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嗨……嘭!,嗨……嘭!……”<br>一班年轻的后生,围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石臼,轮流用舂杵摏(庆元方言读“擁”)着石臼里一种黄灿灿的食物,边上一个身穿碎花棉袄、系着围巾的妇女弯着腰,跟着舂杵抬起的节奏,快速地翻动着臼里的东西,“嗨……嘭!”的声音从这里传出去,东西南北四面八方相似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大人小孩的喧闹与欢笑,交织在一起宛如一曲打击乐和交响乐混杂的演奏声在整个乡间飘荡。<br>每当腊月小年前后的几天里,浙西南山区里的村村寨寨,都在演奏这种乐曲,伴着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的一种独特的清香,笼罩着整个村庄,喧闹、热烈。<br>这,就是过去浙西南大山里人们过年时节做黄粿的情景。<br>黄粿,浙西南特有的一种美食。这种美食始于何年何月难以考证,有的说是浙西南人民在古时候发明了这种美食的加工办法,并专门用来制作祭祀的食物;有的说是庆龙景三县(市)人民在宋朝吴三公发明香菇后,为了上山食用及平常贮藏方便而发明的,我们姑且不去论证其出处,这里与大家分享一下黄粿的制作和过去家乡一些与黄粿有关的习俗。<br>“粿粳糕籼”,意思是做黄粿要用粳米,蒸粉皮、千层糕要用籼米,这也许是因为两种米成份不一样,煮熟后的膨涨率与黏度不同而各有所适。做黄粿,首先要选用上好的粳米,以前没有碾米机,人们就在石臼里细细地摏,或在踏碓、水碓里摏,摏得精白精白的。<br>做黄粿还要准备一种特殊的东西——灰碱。<br>灰碱,即从草木灰里浸泡出来的碱。然而草木灰又以柃木和细叶冬青烧成的灰为最佳,这两种植物烧成灰后泡出来的碱拿来做黄粿,其色黄灿清爽,清香四溢,且没有任何麻涩味;其次是豆萁灰,当然也有用甜叶楮等其他杂木灰的,但做出来的黄粿色、香、味均不能与柃木灰或细叶冬青灰碱做出来的相媲美,特别是不能用槐木灰,槐木灰泡出来的碱不但有小毒,而且麻而涩,不好吃。<br>小时候,从烧粿碱开始,到做黄粿,总有许多让我们开心的时候。<br>以前,每逢入冬时节,家家户户都要上山找柃木和细叶冬青烧粿碱。<br>柃木是山茶科柃木属小灌木,高可达3.5米,2-3月开满小小的花朵,香气四溢;细叶冬青也是灌木,很像平常绿化用的龟甲冬青,但树形要高大得多,叶面较平而不弯曲。我们村山上柃木特别多,细叶冬青也不少。以前森林防火意识没有现在这么重视,加上管理也不严,烧粿碱的时候拿着两个木桶,去山上找个较平坦的地方,将四周杂树杂草劈尽,留出防火带,就去周边找来这两种小灌木,砍一大堆后拿到一起点火烧成炭。<br>等烧够两桶的时候,拿锄头连炭带灰装入木桶,压实。就近弄些水在上面淋一下,并在桶边插上一些新鲜的树叶,防止路上被风吹燃,砍根小树棍当担子,挑着急急往家里赶。但路上遇风一吹,炭火被吹燃,把木桶烧得直冒烟也是常有的事,赶紧找条小坑或在路边的田头里弄些水再淋。<br>挑回家后,拿个旧的大铁锅放在堂屋里,下面用三块木柴架住防止倾倒,将炭火倒入铁锅炀成灰。这个时候,不但自己家里人,连周边的亲戚朋友也来,一圈地围着烤火。<br>每当家里烧来灰碱放到铁锅炀的时候,母亲就会拿些番薯、洋芋(土豆)出来,放进火里煨。我们最喜欢光炎叔也来烤火,他很会讲故事,什么《薛丁山征西》、《罗通扫北》、《杨家将》、《说岳传》等等之类,讲个几天几夜都讲不完,大家边烤火边听故事,故事里的英雄被光炎叔讲得活灵活现,大人小孩听得如痴如醉,还有煨得喷香的番薯洋芋吃,简直神仙过的日子。<br>木炭炀成灰,等凉却后装进箩子备用,只等着做黄粿的日子到来了。<br>时光荏苒,盼了一年的年关终于到了。做黄粿的头天晚上,母亲先用大锅盛满清水烧起来,等水开后,将装着粿碱灰的篾箩放进锅里继续烧,直到把灰里的碱都浸泡出来,再拎出篾箩,拿纱布滤清碱水。<br>泡好碱水,母亲又把留着做黄粿用的最好的粳米拿出来,根据石臼的大小量好米量,先用清水淘洗,洗干净后滤掉米中的水,拿个木桶将米放进去,倒入碱水漫过大米为止,静放一边把米泡透。<br>到第二天早上,米已被粿碱泡得黄灿灿的。这就可以开始做黄粿了。<br>做黄粿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将泡好的米直接上饭甑蒸熟,老家人管这种做法叫“生炊(即“蒸”的意思)”;另一种是在锅里加适量的碱水,把米煮嫩后装进饭甑蒸熟,叫“熟炊”,“炊”熟后的黄粿米饭放入石臼里摏,直摏到筋道十足、软绵爽口,黄粿便做成了。但不管用哪一种方法,一是要把握好蒸熟后的黄粿饭的软硬才能做出适口的黄粿;二是一定要蒸熟蒸透,黄粿吃起来才既筋道又不沾牙。<br>摏黄粿是一件吃力活。等黄粿米熟透后,要趁热倒进洗涮干净的石臼里,先由一个人用硬木做成的舂杵使劲地牴(牴,庆元方言,读音“丢”阴入,“顶”的意思),直到把所有的粿米饭牴得粘在一块的时候,就由一帮青壮男劳力轮流用舂杵摏,“嗨”的一声高高举起舂杵,砸摏下去,“嘭”的一声回应。<br>摏的时候,一个有经验的妇女负责翻动臼里的黄粿,使每个部分都均匀地摏到,同时也将些碱水或煮过黄粿米的汤抹蘸舂杵,使之光滑不与黄粿相粘连。摏舂杵与翻动需要非常默契的配合,这样直摏到黄粿细腻可口为止。<br>另一种摏法是:先用一根长约一米二、三左右,粗约五、六公分分,上头按了一个小横把便于抓手的、当地叫“粿棒”的木杵,由六、七个甚至十来个人围着石臼使劲牴,牴到差不多时,再用舂杵摏一阵子,使之更均匀,黄粿就做成了。<br>当然,有时候也因为做得太硬了,又把黄粿切成块,再洒些碱水放入饭甑重蒸,蒸好后又放入石臼再摏一次,叫“回粿”或“回臼”。<br>每次摏黄粿的时候,孩子们早就等不及了,嘻哩哈啦围着石臼外围乱转乱闹,这时候往往会被大人训斥:怕万一被舂杵或粿棒碰着,哪可不是小事儿。<br>等黄粿摏成,在一个大簸箕上抹上香油,拿出石臼里的黄粿,放在上面揉成各形各样的粿锭来。这时候,早已等不及的小家伙们一围而上,揉粿锭的阿姨婶婶们就会将黄粿掐一些下来,每个小饿鬼们一人一小块,蘸着腐乳汁、卤菜汁、辣椒酱等,那味道可好了,仿佛群猴食蟠桃,狼吞虎咽地吃!至今想起都不免流口水!<br>整个浙西南地区都有做黄粿的习俗,但有些习俗各不相同。在我们老家,一年中固定要做黄粿的,有春节、立夏、吃新(也叫“取新米”)、迎神等几个节气,有些农户清明节也会做些来祭祀用。其余就是娶新娘的时候和老人去世的时候也会做。<br>黄粿的形状,一般做成长约二十多公分、宽约十五公分、厚约十几公分的“粿锭”,也有做成厚约四、五公分,直径二、三十公分的圆形的“粿碗”,但也会因节气或用途各有不同。<br>过年自然是最隆重的节气,无论平时日子过得如何紧,每家每户都要做上不止一臼黄粿,除了一般形状的粿锭外,还要做一个特别大的粿锭,并在上面加一个小的,称之为“粿王”,专门用来祭祀之用。祭祀之时还要插上用红纸条缠绕着的香柏叶,而且这个粿王祭祀之后要留到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那天才可以吃,如果遇春后天气变化大无法保存,就会刨成丝晒干保存,“贰(庆元方言读“腻”)月贰,咥粿锭”的俗语就是因此而来。<br>除了粿王,还要做由三个大小不一的圆匾形、小上大下叠堆叠一组的黄粿,叫“三斋”,共五组;做成元宝状也是大小不一三个堆叠一组,叫“元宝”,也是五组,插上香柏叶,作祭祀之用。<br>立夏做黄粿,这个习俗可能比较少,但我们老家年年立夏都要做,而且有“吃了立夏粿,肩头(肩膀)要发火”、“吃了立夏粿,肩头要受苦”的俗语:过去种田没有化肥,每年立夏后整理稻田等待插秧时,要去山上割很多蕨、青草、嫩树芽等踏进田底让其腐烂,以增加稻田肥力,叫“割桑”、“割蕨”、“割绿肥”等,这活不但要上山寻找可以当绿肥用的蕨草和树芽,而且要一担担挑到田里,自然肩膀就要发火、受苦了。<br>吃新,也叫“新米节”、“取新米”,这个节气做的黄粿样式与过年时候做的差不多,只是没有“粿王”和“三斋”、“元宝”,但有一个习俗是家家户户要给媳妇的娘家送黄粿,叫“送新米粿”,这个习俗与端午节的风俗正好相反,端午节是娘家给已出嫁的女儿家送粽子,叫送“添丁粽”。<br>娶新娘的时候,黄粿要用一个硬木刻成的模具做成象月饼似的,当地叫“粿印”,上面有双喜,而且女方酒席上的“粿印”也要由男方做好挑去,用非常精致的菜篮子一篮一篮地装着,篮上系着红头绳,上面放着红纸剪的红双喜字和香柏叶,具体数量根据男女双方约定各不相同,迎亲的时候连同其他聘礼一起挑到女方去。<br>婚礼当中,男方还要准备一个柳杉木板扎成的、漆着红油漆,浙西南很多地方叫“吊箩”的果盒,装上满满一箩的“粿印”,另加一双布鞋、一只猪脚,等婚礼完成之后答谢做媒之人。<br>老人去世时的黄粿,也是做成“粿印”,不同的是,“双喜”变成了“寿”字,当然也有高龄去世,家下四、五代同堂人丁甚众、被公认为是最有福气的老人去世也用喜字“粿印”,称之为“喜丧”。丧事上的黄粿,一般有两种用途,一是给去世之人上供用;二是用来答谢“八仙”(抬棺者),条件好的家庭,也会多做些,让每位前来奔丧的客人都能尝到。<br>丧事中还有一种习俗是,年事高又被认为福气好的老者去世的丧事上,等快要出殡的时候,要把周边的孩子都叫来,站在棺木边上等着,将棺木背上擦得干净净,棺木边的地上铺纸或油布之类, 然后在棺木上面放一排“粿印”,由逝者的某位直系亲属用一根小木棍往两边推落,两边的孩子就纷纷抢掉下来的“粿印”。抢了一排再放一排,然后再推、再抢,放多少次就看家主的气量了,这叫抢“子孙粿”,意喻抢的人越多,将来堂下子孙就越兴旺的意思。<br>抢“子孙粿”只能让别人家的孩子抢,逝者的直系子孙是不能抢的,记得小时候我奶奶去世时,我两个弟弟和叔叔他们家的几个小弟也还很小,看到别的孩子抢粿印他们没得抢,就在那里急得哇啦哇啦乱哭,母亲拿了一些粿印每人分了,才止住不哭,现在想起那个情景,就想起慈祥的奶奶和几个小弟玩皮的童年。<br>至于清明节,也有做黄粿的习俗人,但更多是做清明粿,或清明饭。<br>当然,和黄粿有关的习俗,在整个浙西南地区是“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而难以一文而尽,但许多习俗早已成为过去,如今,黄粿已成为一种美食商品走向杭州等大城市,加工的方法也由人工变革为机器加工,山村里那曲打击乐交响曲再也听不到了,唯一没变的,是柃木碱那种悠悠的清香还在,且渐飘渐远,真期望有一天这种清香能够飘向全国,飘向世界,让更多的世人能够尝上家乡的这一传统美食。<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