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遥远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离开西安20多年,从未回来过过春节。今年5月离开厦门,准备在此过一个有暖气的春节。不料人算不如天算,却遇上冠状病毒肆虐古城。封城己经第五天了,还是足不出户、 百般无聊,只好不停地翻手机,刷朋友圈,以解烦忧之愁。这时,同学群里的两条信息吸引了我,是我高中班主任康维荣老师发来的。一条是横中母校召开黑义忠纪念文集编前会的照片,另一条是黑义忠老校长生前关于说做人的一段视频。看着老校长亲切的面容,听着老校长用最平实通俗的陕北语言,阐述着深奥的做人哲理,我平静的心一下子翻腾起来。我和黑义忠校长交往不多,但他的音容笑貌却终生难忘。有几个生活镜头飘在我的眼前,慢慢变得越来越清晰。</p><p class="ql-block">1969年初秋,我们一家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口号鼓噪下,一夜间如同一片秋叶,被时代大潮裹挟着下放到横山县赵石畔郭家湾大队野人沟生产队老家。父亲当时在榆林地委工作,地委机关派一辆大卡车,拉着半车家当和我们一家5口人,缓慢驶出榆林城,一路向西行。</p><p class="ql-block">父亲穿着米黄色的 丝绸短袖,怀里抱着小妹,迎风坐在车头,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当时的兴奋和满足。他20多岁走出家门,参加革命,年近半百带着妻女返乡,说不上衣锦还乡,内心也十分满足和高兴。他 十分拥护党的这项政策,他认为长期居住在城里的妻子女儿们,也应该回农村生活生活了,不然真的会变修。我和姐姐坐在车子的另一侧,姐姐也是满脸兴奋,喜笑颜开。她从小是在农村老家长大的,9岁才回到榆林城里上小学,对故乡对童年的留恋,使她更爱生她养她的这片土地。妈妈晕车厉害,她有气无力地躺在车子中间,脸色蜡黄,双眼紧闭,一时间看不出她内心的悲喜。只有我被离别的情绪深深刺痛,淡淡的忧伤 包围着我。离开生我养我的榆林城,对农村老家毫无概念的我,真不知以后如何生活。</p><p class="ql-block">我们是不管在城里还是在乡下,注定要吃闲饭的一家人。妈妈是城里人不懂农活,三个女儿尚小,于是父亲与生产队商量着用钱买工分换口粮吃。那时大哥是郭家湾大队党支部书记,生产队也没有难为父亲,他们完全同意了。父亲让姐姐去横山中学读初中,我去赵石畔戴帽中学读小学五年级,小妹在大队吴园则上小学。一切安排妥当,父亲仍旧回到榆林上班,母亲一人守着家。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横山中学是全县最好的学校,黑义忠校长是那里最好的校长。我开始羡慕姐姐,盼望有朝一日也能去横山中学读书。</p><p class="ql-block"> 受“文革”影响,当时黑义忠校长靠边站了,但是关于他的传说总会多多少少传进我的耳朵。他是解放前毕业的大学生,1955年创办横山中学,并一直担任该校校长。在横山县,只要有横山中学毕业的学生,就有关于黑义忠校长的传说。他的学生遍布全县各行各业,每个学生都是他的义务宣传员,用现在 时髦的话讲,就是人虽然不在江湖了,江湖上仍然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奇怪的是,这些传说都不是负面的,全是夸他的佳话。说他知识渊博,爱才惜才,给教师排忧解难,在他眼里不论家庭成分高底,不论是否右派或犯过错误,只要有足够的才华,确是某一科的翘首,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招揽接纳进横山中学,将他们保护、利用起来。由于黑校长的贤达大度,横山中学一时名师荟萃,教学质量也在全区名列前茅。</p><p class="ql-block"> 1972年,我如愿考上横山中学高中。第一次看到黑校长时,与我内心形成的主观印象还是有很大出入。黑校长个子不高,穿着黑色或蓝色的中式上衣,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神情平静地打扫校园。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表情默然,无有悲喜,但他仍然时时牵挂着学校的大小事情,关注着教学,关心着每个班级、每个老师和学生。校园里从领导到学生,谁也没有难为他,他是那样自然随意,那样平静淡定,仿佛他本来就是一个打扫校园卫生的环卫工人。但是学校有什么大事发生,领导会找他,他也会主动献计献策。他在人们心目中仍然是受人尊敬爱戴的老校长。</p><p class="ql-block"> 在两年的高中学习生活中,我没有主动与黑校长说过话,只有一两次我们偶然相遇。他见我总是冲我笑笑,夸我革命故事讲得好。我当时分在四班,学校把有文艺特长的学生集中在我们班,利用课余时间,经常排练一些节目,或下乡慰问演出,或在县影剧院代表学校汇报演出。想必老校长看过我表演的节目,对我有点印象。</p><p class="ql-block"> 两年的高中学习很快过去,我们无一例外地都要回乡或是插队农村劳动锻炼。在即将毕业的最后一个月,公社来人要我提前毕业,回公社组建文艺宣传队,排练节目,春节前到各大队巡 回慰问演出,学校同意了。于是那天我一个人冒着大雪走出校门,去公社报到,在赵石畔中学开始排练节目。同年,父亲得了重病,母亲和小妹重回榆林城。我在公社巡回演出结束后,匆匆回榆林过了一个简单的春节,便只身一人又回到横山农村老家。这时的家,大雪封门,打开“铁将军”,进入寒气逼人的石窑洞,我心里直发慌,我在农村受苦的日子,将在这一刻开始。那时姐姐住在大哥家,没有一个人陪我,也没人招呼我去参加队里的劳动。我早晨起来做好一天的饭菜,拿着小板凳和 砍刀出门,坐在门前的自留地里,学着村里其他妇女的样子开始剁柠条。太阳盯得老高,日子变得漫长而无聊,我觉得自已的前途和命运如同晨雾迷漫,看不清前面的方向。几只喜鹊在干枯的树枝上叽叽喳喳跳来跳去,我的心灰塌塌的,不知手里这些干枯刺手的小树枝怎么散在地里就可以做肥料。</p><p class="ql-block"> 一连三天过去,看到别的妇女面前剁好的柠条堆成了小山包,我面前的只有一个足球那么大点,挫败的心情不言而喻。这样下去,我在农村赚的工分跟本养活不了我自己,父母不给补贴非饿死不可。树上的喜鹊仍在不知趣地乱叫,我烦躁地看了它们一眼,就听有人远远地喊我的名字。我寻声望去,只见赵石畔公社教干骑着自行车顺着水渠下来,他满面春风地对我说:“公社党委批文下来了,你赶快收拾一下,去赵石畔公社中学报到,你将在那里当民办教师了。”我听了这个特大喜讯,简直有点不敢相信。我一个高中毕业的学生,刚从学校门出来,又要朝学校门进去,真是个奇迹。可这样的奇迹竟然真实地临降在我的身上……</p><p class="ql-block"> 两年过后,我的工作生活再次发生重大变化,我不知道从小疼爱我的母亲竟然是我的养母。她带着5岁的我走进王家,给我童年欢乐和幸福。而这个养育我成人长大的家庭也不是我的原生家庭。那年另一个父亲来认我,我改名换姓,不久在招工招干的大潮中,我民办教师转正公办,半年后随父亲调延安市教育局工作。不久我意外收到黑校长的来信,说他要来延安给大女儿看病,希望我给他找一个可以食宿的地方。我决定把黑校长父女安排在我单位宿舍食堂吃住。</p><p class="ql-block">没几天,黑义忠校长带着他的女婿女儿来到延安,此时校长已经退休, 人也瘦了一圈,他的两鬓已经斑白,黑红的脸上皱纹也多了起来,只是那慈祥的微笑,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如故。</p><p class="ql-block">他的大女儿单从外表看,与以前基本无异,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娇小可爱。</p><p class="ql-block">她曾是横山县城有名的美人儿,也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她聪明伶俐好学,我初见她时,她已经在县电影院工作了。说是电影院,其实也就是一个露天大广场,人们来看电影,更少不了看看这个美人儿。那时想追求她的男人很多,无奈校长把关严,门槛颇高,有好多人 知难而退。后来听说她 被推荐上了大学 ,再后来又听说她病了,还未等到毕业就被父亲领回家。</p><p class="ql-block">刚开始她时好时坏,可以断断续续的工作,后来结婚生子,病情好像有些加重。到延安时她常会叫着父亲的名字骂他,我都听得 心惊肉跳,头皮发麻。此时校长是平静的,他不看女儿,也不 呵斥她,只是默默低下头,掏出旱烟袋,深深吸上几口烟,然后轻轻地叹息一声。他一生教育过多少别人家的孩子,此时此刻却再也喚不醒自己心爰的女儿。那种失望,那种无奈,犹如千斤重担,沉重地压迫着老人的心。</p><p class="ql-block">末了他会对我说:有病人言不由衷,身不由已,她原来是个很孝顺的女儿。不过医生说了,这病会医治好的,只是身边需要有个耐心的人。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看女婿,女婿低着头不说话。</p><p class="ql-block">他女儿对我倒是态度很好,总是微笑着问我:这个女子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告诉了她,没过两分钟她又问我:女子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又忘了。每天这样来来回回要问我好几遍。</p><p class="ql-block">大约一个多月后,校长告诉我,他女儿的病情稳定了些,他们开了些药就回去了。</p><p class="ql-block">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我的工作也一调再调,从延安调西安,又从西安调到厦门。直到有一年我又回横山,才知道老校长已经辞世了。</p><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个人问我,当年你是怎么去赵石畔中学教书的,我说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他告诉我:当年赵石畔中学从 戴帽中学改为 普通中学,缺乏教师,公社领导要教干去 横山中学物色可用的教师,教干当年是黑义忠校长的得意门生,他直接去校长家征求意见,校长听完情况对他说:你何必舍近求远呢,你们公社的高中毕业生王美兰(我的曾用名)就是一个好苗苗,她语文学得好,又擅长文艺,还经常在《横山文艺》发表诗文,《榆林报》上也发表过她的文章,你们培养培养,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语文教师。于是就有了以后的提前毕业,参加公社文艺宣传队等事情。那一方面是工作需要,一方面也是教干对你的暗中考察。</p><p class="ql-block">听了此话,我如梦初醒,当年的幸运原来背后有老校长的推手和恩典,老校长你为什么对我只字不提,让我一直蒙在鼓里呢?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却从未对你说一声感谢的话,没有深深给您鞠一上躬,这是多么大的遗憾啊。</p><p class="ql-block">今天机缘巧合,写下这段文字,算是我对老校长,黑义忠老先生深深的怀念和永远的敬重与感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