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阳楼下的晓鹊

花落梦里

每逢农历十一月十一，我都会想起晓鹊，一位不擅言辞，但内心非常丰富的老朋友。



缘分吧，我们十六、七岁时相遇，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都在吕梁刚刚兴起的电视中学就读。个儿都不高，座位很近，虽然我起程于中阳，晓鹊来自孝义，两个小丫头还是不久便形影不离。那时住宿需要自带床，家里人帮她借到一支高低床，晓鹊是一个极好清静的女孩儿，上铺自然是她的选择，把底铺让给我，宿舍门侧的那个小角落就成了我们俩的小天地。

那个时期农村家庭也陆续添置了电视机，我们的眼界瞬间开阔了许多，思维都飞扬起来。还能想起那个偶尔在电视里看到的，清新脱俗、诗情画意的诵读画面对我产生非常强烈的吸引力。也记得学生时代常为自己没取得过好成绩找借口——自小就体质敏感的我吃多了抗过敏的西药，致使记忆力严重减退。但那些轻盈婉转的字句，我只是听了那一次，至今仍历历在目。再遇晓鹊，便自以为声情并茂、极投入地诵给她听：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超凡脱俗而又别拘一格的唯美文笔，让我自此知道了徐志摩，知道了《再别康桥》。同时也迷惑晓鹊了吧，还带我参观了她的小小世界——一个干净的屋角，一个浅蓝色的小柜子…… 哦，小柜子的下半部位，接着打开一把精致的锁，然后展露在我眼前的——是她内心世界的小小缩影：爱好、幻想、喜欢的小东西、好朋友的信件、以及珍藏心底的小秘密、还有只计划给自己看的小日记本。我看见各样有代表性的袖珍物品挤满半个柜面，还有那么一小块一小块、垂地面的一小块空儿。看着我眼睛里的疑惑，晓鹊悄悄告诉我：一个人的时候，欢喜或悲伤当儿，我都会一个人在这儿坐坐。三十多年前的目睹，不那么清晰了，但记得晓鹊指指并列着的四样精巧小东西：这是我的生日印记——农历的十一月十一；还指指一盒彩色粉笔——我并没有什么远大抱负，只有一个小小愿望：将来给孩子们当老师，和他们一起描绘五彩斑斓的世界。

那一天我们说了不少话儿。晓鹊还告诉我：“我家西南方向几十米处的旧城中央，就有中阳楼，……”

“孝义怎么会有中阳楼？”我诧异。

“我也没细思量过。但晓得中阳楼始建于汉魏时期，是吕梁保存至今结构最完整，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的楼式古建筑么，”三个‘最’字，突出了中阳楼特点，也展示出在晓鹊心目中的位置，“我有空就喜欢过去看看，摸摸柱子，抚抚石碑，品味品味近两千年历史的厚重，你恰好也来自中阳，遇到你的瞬间，感觉到像有某种契合似的……”

也记得年少时难免轻狂，有时为一丁点儿所谓的不同见解争得面红耳赤，也为微乎其微的小矛盾几天不说话，但我和晓鹊没有。她不好争，和谁都没有意见，心里不高兴时，便独个儿在她小柜子的小角落里坐坐，珍藏的很多小物品都会拥着她，安慰她，晓鹊心里便会柔和起来，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的情绪自己做主！心理强大起来，那点儿忧伤便自然落地。她也不喜欢有恨，起身后，只是拿把扫帚，轻轻扫净心头那些落地的浮尘。

晓鹊做什么事都极认真，读书用心，做事用心，与同学交往也是，不像我，初中时不多说话，上高中后忽然间有一大群朋友。晓鹊来往的只有两仨个，但是交往极密切。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记忆，也就只有那么一年多。都没上过高等院校，读中学时书信往来还算频繁，后来各自为生活奔波，中阳到孝义，那时邮寄信件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便慢慢断了往来。

本世纪初，上帝和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一场意外的车祸后，我不大出得了门，但非常不希望从此被社会所淘汰。视角小了许多，但回味回味从前也不错。便想起了晓鹊。

那时我有个小灵通，却无从知道她的通讯号码，忽然想到信件的好处，即便没有准确的门牌号数，至少能邮寄到孝义市她曾经居住的中阳楼街道啊。对，就这么办！我查到孝义市的邮政编码，奋笔疾书别后之情，然后装在类似于寻人启事，注明曾用名、小名以及出生年月的信封里。

两天后，我就接到了晓鹊的电话：“你还好吗？你在哪里啊？我去看你。”

……

“你还是老样子，我还是担心你挺不过来呢，没敢在电话里多问你。”只是第二天，晓鹊便来到我身边，看着我一脸的灿然，她也笑了，“看见你的心态良好，我也放心了！双拐看来并没担误你什么，都又出来打工了。”

看我没事，略坐片刻，晓鹊就计划着回家了，“还有几个孩子需要我辅导旧课程呢。”

哦，晓鹊如愿和孩子们在一起了，已有十多年的民办教师生涯，初衷未改，认真做事依然是晓鹊的习惯。强拉住她，又坐半个小时后我知道了：她星期天也从不放过催促成绩差点儿的孩子完成作业，不收费的！只是自小热爱教育事业的用心实践，只是为人之师本职上对孩子们的一种敦促，有时还管饭呢。那个孩子那些课程没过关，晓鹊都了如指掌；甚至那个孩子什么字体，那个孩子那个字易错，晓鹊都清楚得很。

那时三十岁出头，都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为生活能更好点儿努力奔波。我两个孩子，晓鹊只有一个，她教一至四年级的孩子们，通常是班主任，管理四十来个十岁以里的孩子是比较劳心费力，就没顾上自己要第二个孩子。踏进校园不久，就由普通代教转民办教师了，每月工资由最初的48元赚到160，十几年来，她从不愿意愧对‘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这个美丽光环，更不愿辜负自己少女时代珍藏在浅蓝色柜子里，更从心底珍视和爱惜一生的美丽愿望。她激发孩子们的好奇心，表扬孩子们自觉主动的学习过程，引导孩子们有自己掌握知识的成就感，还教他们做人的道理。

晓鹊一边为孩子们描绘五彩缤纷的未来，帮他们增强飞翔的羽翼，一边也梦想自己的努力得到一份肯定，脱离低工资。

此后，彼此都为生活多了许多奔走忙碌，甚至少了问候。但在生日时，家人以外，晓鹊是祝我生日快乐次数最多的友人，我们很少发红包，觉得那东西太俗，但衷心的祝愿和牵挂，很多时候都是相互生日那一天里最早的。

此后，也相遇过几次，都是匆匆而别。也知道晓鹊竟结束了自己坚守了十七年的从教生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假如我是她，会很难受的。从此，便感觉欠了老朋友一个安慰，却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如果问候帮不到晓鹊什么，感觉慰藉便是虚情假意。

今年夏天，想找找老朋友。我家领导（车祸后，我的兼顾能力非常有限，几年后便放弃求职，专管家事。嘿嘿，此后便对家庭经济主管方多了尊称。）开车送我到中阳楼街道西北方向晓鹊的家，一个比较宽敞的四合院。

晓鹊不从教已有十多年了。还是年少时的习惯，她没有指责过谁，也没有抱怨过任何不适宜自己的政策。只是，提到年底讨薪，晓鹊叹了口气：93年全年工资900元，至今也没给呢！村里帐本上有记录。每到年底，我都想要回自己年轻时的工作报酬，但一句专款都需专用，村里并没有太多收入，晓鹊就没法儿了，无助而且无耐。

少年梦算是彻底破碎。晓鹊感慨自己终于有时间生孩子了，第二年添了女儿。夫君是位耍手艺的，机遇还好，赚到了一处整整齐齐的四合院，也帮晓鹊在自家门前开了一个综合批发部。

我依然不晓得该对晓鹊说什么，看着她的一脸淡然，也许，并不需要再说什么。留宿的夜晚，我们聊了很多。过知命年的我们不再敢对未来有太多期待，但很珍惜曾经劳心费力、苦苦煎熬来的平和安稳现状。提起她教过的孩子们，晓鹊依然很开心，她说许多孩子都记得她，路上相遇，态度依然非常恭敬，远远地喊老师好；长大后的孩子陆续来家里看望晓鹊，感激受晓鹊影响，他们自小就有认真的学习作风，也有做人先讲诚信的生活习惯；十七年讲台上的辛苦耕耘，受到了一辈辈学子的敬重，这该是晓鹊工作中最大的报酬。

第二天，晓鹊带我去中阳楼。

细看碑文：而平霍襟前云朔控后久以为南北孔道此中阳楼之命名所由起也。再请名师指教：其中‘平’、‘霍’、‘云’、‘塑’从古或今均为现孝义市南北方向一些重要的地名所指，孝义在其中，自为机要之地；孝义县志也称——汾水之阳，邑中处；该楼式古建筑位于孝义旧城中心，便有‘中阳楼’之称。也有一说三国魏时，中阳县徒治孝义县境内。此时，我总算明白了孝义城市的历史文化符号，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阳楼的名称始末。

更注意到中阳楼南向底层牌匾“中和位育”。‘中和’是目的，不偏不倚，谐调适度；‘位育’是手段，各守其分，适应处境。

回头，晓鹊也正静静望着“中和位育”，我瞬间明白了！想起她说自己‘自小在中阳楼下成长，有空就喜欢过来看看，摸摸柱子，抚抚石碑，品味两千年历史的厚重。’有生以来，她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和沉浸，难怪初识时，晓鹊就没有和人争执的性情；转身，我定定地注视着她，至今，经历过勤勉敬业，经历过尽职尽责，收获极偏低的辛苦报酬，也收获讨薪无门！大概，也依然喜欢来中阳楼下坐坐，寻求寻求心理平衡吧。

“你一定来过无数次吧？”我几乎不容置疑地语气。

“我来过，但不是无数次！”晓鹊笑笑，但否定了我，“我忙。好几位邻居每天都到我家，大家一起做手工赚点钱。”

她和我一样，都没进过高等学院，只是认真生活过的普通人；繁荣昌盛的大世界里，我们也一样，都没想着依赖有手艺的夫君坐享其成；少小时，我们一起做过简单的梦；青壮年也各自苦苦打熬过；结果好像却比较失败，都不得已放弃了求职。但我没听过晓鹊有任何抱怨，更多谐调适度，只求无愧于心。

可我有过！年少时，喜欢徐志摩的诗句，也有了太多理想化的幻觉，生活落差于幻想时，我不懂“中和位育”，也不懂谐调适度，只凭空幻想着一已之力所谓怒发冲冠时的雄壮，喧嚷过和自己不一样的思维，也破坏过和谐。

那一刻，望着晓鹊永远能够保持的微笑，我知道自己在杞人忧天了！看来，我太低估晓鹊在中阳楼下生活，受其潜移默化的影响力了。

晓鹊牵着我的手，微笑着在中阳楼‘中和位育’牌匾下合影。需要改变思维的，也许该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