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入大蓝 心向宁静

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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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到

诗一样的韵律和节奏的涛声了么？

你嗅到

海风泛起的时光深处的味道了么？

你触到

地冻天寒中朝阳升起的温热了么？

海浪一浪连着一浪，像一条银龙在蓝色中舞动。

海鸥清越的叫声划过浪尖，在寂寥的霜天久久回荡。

我在谛听一个伟大的声音，沐浴着圣洁的光芒，元气充满胸膛。风动水流，一片真璞之境。

清冽的空气里，宇宙敝开了，时空变得无穷无尽。

昨天与明天的交接之处，隔着碧海云天，隔着光阴的沟壑，我们投向海洋的目光与上苍俯瞰人间的眼神，在这一刻重叠了，福佑丰盛地掉落在周身。

一切都极致纯净，一切都饱含神谕。

海水浩浩淼淼，涌动着理性和克制，海浪以初涉世事的懵懂，带着青涩的笑容奔跑着，与风一起在岸边撞出雪一样的高高的泡沫，然后便似鹿角状婉延渗入岩石的缝隙，凿刻出天书一样的远古符号。

世故尘劳，几番欢愁。

悲也放下，喜也放下。

这是一个关上心门，向内自语的时刻。悬置所有的迷惑与急迫，满怀孺慕与期待，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生命诞生于海洋，是一次漫长的孤独行走。或许我们都在不知不觉地受到天地的指引，冥冥之中，似有一种召唤。

投入那片澄明的蓝色，便可安然无恙地接受阳光和天启。我相信心灵感应，我愿意这样的时刻站在这里。

崖石上的树木叶子落尽了，风吹过来，停息在光秃秃的枝条上。向下看去，透过清澈的涟漪，水底的石子仿佛在颤动。

脚步被一排鱼竿挡住了，每根鱼竿旁边都坐着一个老人，像礁石一样，一动不动，眼睛紧盯着海面。

我问：“钓得到鱼么”？

答曰：“没有鱼”。

我笑了：“坐在这儿不冷么”？

他也笑了：“有乐儿就不冷了”。

原来，快乐是空无一物的等待，是每天甩上几竿的舒畅，是一张张古铜色的拂过咸腥味的脸。

大自然不需要绿码，捧起这份微酸的甜吧。

日出撑竿，日落收竿，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一茬接一茬。

海天之间，飘浮着高迈旷远的清逸之气，万籁阒寂中有无边的跃动，海枯石烂中有不绝的生命。

浪与浪的间隙，是情感和想象的层层交织，许多的脚步，许多的停滞。我不知道更爱什么，是肃穆的凝视，还是放空的游离；是回肠荡气，还是藏而不露；是海鸥的婉转啼鸣，还是它的袅袅余音。

默默怀想着，气息吞吐，顺着浪涛的节奏，慢慢将心事倾诉，算是对过往岁月的祭奠。

不能实现的，在想象中描画它；已经破灭的，在心灵中复原它；飘逝远去的，在记忆中追逐它。

宇宙没有回答，那就化作风，化作云，化作晨曦，化作晚霞。

此刻，大海就是一个天地昭昭，日月煌煌的祭坛。千百年前，这里曾旋转着苍凉的歌舞，飘落着欢乐的泪水。

今天，人类在某一时刻想与谁对话，连同那些或圆或碎了的心愿，就到这儿说说好了。与之相比，北京的那些坛倒显得有些雕凿和小气了。

情感——快乐也好，痛苦也罢，他人能够分享和分担的，都是有限的。

生活的跌宕起伏，大开大合，只在这涛声拍岸中，最是淋漓，如精妙醒透的阐释，或深或浅，或隐或白，都来自它洞穿人世浮云的智慧。

桀骜不驯 的海浪在抵岸的瞬间堆出巨大的“冰川绝壁”，剑指锥立，晶光粲然，仿佛雪山嵯峨连绵，嶙峋的骨架将数亿年前地壳的翻江倒海凝固在眼前，心里涌出宗教般的虔诚，一种崇高油然而生。

这种感觉是那么的熟悉，曾经在巴丹吉林沙漠有过，在科罗拉多大峡谷有过。

缓缓流淌的小溪，炊烟袅袅的村落，桃花满枝的田园都不会给我们带来崇高感，只有身处大海、高山、沙漠、冰川、旷野这种粗犷和荒莽，才能够进入精神维度，才会出现终极意义上的心理体验。这种艰难的美，广阔的美孕育了崇高。

浪花挣脱了海的怀抱，赤裸着身子跳跃而出，仿佛维纳斯从水中诞生，雕塑的质感又仿佛米开朗基罗“在大理石中看见了天使”。

壮丽的肌肉，完美的体驱，以无与伦比的激情，站着千年万年也不疲倦的姿势，卷入漩涡的瞬间，将人类的得意和失意一同淹灭。

不绝于耳的涛声震颤山谷，直抵星霄，令鸿蒙初辟，天地始分。

大地变得坚硬，森林开始萌芽，山的指缝中，无数小溪汩汩而出，汇聚成江河，流向大海。

岸边有冰，冰是波浪形的，带着北风粗粝的痕迹。

浪歇息了，大海变得柔婉和逶迤婀娜，细密的线条淡出了视线，汇入天边。

海面一望空阔，涟漪轻动，鳞波层层如马远的《水图》。而当它被雾霭锁住时，便有一种走到天地尽头的惶悚和寒彻。

隐没了铿锵音调，退去了雄伟气势，娓娓道来却也如呼如唱，动人意兴。

天空一片蔚蓝，只有几朵云彩，似乎在飘动，又似乎在消散。

海面静止了，形成一个巨大的色块。这是所有蓝色中最纯粹、最明亮的部分，是心灵的絮语，是天空的梦境，是情怀的葱茏与温润，是我所见到的最宁静、最深邃、最古老的风景。

大蓝至简，人相至澈。

大海是父性的，又是母性的。

它可以毋庸置疑地信赖，可以无所不能地支撑。

它像一位装满思想的老者，目光如炬，在黑暗中敲打着迷惘的人们，将光明和美丽显现在苍穹，只要仰望，就能看见灿烂的群星。

丝绸般的海面上叠涌着鎏金的细纹，巨大的宝石蓝把城市紧紧地裹在怀里，童眸一般真挚，无垢。

似有神明高凌风平浪静之上，用精微解析着蓝的优雅和意志。它让我相信，所有的降临都是天赐的礼物；它让我明白，接纳和臣服有多么重要。

荧荧天光，涓涓细流，皆自那蓝色的彼岸，宛然回溯至心底。

所谓蓝，所谓大蓝，凝眸远方，心向宁静，便是全部。

惊涛拍岸，潮汐反复，须皈依至一份深刻，一份广博；风云变幻，阴晴无定，总包容进一片旷然，一片悠远。

广袤的天穹清透无比，已经说了千言万语，还有万语千言要说。世态人情，际遇遭逢，都在这深不见底的大蓝中，时而轻烟如梦幻，时而如急管繁弦似的哀伤沉重。

怨诉么，喟叹么？

蓝色是忧郁，蓝色是安抚；蓝色是沉思，蓝色是启蒙；蓝色是不朽，蓝色是拯救。

绀宇蓝色，博大丰饶，藏着归守本真。当文字从中被分娩出来，心也就靠岸了。

莹蓝的海水如此奇瑰，循环往复地迎送着一代又一代。许多人和事已是过眼云烟，但想起时，还会云烟成雨。

在这个云山雾罩的空话和神气活现的大话热闹纷繁的时代；

在这个人类被自己的脚步追赶或牵绊着无暇喘息的时代；

在这个只有贫富，而无所谓贵贱，理想被欲望解构得支离破碎的时代；

在这个各种价值和“主义”同时奏响，嘈杂壅塞，却也千古荒凉的时代……

有人能为一篇角落里的长长文字而守候，而驻足，而共鸣，这需要对一份情感的接受，以及对生命的感同身受。

这种有声或无声的彼此呼应难得而又珍贵，渐渐变成了一种内化的陪伴。

天空被冻得蓝透了，光是蓝的，空气是蓝的，风用碧蓝扫过了海面。

如此天物之美，我愿意将自己放牧这汪洋万顷的蓝色之中。

那些迤逗的心绪，那些痴缠的情思，那些深深的懂得，那些念念不忘啊，一寸一寸地漫上了心房。

谷川俊太郎写过一首诗：

这份孤独

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午后，独自在森林中我这么想

想起了几张

支撑这一时刻的面孔

现在不愿他们在这儿

但愿他们一直在那儿

只要在那儿就行

我想要相信他们会在那儿

是的，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是“在那儿”，不是“在这儿”。

我以为我走不到“那儿”，或者说我无需到达“那儿”，它属于我心中的风景就已经足够。

海水滔滔，带着原始的苍莽向眩光之处滚滚而去，永无枯涸，直到地老天荒。

越是翘望蓝色的尽头便是越不可及。其实，何必追逐那抓也抓不住的水流呢，它渺渺不知所终，它是那么古老，古老得如人的开始。

没人知道我真正在意的，计较的，或与自己过不去的到底是什么，我也常常自己问自己。该拆除，还是该架构？狂风过处，伏草唯存。

潮起潮落，是放逐，也是收纳，云的悠然，浪花的蹁跹，就是我们想要的样子吧。

“滂沱雨，无底涧。涉激流，登彼岸”，这就是我们的人生吧。

夜是蓝色的，幽蓝无垠，那是海的躯体，交融着千丝万缕的情绪。

我们都睡在那里，披着清亮的星辉，诗行从穹顶洒落，四面八方都吹拂着生命的气息，身体在慈悲的长袍里被轻轻爱抚。不知道此时还有什么比这更安谧、更暖贴、更朦胧梦幻的怀抱。

我恍惚看到四十年前湿漉漉的草地和装满苹果的马车，被大雨淋湿的马儿在阳光下呼出热气。

我听到了命运的私语，灵魂的呢喃，我听到了一颗庞大心脏深沉而有力的呼吸，宽仁怜恤的胸襟让我甩开困惫与胆怯，走过青春，走过哀老。

海洋，是羁旅，也是归途。

沙滩上那些歪歪斜斜，深深浅浅的脚印，被海水冲刷得越发玲珑坚硬，连缀起了弯弯曲曲的路。转身望去，我和它已有了很深的依偎和亲昵。

今夜，月光俯瞰着半个地球，陆地和海洋都在它的视野之中。

高山、平原、河流、城市，以及生活在其中的芸芸众生，无论你睡梦正酣，还是聆听江海的回声；无论快乐，还是忧伤；无论疾病，还是健康，都看得清清楚楚，也都将得到它的惠爱和恩泽。

或许，它就在家乡的海岸上，只看着我一个人，离我那么近，那么明亮。

今夜，“你用你的眼睛给我干杯， 我用我的眼睛来相酬； 或者就留下一个亲吻在杯边上， 我就不会向杯里找酒”。

今夜，无论你在此岸，还是在彼岸；无论你凌驾波浪，还是被搁浅海滩；无论你坐拥温暖的炉火，还是走在雨雪的街道——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涨潮时淹没的区域在退潮后大片出露，海景与滩涂交错映现。

阳光穿透云层，海平面上晕出淡紫的天空，冰冷的海水变得流火般绚烂。航船劈开喧哗的波浪，海鸟的翅膀在空中划出优美的舞姿，站在桅杆下，自己就是自己的方向，让两颊飞红一次，再飞红一次。

生活平静或不平静的河流都在心底淌过，一阵凉，一阵热，微弱到可以藏在情绪的最深处。

这神圣荣光下的每一天都值得我们为之生存，为之劳作，为之心怀渴望。

都说云来云往，无有踪影，可有时又分明看到它的来处，它的归程。

灵魂是有故乡的，它将自己寄存在时光的某个美丽缝隙，只为了不让世人轻易遗落，亦不要轻易去怀想。

海浪化作泡沫消失于海岸，我们终将款款而抵别处的沉寂，遇见，已然是岁月最大的恩宠。

此时的北方，枯草的山坡，荒寂的原野，都在目送这扑朔迷离，又充满诱惑的一年。

此时的苍穹下，爱和自由、燠热的幸福，如山之魁伟，如水之绵长。

这是一个不眠的冬夜，灯盏的微光透着暖意。听着一点音乐，听着一点沉默，把岁月和时光珍念。

明天，我们将收到鲜花和祝福，将得到安慰和宽恕。

稻谷、牧草、禽鸟，甘露濡养的万物之灵，还有冰下的河流，人的世世代代……

平凡而伟大，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大海收敛了所有的喧响，新年的钟声携着祈福和祝愿从天边飘荡而来。

夜像潮水一样退去了，黎明从天空抹去最后几颗星，奏响了一曲蓝色的颂歌。大地之美渐渐铺开，仿佛在嘲笑寒冷和枯竭。

背上饱满的行囊，带着浩瀚的欢愉，我们已经出发，向着海洋的广阔和纵深，向着山巅光明的圣殿，遗落在身后的，终将被时间的奔跑而染红。

遥遥的旅途，袅袅的芬芳。

让微笑漫长，更漫长，

让问候飞翔，再飞翔！

隔着浩瀚的太平洋，此岸与彼岸，魂牵梦绕的眺望。

Tampa（坦帕）海滩

chu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