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无法承受之痛

许吟

痛

夜，偶尔有狗吠声起。星星像昏花的老眼，努力眨巴着模糊的影。各种树木花草，无论白天如何生机勃然，如何葱绿娇嫩，如何姹紫嫣红，一样木然印在青色天幕上，留一个简单至极的轮廓。夜啼的鸟儿执着于单调的重复，似乎就为了应和路上不停歇的马达声。默默的薄荷蜷缩在墙角，留一点淡淡的清凉之气，算是能表达自己的唯一品类……

　　母亲终于在反反复复的疼痛中暂时睡去，我们不知道疼痛何时又会骤然袭来。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会是几小时，也许会在期盼中有一个相对安稳的夜……

屋里飘满了各种药酒的味道，混着草药的苦涩。家里从小就有两本药书，耳濡目染，以至于我们上山都会偶尔带几味药回来，爸爸更是在家里泡满了瓶瓶罐罐的药酒，墙上到处都是他晒干的根根草草。而此时，这些东西却忽然显出它们的优势来……

因母亲的病情，医院已束手无策，除了止痛药已无它法。甚至预判母亲的生命或者只能两个月左右！止痛药的作用非常有限，隔一段时间，耐药性增加，母亲还是在反反复复的疼痛中煎熬。父亲于是嘱咐我们给她搽药酒，每次搽了，疼痛便有所缓解。我们很担心这个草药不够，即使是冬天还没有发芽，也凭记忆找到它挖了些回来。但时间久了，终归是收效甚微，然后又换一种，再换一种……每次换药，初期都是有一定效果的。当全部药酒反复用过之后，又想了一个传统的东西用上——高度粮食酒点燃，用生姜来沾热烫烫的火焰搽，这个方法曾用了好一段时间才换。接下来是药敷，热水敷，冷水敷，各种植物贴：重楼，仙人掌，芦荟，甚至小瓜洋芋都用上了，我很佩服父亲此时此刻的怪才……稀奇古怪的东西，母亲从年初挨到了中秋，然而也从勉强的站立行走一直到现在已无法坐上一秒，期间，兄妹四人轮流照看，父亲也拖着病体用心照料，母亲常说，她此生无憾……但疼痛就像一个恶魔，已经成为一家人的梦魇，时时折磨着我们，有时候，母亲疼到崩溃，我们看到落泪，每次按摩，敷药，绞尽脑汁，发挥想象，买止疼药，找小偏方，翻药书，挖草药……父亲也一直换着各种草药给母亲吃，就这样，在煎熬中坚持了一月又一月……

如此往复，病情往往会在一段时间里趋于稳定，间或严重的几天，或者各种草药发挥了它们的作用，春天，夏天，秋天，冬天……新年到了，春节也不远，春天也快来了吧？

梦

有时候，母亲和我们也谈起生死，似从容，却更多的不舍。她每次都做梦，醒来心情往往受梦境所扰，或喜或悲，尤常梦到逝去的亲人，便觉得情绪低落，若是山清月明，便心中宽慰。我原是不相信这些的，然而父母的梦我自小便知无所依据却准确得可怕，每次他们的梦境，相对应的事情十之八九必然发生。包括外公去世，本想瞒着外婆，她心中却已了然，不知是真的梦还是预感。 一天早上，母亲讲起梦里作揖，父亲说，可能一个年龄比你大的亲戚要走了。我吓一跳，叫他不要乱说，但是中午却得知，我小姨的公公昨天晚上去世。我心下骇然，父母那莫名其妙的预感还是一样的。一天晚上，母亲半夜醒来，忽然对我说，以为死了就解脱了，原来死了也是一样的，阴森恐怖，不见天日……我一时默然，只轻轻问道，是做梦了么？——母亲说是，她一个人在黑暗中一直走一直走，就走不出那片山林。我心中一痛，竟无言以对，只觉黯然，嗫嚅无声……而后，一直后悔自己不曾安慰于她。

2021年春节过后，天气渐渐暖和。母亲的心情亦逐渐平静，而日愈困难的煎熬，只能靠强大的精神支撑着，我知道母亲一贯比别人坚强，却在病魔面前如此脆弱，因此我在一段时间里常心生恐惧，想到自己如果置于此境，又该如何自处？

春节前，我们哄她一定能等春节过完；春节后，天气渐渐暖和，我们哄她要等看看侄女家的孩子出生，妈妈最喜欢小孩子，预产期是4月初；小宝宝出生了，给她看了视频，我们哄她孩子满月就带来看她；然后哄她过了端午节，过了中秋节……母亲是有点唯心的，我有一天恰好和朋友去过寺庙，于是又哄她，我已看过相，过了农历十月份生日就好了，无独有偶，姐姐弟弟也说过相同的话，于是母亲便隐隐生了些希望，她说，我如今的情况如若还能好，岂不是枯树会发芽么？——此刻的我终于灵机一动，笑着说，会啊，你看老四的盆景不都是枯树发芽么……母亲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或者她也觉得有道理，却是不敢置信。

失语

转眼十月已过，母亲愈加衰弱。有几次甚至痛到失声，虚弱如风中的树叶。一天晚上，我守在母亲身边，未觉有太大的声音，心下窃喜，以为母亲今日终于有些好转，一觉居然可以睡三四个小时！岂料早晨才发现，她已痛苦不堪，连哼声都无力，我一直喊她都几乎没有回应，只如蚊声说了句：叫你姐姐来给我洗澡换衣服吧。我安慰她，不用的，没事。她说，这次不一样……然后任我呼喊千百遍，不再言语。感觉是要放弃抵抗，对病魔投降。父亲已然六神无主，我强自镇静，然而也唤了兄弟姐妹回家，寸步不敢离。两天以后，终于慢慢缓过来一些，又如常开始喊疼，如今的疼痛，对于我们是病态的存在，既怕她喊，有时又觉得听见她喊疼的声音才略安心。

这天晚上，我还没有到家，就接到父亲焦急的电话：母亲疼到发狂，弟弟不在家里。待我匆匆忙忙进门，大姐也已经赶到。母亲双手挥舞着，嘴里大喊大叫，直说浑身难受，姐妹两人一边安慰一边按摩，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歇了一段时间，她复杂又无奈地说，我半死几次，总被你们姐妹几人又折腾回来了……病魔的恐怖，不亲历是无法想象的，这一年多，母亲遭受如此折磨，形销骨立，不成样子。曾经几次手术不喊一声疼的她，痛到哭喊，痛到失声，痛到崩溃，这是怎样的坚强意志，我不敢想象。

母亲是如此善良的人，生活已经给了她太多的磨难：生活在艰辛的时代，外出的父亲一去不回，亲生母亲因无法养活几个孩子，她从小被送人，辗转几次才送到我现在的外婆家，而作为老大，理所当然被当做男孩子一样干活，照顾弟妹……成家后拼命干活养大我们姐妹四人，好不容易可以在盛世里安享晚年，又遭此大劫！如果上天要给她磨难，相信这些磨难已足以让她成佛！

母亲外表坚强，内心柔软，她非常喜欢小孩子，小动物，孩子们都喜欢她，家里养的小动物也总是跟着她跑来跑去。现在这只狗狗已经养了十多年，很老了，在看家的时候被路人打瘸了一条腿。母亲现在不能起床，屋里听不见鸡鸣鸟叫，只能听见这只狗狗的声音，她整天双眼紧闭，只有很少的时间会和我们说说话。然而听着她的呼吸声，想着母亲终是还在身边，心里又有些微的安慰……

2022年2月，冬天的雪毫无预兆飘在了春天的天空里，冰雪冻住了春天的桃花，似乎竭尽所能想把这个春天留住……而这种挽留终究还是无能为力，昙花一现的雪消融了，花依然绽放……母亲的情况愈发糟糕，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下肢浮肿，皮肤也睡出了血，似乎可以眼睁睁感受得到她的生命在一个细胞一个细胞慢慢流逝，宛如凌迟，痛彻心扉……

阳春三月，短暂的冰封无法阻挡时光的脚步，几天不曾睁开双眼的母亲永远长眠在这个春天的百花里……漫山的七里光金金灿灿，桃花灼灼，梨花似雪……我知道，努力，乐观，热爱生活的母亲是最喜欢春天的，喜欢看微雨燕飞，花草欢欣，树木发芽，喜欢这生机勃勃的世界。如今，她终于可以在这个春天里，到处去看自己喜欢的风景，爱热闹的她，一定在女神节里开怀，笑语盈盈，无病无痛，无忧亦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