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上广运潭

林下叟

　　西安的世界园艺博览会就要开幕了，会场周边已有了许多节日的气氛，各种艳丽的装饰、标语、牌匾在蓝天下显得特别抢眼，高纯度的色彩让人感受到一种新鲜、明快和张扬的氛围。既然没有开幕，当然不会开门，我们也只能在园周围随便转转，提前感受一下世园会散发出来的别样气味。

尽管还是四月，这里的春风已蕴满了夏意，天气已不再能说是温暖，而是有点捂热难耐了。站在横跨灞河的现代化大桥上瞭望四野，绿油油的田畴，刚刚泛绿的树木和宽阔的道路交织在一起，无不显现出难以抑制的勃勃生机。在桥下，水量本不太大的灞河因为被拦截而变得突然开阔起来，这就是广运潭了。烟波浩渺的潭水——也就是河水——从桥下铺展开来，狭长的水面一直延伸到了辽远的天边。这潭的西岸是一幢幢高大的现代化建筑群，东岸就是即将开幕的世界园艺博览会了，只是现在，那里的一切还都隐藏在篱笆和绿树织成的巨大帷幕之中，难得看个究竟，唯有那座标志性建筑长安塔巍巍站立在遥远的高地上，显出一种卓尔不群的自信。

　　世园会设在西安市区东部的灞上地区，悠悠的灞河从这里一直向北流去，与浐河汇合后又注入了渭河。据说，远自汉代以来，历代古人就曾在灞河两岸筑堤栽柳，使这里形成了长安的一大景观，是为古时的“八景之一”。古人还给这景观起了一个很富诗意的名堂，称作“灞柳风雪”。乍一听，还以为隆冬腊月这里会出现什么让人震撼的景观，弄了半天，才知它只是在描述春天柳絮飞舞的景象。这当然也能让人联想到一种令人神往的壮观场面：阳春三月，春和景明，突然间微风乍起，白茫茫的柳絮漫天飞扬起来，真象似寒冬里飘落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好不畅快。但仔细一看，却是寒烟拢翠，岸柳新发，一派春日气象，不能不令人陶然沉醉。每当这样的时节，那些久居城中又度着乏味时日的男男女女，就会摩肩接踵前来观赏，以便亲眼目睹一下这“柳色如烟絮如雪”的壮观场面，所谓“灞上烟柳长堤，关中风情广运”，大概要指的也就是这样的情景吧。不过此刻，我却没有领略到“灞柳风雪”那种浩大又让人刺激的感受，尽管季节合适，柳树也不少，只是现在人们栽培柳树的手段已不同往日，如专选雄株或对雌株实施注射改性，也就不再有纷纷扬扬的飞絮席卷天地了。倒是那沿岸矗立起来的现代化建筑，那一年四季都洋溢着生命气息的植物景观，都使这里的面貌呈现了一种完全不同于古代的风韵，我想它所营造的魅力，应该不亚于古时的广运风情吧。

　　古时候灞河上曾架有桥梁，称作灞桥，它也是古代长安与中原连接的唯一通道。无以数计的英雄豪杰从桥上走过，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杂沓足迹；滚滚烽烟卷起来又消散去，那背后是一代代封建王朝的频繁更迭。一代代风流才子在这里驻足，也留下了难以尽述的华美篇章。时至今日，这灞桥一带仍是西安与关中乃至中原连接的主要出入口。在这里，匆匆往来的人们好像从遥远的古代走来，一直走到了今天，只是他们不断地更换着交通工具，直至从那时的牛车马鞍换成了今天的汽车火车。

灞桥上还设有驿站，称作灞亭，人们在这里迎宾送客，依依话别，有意无心之间随手折下柳枝相赠，以柳的谐音表达“留”的意向。久而久之，灞桥折柳就变成了一种特有的习俗，大凡送客到此，总要折柳一枝，以示挽留。千百年过去，灞河岸边的柳枝也不知被人们折去了多少，多少惜别的泪珠儿从一条条折断的柳枝上滴落下来，也使得这里的土地因得到了特殊的浸润而显得更加肥沃。而灞河两岸的柳树，并没有因为人们的攀折而丝毫减少，反倒更加畅旺地蔓延开来，构成了这灞河两岸生命交响的主旋律。

灞柳依依，随风飘舞，像在诉说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诉说着古往今来的风云变幻，世事沧桑……

　　灞桥周边的灞上地区，无疑是西安地区文化积淀比较深厚的地区之一。公元前207年，秦王朝的最后一个皇帝子婴就是在这里用绳索捆绑自己，在凄风楚雨中向逼近咸阳的刘邦献上传国玉玺，宣告了两个朝代的正式更迭。不久，在离灞河不远的鸿门又发生了历史上尽人皆知的鸿门宴事件，灞河也成了亲历刘、项争霸天下的见证。我有时候在想，假如当时没有项伯出场舞剑，假如樊哙未能及时出现，假如项庄的剑锋已插进刘邦的喉管，那么出现在中国历史上的当是楚朝而不是汉朝！而那力可拔山气能盖世的千古英雄，也就不必跑到垓下去听四面传来的楚歌声了。不过这仅仅是假如而已。

到了东晋，一代权臣桓温北伐前秦，屯兵灞上却心鹜其它不渡灞水。此刻，恰遇书生王猛前来求见，两人横陈天下大事，纵谈古今变迁，确也谈得投机。王猛这个诸葛亮式的人物确也古怪，他麻衣芒鞋，满身恶臭，一面高谈阔论，一面却不断伸手到衣服里去摸虱子，全然不顾左右窃窃嘲笑，以致传为了千古笑谈。古往今来，倜傥不羁，恃才傲物的高士想来不少，但能潇洒到如此境界的，恐怕也只有王猛一个了。后来，王猛又为前秦苻坚所用，辅佐苻坚使得前秦气象焕然一新，大有一统天下的趋势。但在他临终前，却嘱咐苻坚万万不可图谋伐晋，因为他认为晋朝虽然偏安东南，却是华夏民族的正宗，擅动不得。然而雄心勃勃的苻坚并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在王猛死后的第八个年头还是发动了那场尽人皆知的淝水之战，结果弄了个一败涂地。假如当初桓温听了这位扪虱先生的话，就将一举拿下长安，前秦也将覆灭；或者苻坚听从了王猛的忠告，不去擅自伐晋，就都不可能出现后来的淝水之战。假如是这样，我们的词典里也就不会有东山再起、投鞭断流、围棋赌墅、风声鹤唳和草木皆兵这些无比鲜活无比生动的成语典故了。

说到这里，又出现了一连串的“假如”，其实在现实中，这些“假如”倒更为符合生活逻辑，而且也具有更高的发生概率，然而却偏偏没有发生。无数的巧合和偶然纠结在一起，最后竟连成了一条明晰的主线，一部庞大的人类历史，它的许多章节居然是在难以数计的不确定中确定下来的，多少是非成败，竟在一念之间！

　　如今，灞河东岸有当代作家贾平凹题写的“灞上”两个大字，颜色鲜艳，醒目异常，大概是想引起人们对这个地方深厚文化积淀的关注吧。

　　其实在历史上，灞上地区所发生的重大事件远不止这些，其中与这里的环境直接相关的大概要数广运潭的兴衰史了。

早在隋开皇年间，隋文帝就开通了连接京城大兴与黄河之间的运河广通渠，渠通之后，他在浐灞一带开辟了望春潭，大概是一个停靠船舶的港口，不过规模不会太大。但与此同时，他又在潭边兴建了以望春楼为主体的望春宫建筑群，除主要用以举行迎春活动外，还举行献俘、誓师、祓禊等活动。也正是这个望春潭，后来又变成了广运潭。据史料记载，广运潭正式开凿是在唐天宝初年，历时两年完工，其主要目的是想改善京畿漕运条件。潭成船通之后，满载江浙等地的粟米和南方特产的船舶纷纷停靠在潭边，樯楫相连，“观者山积”，这让在望春楼上欣赏这一浩大工程带来繁荣景象的唐玄宗龙颜大悦，他感谢他的臣民，也感谢眼前的这潭碧水给大唐盛世带来了新的繁荣和新的发展机遇。高兴之余，又欣然命笔，将杨坚所起的望春潭更名为广运潭。这个变更也使得原来那主要用以娱目纵观且主要反映一己感受的名称，扩展为对国家前景的期望和对天下百姓的关注。一个名称的变换，却给人们提示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着眼点，指点的是两条不可同归的殊途。

据现在的人们考证，唐玄宗还在广运潭开办过以展示各地特产为主的全国性水运物资博览会，甚至有人说这也是世界上有文字记载的第一次博览会。这话虽未必完全可信，但随着水运通道的畅通，偶然举办一个规模较大的物资交流会还是可能的。

然而，在扩建广运潭的工程竣工后不久，便在公元755年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安史之乱，兵燹起处，长安沦陷，广运潭里的桨棹再也难于举起。又过了5年，唐肃宗启用刘宴接办漕运，广运潭因此而再度兴盛起来。然而到五十年后的唐末咸通年间时，因官方不断削减政府补贴且对造船商又缺少行之有效的监督，以致使新造的船只日益单薄，无法使用，漕运遂告废止。

同样是皇帝，面对的又是同样的一条灞河，三个皇帝却做出了三个完全不同的选择：隋文帝在这里建起的是满足于一己之乐的望春潭，唐玄宗辟建的是着眼于天下繁荣的广运潭，唐懿宗则连祖业也未能守住，索性让它荒废成了一片沼泽地，淤泥潭！

　　安史之乱发生后，唐玄宗仓皇逃往成都，后来，当他从骊山华清宫返回长安时，已登基即位的儿子唐肃宗李亨前来灞桥迎接，但他这时所迎接的已不是昔日踌躇满志的父皇，而是一个饱经战乱折磨和心魂摧残的白发老人了。此刻已是公元757年12月，长天无光，北风呼啸，从灞桥俯瞰广运潭，薄薄的冰面上固定着几条东倒西歪的破旧船只，寒鸦歪柳，夕阳残照，一片衰败景象。仅仅两年，这里已经人是物非，就连老天也不给一点面子，刺骨的寒风总是一阵阵吹个不停，直吹得叫人心寒。此时此刻，也不知那老玄宗心里是个什么味道，他是不是在想，假如当初不去重用那个只会跳胡旋舞的野心家安禄山，假如过去的历史能够重新演绎，假如人的年岁能够倒流......，然而，残酷的历史和无情的时间都不承认“假如”。

一望无际的灞上黄土，承载着一个个风云人物在风烟中往来的沉重足迹，承载着厚重的历史积淀；波光粼粼的广运潭水，闪烁着多少英雄豪杰在抉择中的艰难、游移、困惑或者正误，每一片光斑，都是一段耀眼的历史故事，走在这广运潭的岸边，总觉得有好多东西值得去看，也值得去想。

（2011年QQ发表，2021年美篇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