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总是问我在哪儿的人，走了（后YQ时期生存日记006）

黄余生

【2021年12月26日，星期日，农历冬月廿三，HK17～19℃，空气质量优。雨】 （一） 这个冬天有点冷。 媒体引用气象专家的话说，适逢全球拉尼娜现象。 这是新冠以来的第二个冬天。 凌晨四点半的万绿园，几乎寻无人迹。灯光虽无想象中明亮，但一掬掬黄白相间的景观灯，映亮一丛一丛树干或枝叶。微弱的余光有一沓没一沓地投射到人行道上，路面能见度很低。 但这并不影响我走向黑暗与寂静，对于可能出现的任何突发事件，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一切听天由命，了无胆怯与恐惧感。 所有的大灯都熄灭了，看来公园也有休眠的时候。 悄无声息地，一个人朝游道深处走去。 天空忽然下起小雨，我只戴了一顶黑色太阳帽。 几十年习惯留光头。出门从不喜欢带雨伞，就连长途出差或旅行也是如此。却又偏偏不能被雨淋。一淋，十有八九会感冒。 母亲曾经问：大冬天剃个光头，你不冷吗？ 我说：不冷。 地面开始湿润。一阵冷风吹来，道旁的椰子树沙沙作响，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身披城市夜幕，白天的风景这会儿成了一团一团模糊而又深不可测的黑洞。风助雨势，雨点打在脸上，针扎一般生疼。我不由加快脚步，向目的地走去。 疫情影响，一晃有两个年头没有来过这里了吧？灯光中依稀认得，那些树还在。长条椅也在，只是好像布局发生了一些轻微变化，不像以前那样摆设了。 那是母亲曾经坐过的地方。 三年前的冬天，终于从内地把母亲接到海南过春节，多年努力最终如愿以偿。 母亲到海南没几天，我特意请了一位年轻的兼职女编辑，带上录音机，陪老人到万绿园散步、聊天。我想知道，几十年来，儿子不在身边，老人是怎么过来的。 长椅有些湿润，我木然坐下。泪水瞬间迷失双眼。为了冲淡内心的悲伤，出门前我特意带上无线耳麦。找不到慰藉心灵的旋律，无意中搜到一支勉强接近心情的曲子，循环播放。本人愚钝，也许别人用来礼赞爱情，我却借来祭奠亲人。 《后会无期》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你不知道TA们为何离去那声再见竟是TA最后一句 当一辆车消失天际当一个人成了谜你不知道TA们为何离去就像你不知道这竟是结局 在每个银河坠入深谷的梦里我会醒来，也忘记梦境因为你不知道，你也不会知道逝去的就已经失去 当一艘船沉入海底当一个人成了谜你不知道TA们为何离去那声再见竟是TA最后一句 当一辆车消失天际当一个人成了谜你不知道TA们为何离去就像你不知道这竟是结局 （二） 我出生于武陵山深处的一个小县城。母亲是当地土家族人，父亲是外地人。 小时候，我属于比较乖巧听话的那种孩子，性格内向腼腆。家人随父亲工作调动，迁徙过不少地方。记得有一扇曾经的咱家门前，有一片蓖麻林。母亲说，蓖麻籽有毒，不能吃。我就从来不吃。虽然有几次，好奇很想摘来生吃或火烧了吃。也不让妹妹和邻居小朋友吃。 几十年来，我牢记母亲教诲，从来没有劝导任何人吃过有毒的东西。 WG期间，受到父亲所谓“海外关系”牵连，我上学路上经常被其他孩子欺负。他们在背后扔石子，一遍又一遍高喊“打倒特务崽子”。可谓受尽歧视与欺辱，吓得我多次不敢去上学。 母亲翻山越岭，步行去到父亲劳改工地，带回一封长长的书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父亲来信，整整写了三页纸。大意是劝我一定要上学读书，读书才会有出息。要相信政-府，父亲的问题一定会得到公正解决。 当年，仅因父亲是台-湾人，会说几句日语，会说两句半生不熟的英语，便被叠加打成“台-湾-特-务”“日-本-特-务”“英-国-特-务”，被强制押往水利工地劳改，母亲带着子女被迫下放农村，艰辛备尝。 直到WG后期落实政策，父亲的问题得以平反昭雪，我才知道那些所谓的罪名，都是子虚乌有，是某些心怀鬼胎的人渣凭空杜撰构陷的。 事实上，因为战事，父亲当年被国-民-党军队抓兵当炮灰，被迫离乡背井，在山东鲁西南一战被俘，收编成为人民军队的一名卫生兵，辗转大半个中国。后因身体原因，转业到地方医院工作。几次运动下来，父亲被排挤到偏远山区，直至客死异乡，也未能了却落叶归根的夙愿。 母亲没什么文化，受父亲影响，年轻时当过几年赤脚医生，更多时间是在家相夫教子。一辈子为人和善，与世无争，什么事都看得淡，几乎从来不懂患得患失，没有忧愁，甚至没有乡愁。母亲的娘家离县城也就八、九公里，有什么红白喜事，从来不用长途奔波，星夜兼程。 母亲心态好，凡事不紧不慢，加上妹妹几十年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虽比不上大户人家穿金戴银，天天山珍海味，但作为普通工薪家庭老人，晚年生活幸福，晚辈呵护有加。以至于80高龄仍然身体康健，口齿清晰，饮食起居安然自如。 不料突如其来的一场疫情，加上贪G作祟，发现编书有利可图，见财起意，拿了百分之三十所谓“管理费”还不满足，居然公然毁约，拦路打劫，导致我事业受挫，经济拮据。最危难时，冰箱、空调通通当掉，用来救急抵办公室房租，母亲在海南因此受到惊吓。 迫于无奈，只好送母亲返回出生地，托付给胞妹继续照料。 然而，母亲健康状况明显不如从前。一次如厕时，忽然头晕摔了一跤，右脚踝关节严重受伤，从此一病不起，先后多次住院，病情一次比一次复杂、严重。由于年事已高，母亲进而被查出多器官衰竭，终因心脏病骤发，于本月16日下午溘然离世，享年81岁。 母亲生病期间，我曾两次赶回出生地。第二次因离琼次日，居住的海口龙华区确诊一例新冠，我无奈只好接受集中隔离。与母亲同城相望，却不能在医院病床前守护，心急如焚。 本月初，接到胞妹信息，本想早早赶回照料病危母亲，不料偏偏在这节骨眼上，T官利用职权把我赖以谋生的平台打入“jS户”，我被迫滞留应对，导致迟迟不能上路，无比痛憾没能赶上为母亲送终。 母亲去世后，子女遵照老人生前遗愿，跟父亲一样，遗体火化，骨灰撒往故土与大海。父亲当年去世后遗体火化，无意中成为当地移风易俗的一个新闻事件。当地政府为父亲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新闻媒体做了报道。母亲的葬礼悄无声息。 非常时期，子女之间达成共识，不设灵堂，不开追悼会，不聚众，不鼓乐喧天，不兴师动众，不起坟立碑。用我们自己的方式，向老人寄托哀思，为老人送行。 子女决定，为两位老人搭建网上纪念堂。同时，想法将母亲少量骨灰制作成精美项链（父亲因去世较早，骨灰早已洒向山川大海），永生珍藏缅怀。 （三） 母亲在我心目中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慈悲、善良与温暖。 小时候贪玩，和街坊孩子做游戏。城门城门几丈高，36把刀......直到夜幕降临，仍不知道回家。是母亲的声声呼唤，把我召回家里，灯光下享受可口的晚餐。 后来下放农村，我不堪别的孩子欺负，不想上学了。母亲说服不了我，便翻山越岭，步行几十公里，去找父亲，带回父亲长信，让我重新上学。 农村生活虽然艰苦，但每每放学回家，母亲总会在柴火锅里准备一些蒸熟的带皮红薯、土豆等粗粮，热热的，让我和妹妹吃点垫底。忙完活儿，再给我们做晚餐。 遇到上门乞讨的乞丐，甚至路过的流浪女子，母亲也会在屋里找些食品和衣物，送给TA们充饥保暖。 母亲的善良有如一盏温暖的明灯，照亮我成长的路。在母亲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影响下，我几十年前就在旅行途中扶贫济困，尽自己微薄之力，帮助农村寒门子弟上学读书，《云南日报》等媒体曾有报道。 后回海南搭建公益平台，感召爱心企业及更多爱心人士，慰问城市一线建设者、空巢老人和残疾朋友，屡屡见诸媒体报道。 有一年回出生地探亲，晚上和母亲聊天。母亲忽然说妹妹前段时间和玩伴去什么地方旅游，途中遇到一位素不相识的青年人，好像是骑车摔伤了，比较严重，妹妹她们帮那个人拦车送医院…… 我在父母眼皮底下生活了20多年。历经启蒙上学、上山下乡、返城工作等波澜不惊的生活，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我甚至因为崇拜保尔•柯察金，积极进取，阳光向上，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荣任第六届中-华-全-国青年联合会委员，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出席全国青联大会，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 回到家中，左邻右舍前来祝贺，说黄萌萌了不起，比入D还光荣。一向寡言少语的父亲笑逐颜开，说我是全家人的骄傲，要妹妹向我学习。谁知母亲在一旁笑着说，万里长征才迈出第一步，要戒骄戒躁，争取更大胜利。 我不知道，小学都没毕业的母亲，从哪里学来这些大道理。 在小县城时，我曾经诸多光环缠身：全国青联委员、地区模范团干、县政协常委、第三梯队培养对象……如果按部就班，可谓前途可期。 可我偏偏是个不安分守己的人。因看不惯小地方庸碌无为的工作环境与歪风邪气，向往三毛浪漫的行旅人生，有一天，我毅然辞职，踏上天涯不归路，一别几十年。 母亲从满头青丝到银发如霜，从中年到老年，再到暮年。期间我经历了父亲去世、婚姻变故。母亲在妹妹的照料和安抚下，虽然衣食无忧，生活幸福，但毕竟儿行千里母担忧。每每接通电话，老人第一句话便问：你在哪儿？ 你在哪儿？廖廖数字，饱含一位母亲对游子的牵挂和无奈。 一句话，四个字，老人下意识重复一次又一次，一念就是几十年，倾注着无限牵挂与担心。可谓情深似海，令孩儿终归无以回报。 尽管自己一辈子为母亲做得很少，但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是她的孩子，没有长大的孩子，放心不下的孩子，任性而倔犟的孩子。 我对母亲深怀歉疚。 母亲，您一生默默无闻，用最平实最琐碎的细节，无时无刻不在打动和牵引天涯游子的心。端午的粽子，中秋的月饼，春节的酥肉；冬天的棉袄，夏天的薄衣......母亲，您对子女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爱，藏进岁月深处，刻在子女的心坎上，成为赋能子女前行的动力，堪称高山仰止，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母亲，您知道，孩儿当年跟小地方歪风邪气杠上，虽然那些人后来有的因贪污被判刑，有的因病暴毙，我除了流落他乡，妻离子散，并非赢家。至今又跟贪官干上，同样艰辛备尝，还让您跟着受苦。 一生有幸亲历见证社会发展几十年，各方面取得长足进步。但仍有蛀虫在吞噬公正与阳光，损害百姓利益，侵蚀和谐社会机体。 如果说，新冠是人类的公敌，那么，贪官就是人类社会的一块毒瘤。网上曾流传这样一句话：我是一个跛子，不是我脚不好，只因路不平。母亲心里明白这个道理。看着儿子受苦，无家可归，老人应是痛在心里，却又无能为力。 如今，母亲走了，貌似一切幻成空。 母亲，这世上所有的好，哪里比得上您对子女的爱？年轻时，就是吃个鱼，您也会把多刺的鱼尾留给自己，而把多肉的部分留给子女。慢慢您老了，子女把剔好刺的鱼肉放到您碟子里，您总是说：你们吃，你们吃，你们工作辛苦，多吃点儿。 而今，您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怎么忽然就阴阳两隔了？看不见您的笑，您的泪，甚至您最后的病痛。那一握温热的双手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捧白色的骨灰。 妹妹满怀悲痛，撰文悼念：当您合上双目那一刻，不管舍与不舍，我明白，这一世的母女情缘从此不再。历经年余的病痛折磨，一生善良与世无争的母亲终于驾鹤西归。花谢遇春会再开，握住您冰冷的手，我知道再多的泪水与呼唤您都不会醒来，因为您要去那个没有人间疾苦和病痛的地方---天堂。 人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可您怎么就舍得离我而去？从此让我犹如风中摇曳的孤草！可是我不能怨您，您瘦弱的身躯实在是经受不起病痛的折磨了，我们只期来世相遇，有缘再做母女。 妈妈，您是我平凡朴实善良的母亲，女儿虽不高赞您生若绚丽的春花，可您逝若秋叶的静美，让我心生敬仰，此生难忘！ 致我逝去的母亲：一路走好！ 外甥女嫣嫣在微信里写道：外婆，我今天下班的时候，看到我平常喜欢站在那里给您打电话的那个路口，心里好空。忽然发现我再也不能给您打电话了，我好想您...... 返琼那天，外甥女丹妮开车送我去火车站。路上，丹妮一边开车，一边关照她三岁小宝坐好了，要听话，不然明天不送你去幼儿园。 小宝说：不行，明天我要去幼儿园。 我问小宝：上完幼儿园以后上什么？上初中。不对，是上小学。小宝不服气，反应快：上完小学上初中。上完初中又上什么？小宝答不上来。他妈妈代答：上高中。上完高中上什么？上大学。上完大学上什么？上车车，我要开车车。小宝是个汽车迷。已经可以口齿清晰地历数世界十大以上名车品牌。 妈妈告诉他：上完大学要参加工作，然后还要讨媳妇儿，结婚，生子，一大家子，快快乐乐地生活。 一抹夕阳忽然从西山岗上射过来，顿时洒满整个车厢，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母亲，愿您在天之灵安息。 （母亲十日祭匆草于海口）□图片除署名外均为作者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