读《见笑集》有感

花非花，雨非雨

九十八岁的著名画家、作家黄永玉老先生《见笑集》一书，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因为喜欢黄永玉的诗、散文，漫画，以最快方式网购了《见笑集》新书。

黄永玉先生湖南常德人，祖藉湖南凤凰县，1924年出生，受过小学和不完整的初级中学敎育，12岁出外谋生，14岁发表著作，16岁开始以木刻、绘画闯荡江湖。

《见笑集》为黄永玉诗集全编，书中收录了自1947年至2021年间创作了150首诗作，时间跨度70余年。

阅读《见笑集》跟着98岁老人感受他的人生阅历和情感抒怀，以及70多年的时代变迁，而自己也目睹参与了这时代的洪流，时代已悄然翻篇，历史也已成为珍贵的记录，见人性人情，见历史反思，也见识了诗，原来也可以这样的去写！

《见笑集》诗中黄永玉老先生自成风格，文字皆现代口语，诗不拘一挌，肆意洒脱，达观睿智，热忱坦诚，诗的形式自由开放，读来朗朗上口，犹身在诗中。

丰子恺曾经说过；别的事都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做诗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诗也做得好。倘说做诗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诗，就好比说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可笑？因此，有些‘’专家‘’的诗，我就不爱读。因为他们往往爱用古典，蹈袭传统，咬文嚼字，卖弄玄虚；扭扭捏捏，装腔作势；甚至神经过敏，出神见鬼。而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数学家苏步青客厅挂着一首诗；

草草杯盘共一欢，

莫因柴米话辛酸。

春风已绿门前草，

且耐余寒放睛看。

我觉得世间最美好的酒肴，莫如诗句‘’。

丰子恺老先生同黄有玉老先生同声相应，同脉相承，阅读《见笑集》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美好的酒肴，香气缭绕，久久不能散去。

黄永玉90岁那年受邀来上海中华艺术馆参加‘’入木一黄永玉版画艺术展‘’，相隔七十四年，上海又等来了他木刻少年！1947年他背着木刻刀、木刻板和一些书从厦门初次来到上海，那一年他23岁！归来己成大师，归来已不是木刻少年，此时各种名头辉煌的光环已经一大箩筐，又添：天才、鬼才、大师等大帽子戴在头上，开慕会上领导介绍他头顶光环名头时，黄永玉老先生突然对主办单位领导说‘’大师，什么大师，我不过运气好罢！

第二天开慕式结束，主办单位接到宾馆电话，黄永玉先生要搬离安排的宾馆，已经搬到另外一宾馆，主办单位赶到他新换的宾馆，黄永玉先生告知：活动已经结束，剩下的是我自己的事，不能再住你们的酒店。邀请单位负责人第一次见识了湖南人的执拗，见识了90岁老人黄永玉的风彩！‘

《见笑集》序：

‘’ 鸟会唱歌，鱼会大鱼吃小鱼，只有人会作诗。

作诗是一种权力，也是良心话。怪不得法国诗人艾侣雅说过：‘’心在树上，你摘就是‘’。

一九六二年写的诗：

和幽灵的对话(摘录)：

幽灵：你这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我早有过定论，

看问题未免总是太天真。

人世上最大的娱乐是个人的任性，

花朵和文化总是令人烦心！

至于文化，它明显地污染历史，

尤其还有那些文化人。

他们脑子充满不驯，

炼狱和风暴使他们变成

金钢不烂之身。

鞭子底下他们曾匍匐爬行，

镣铐锒铛消磨了他们

半辈子光阴，

尽管残废、疾病和衰老，

孱弱的躯壳里

仍然一副最最最顽固的花岗岩脑筋。

是血和生命，

是千万格杀的感情，

我是作了一番归纳。

诗人1953年从香港回到北京，那年他29岁，1957年全国开展的反Y派运动，导致了大批知识分子，文化精英，各种团体爱国人士等被错误打成Y派，受到了残酷无情打击，Y派被划入‘’地富反坏右‘’的队伍，成为人民的敌人。文学界著名的I5位大师也难逃厄运。

这场轰轰烈烈的反Y派斗争，从1957年持续到1964年，党和政府为近30万错划右Y派的知识分子摘帽，1984年全部将Y派帽摘完。

亲眼目睹了这场运动的黄永玉用日记记下了他的感受：

‘’1957年反Y了，反Y这个东西，我初以为是对青面撩牙的某些人物，没有料到单位我身边许多熟人，我心目中的老师和长者，好友，学生。

我只敢在心里伤痛和惋惜，在我有限的生活认识颤抖。不停地改过，不停的学习，不停的捡讨和认罪，虚掷掉几代文化精英们的生活，挑起他们互相的怀疑、窥探、残杀，把仇恨当作饱吃的情绪，那时的文化精英们是〈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身轻白虎堂〉，对于这段难忘的历史：可以原谅，不能忘记‘’！

诗《和幽灵对话》中，他告知人们：不要忘记，只有幽灵才不说谎，因为幽灵在人间每一次的豪言壮语背后，都隐藏着一万个胆战心惊………！幽灵总会伪装聪明和伪装愚蠢，他们同出一个模型，对待他们要句句小心……。

多少年过去了，黄永玉老先生对这场FY派斗争还是念念不能忘怀：

你可以说一个右派的人

可以说一首右派的诗，

你永远不能说那是一条

右派的河流，

一座右派的森林，

一个右派的晴天。

你当然没有胆子说

右派的人民

右派的祖国

右派的稻谷。

你有权指着镜子对自己说：

‘’畜生！！！！

对于这段历史，可以原谅，万万不可忘记！

1962年我还在上小学，不懂这场反Y派的运动，记得1968年下放到农村，第一堂课就是阶级敎育课，大队治保主任带着下放学生挨村挨户认门，从地主、富农、反动派、对社会不满的坏人、一一讲清楚，不能和他们接触，不能跨进他们家的门，最后来到一位从地区机关下放到大队劳动改造Y派分子门口，治保主任大声告诉我们，这是城市的Y派，他们在农村接受改造，他们更加危险，不可接近，更不能和他们说话。

为何他们是Y派就不能接近？为何只有城市里的人才有Y派？农村没有Y派吗？不能和他们说话？什么是Y派？他们为什么是Y派？他们有家有亲人吗？这一些我们根本不懂。那一年我十七岁，满脑子都是扎根农村闹革命，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Y派是什么，就是逢年过节或重大活动时，这些人都要集中在一起，有民兵值班看管他们，不准他们乱说乱动！就是一群和地富反右集体下地出工政造的一帮人，和我们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们出工一天七分工，而他们一分工都没有，因为他们在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

一九七九年写的诗：

做生日没有这么高兴，

娶媳妇没有这么开心，

收庄稼没有这么带劲，

过春节没有这么提神，

好呀！

班房里关着四条害人精。

他们，

比老鼠还狡猾，

比蒼蝇还不卫生

比毒蛇还阴险，

比妲已还荒淫，

好呀！

班房里关着四条害人精，

幸好我们先动手，

要不然

全国人民就话不成，

那时候

还谈什么收庄稼、过春节、

做生日和结婚？

好啊！

班房里关着四条害人精。

一九八零年写的诗：啊哈！握手

握手，

那要看是什么手？

有个朋友活着回来了，

我的眼泪滴在断了根的肩头，

我就握他的左手。

有一个朋友右手伸过来了，

我很面熟。

他拍马屁，

写告密信，

害过我和一大群人。

我来不及拒绝。

回家来，

我把我这只倒霉的右手洗了又洗，

嗅了又嗅，

心里忍不住想呕。

仿佛不小心吃进了一头蒼蝇，

或是 糊里糊涂

跟猪屁股亲了一个嘴。

不是童话而是拗口令：

狼吃羊，

我们常听说。

狼吃羊，然后

变成‘’羊‘’，

我们是第一次听说。

如果有人告诉你，

那只吃了羊的狼

变成了‘’羊‘’在控诉，

它也曾经给狼咬的很惨，

亲爱的同志，

你也应该相信，

因为

据说这是真话。

我们这个奇妙的地球上，

什么事情都发生过，

只要你有耐心，

明天你还会听到，

羊吃狼的新闻。

:/

2011年写的诗： 2011年是巴金先生诞辰107周年，黄永玉先生为巴金先生故居创作并捐赠的〈巴金先生故居铜像与新世纪不再忧伤〉雕塑在上海武康路113号举行，87岁的黄永玉为巴金先生铜像揭幕，巴金先生铜像族拥在梅花丛中，晚年的巴金银发竖起，一张积压众生苦难的面孔、沉思、从容、脸上满是鞭痕。而〈新世纪不再忧伤〉雕塑的巴金画像，却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受难者，张开怀拥抱新世界的形象，给人带来无限的暇想。

在巴金先生铜像上，还有黄永玉为巴金先生题的诗：

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你是战士？还是刚刚出獄的囚徒？

是医生？还是病人？

是神父？还是信徒？

是作曲家？乐队指挥？还是嘹亮的歌者

是牧人？还是羊？

是摆渡者？还是河？

是远游人？还是他背上的包袱？

是今天的熊猫？还是十几万年前的恐龙化石？

你带领过无数学龄前儿童走向黎明，

你是个被咬掉奶头，扪着胸痛的孩子他妈，

你永远在弯腰耕耘而不是弯腰乞食，

你是沉默忍受煎熬的‘’拉奥孔‘’，

从不叫出声音，

谁都认识你是‘’巴金‘’，

你大声喊出：‘’我是人！‘’

献给巴金先生的诗《你是谁》，是二辈人心灵深处的对话，是从那难忘十年浩劫，WG痛苦中走过来的幸存者，对社会的反复提问，是诗意的渲染，是对画面内涵的揭示，在诗的尾声，將巴金先生称为古希腊悲剧人物‘’拉奥孔‘’，这也是对十年浩劫中离世的文化先贤们的最大的悲哀与呐喊！

对于历史上的这一段痛苦历程，是仇恨还是原谅，黄永玉先生有着不同的见解：

‘’怎样看过去的历史？世界的历史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人类有几千年前的痛苦，只不过没有记录，惶恐、折磨，有时就是人的常态。生活是一个很完整的过程，充满伤痕的生活就是一个很完整的过程。

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们不只有新社会的经历，还有旧时代的体验，现在看当年人性的扭曲，也是应该谅解的。能怎么样？人不愿意宽恕罪恶，不宽恕的最好办法就是别忘记，但是你可以谅解‘’。

2016年写的诗

一个人在家里：

我

一个人喝着寂寞的汤水，

斜着眼睛

看电视里

医生说话：

‘’多喝开水

看健康节目，

对人有好处。‘’

所有老朋友都死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

因为我最听医生的话。

以前，

聪明年轻的妈妈提醒孩子：

‘’你以为自己还小，你都三岁了！‘’

聪明的医生告诉我：

‘’你以为自己还小，你都九十五岁了！：

我，我惹了谁了？

我老不老干谁什么事啦？

‘’老‘’又不是我发明的，

‘’老‘’又不是我街上捡的。

我很少街上瞎走，

一个人在家里，

跟许多猫在一起。

202l年写的诗

春：

春天来了

大树小树开始长芽

幸好他们不笑，

要不然

白天晚上吵死了。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这个有趣的灵魂就是越活越年青的98岁老人，在经历苦难时，他是强悍、不屈不挠的斗士，他坚信，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他是一位智慧、睿智、温情、对国家、对人民充满了大爱的老人，他疾恶如仇，痛恨所有为了自已而背叛灵魂的小丑。

晚年他在北京自已的书房挂一告示：

‘’画，书法，一律以现金交易为准，严禁攀亲、套交情陋习，钞票面前人人平等，铁价不二，讲价者放恶狗咬之，恶脸恶言相向，驱逐出院。

所得款项，作修缮凤凰县风景名胜亭阁楼台之用。

公元1753年，6l岁的郑板桥告别官场后，在居室贴出告示：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

凡送礼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子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

礼物即属纠缠，赊欠尤为赖帐。年老体弱，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268年后，又见现在版的郑板桥先生再世，实属社会、国家之大幸。

黄永玉先生今年98岁了，他时刻在思考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你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呢？越是接近生命的尾声，亦会想到这样悠久而辽宽的问题，想到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辛辛苦苦度过几十年，最后寂寞地化入土中，这究竟有什么意义？

黄永玉先生在书中也回答不出，就像他绘画，画一幅画，难道真就是为了卖几个钱吗？人生难道不就是自己用一生的时间和经历，在画自已的一幅长卷的画作吗？

向98岁的老人黄永玉致敬！

上海莲花公寓2021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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