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寮的海：爱它一日用尽浮生

凡超

陈凯鸣/文

1. 黎明：复苏的海，回响渔船远行的蛩音，轻扣你心扉

并不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苏醒的大海，但它却让人忘却除此之外的任何一片海。

红色灯塔还亮着盼望之灯，西边的天空依然沉淀着青灰色。浓浓的云正从东边疏散，游走，一点点火红着，向西边晕染过去。空气薄凉，飘荡着海的呢喃，神秘而令人愉悦。

渐渐地，海面和天空各自倾斜，在地平线形成四十五度角的空间，似乎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够缩短距离，在停滞的时间里深情对望。近处礁石和滩涂里的小生命，小心翼翼地生长、活动，用肢体动作代替语言。

山峦在海湾连绵，早起赶潮的渔夫从这里出发，比远山走得更远。他们利索地滑动斑驳的船只，交谈着今天要捕捞的鱼虾，面容里有期待，又透露着海风雕琢的朴素。海水轻拍渔船，向地平线靠近，暗淡的桅杆被缓慢隆重地点亮。

在这里，即便是再独立硬朗的生命，也会被海的柔情和慷慨打动吧。果然，就连表情严峻的礁石，都变得安详且充满禅意，心甘情愿成为长者锻炼太极的一席之地。或伸缩开合，或收放来去，或吞吐含化，长者的每个动作都似在阐述着海的姿态，时而如浪花逐流，时而如暗潮逆势，抹去方圆地理的界限，与海天融为一体。

此刻云层后的太阳，就像一只蓄势待飞的大鹏鸟，它在起飞之前的瞬间屏气凝神，然后就是无尽的从容飞翔。很快，没有丝毫预兆，太阳突然一跃升空，染红天地，西边昏暗的浮云仓促退场，它们从不在意，目击者加速的心跳。翠绿色的山峦簇拥着将绿未绿的海，黄褐色的沙滩环抱着金光粼粼的海，天青色的海风吹拂着湛蓝透彻的海，原来，黎明之前的那些混沌和失落，都在渴望一片海的出现，也许只有渔寮这片海，能够塑造出它们想要成为的模样。

远道而来的恋人相互依偎，在这专属有情人的日出前，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他们无法轻易用赞美的语言怠慢这幅风景，只好踏上松软的沙滩，欣喜地留下见证的脚印。

2. 白昼：变幻的海，放逐喧闹的浪，也为你摇曳寂静的风

在一些既不想前进，又无法后退的日子里，渔寮的海，也许是最好的去处。

戴着荷叶帽的孩子提着袖珍水桶，一路小碎步在沙滩上奔跑，仿佛迟到一秒，海水就会消失不见。但当她真正触碰到海水，还是忍不住踮起了脚尖，轻轻靠近欢腾而来的浪花。那串脚印的路径像极了一支轻快的曲谱，被海风吹出风铃的声音。

多晴朗的一天，云朵慢慢漂移，海水逐渐变暖，变绿，与金色的沙滩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人们能看到这副场景，大概是由于渔寮这片海，比别处的海倔强。它始终相信沧海桑田的故事：峥嵘的山峰，是它的过去，也是它的未来。所以现在才如此惺惺相惜，为青山倒映出深邃的蓝。

遮阳蓬被支撑起来，星星点点地撒落沙滩。人们慵懒地躺在沙滩椅上，看远处山上的树林兀自摇曳，听着大海嘹亮的涛声，和好友们忘怀过去，幸福地虚度一个炙热的时光。拍婚纱照的小夫妻们，在天地之间寻找场景，镜头总是在精确地计算着，将恰好的正午阳光锁定，将大海深深迷恋的神情凝固，还定格某一个吻的热烈与光芒。

不一会儿，捡贝壳的孩子满载而归，将宝贝一件一件地铺在沙滩上，召唤来同伴，像个小财主一样晒着巨大的宝藏。他们蹲在那儿，细细地打量，挑选，争辩着哪些宝贝作为沙堡的门和窗，可以永远留在这里；哪些作为纪念品，带回去收藏。隐藏在沙滩里的贝壳和海螺，或许伤痕累累，或许残缺，但都被时光打磨成绝美的图案，而你需要做的，只是弯腰，滤去泥沙，带它回家。还有平时爱打遮阳伞的姑娘，这时也忽略了吹一下就能使人变黑的海风，和追海的螃蟹一起奔跑，感受一朵朵浪花没过脚趾、小腿，飞溅到身上，然后在脚边形成小小的漩涡，倏忽间转身流走。

渔寮的海和人们总是显得那么默契，清淡的海风，也懂得绕过挺拔茂盛的山林，轻拂村庄，轻拂人们意味深长的生活。

3. 夜晚：未眠的海，认真默念一首多情的十四行诗，给你听

落日衔山。一场惊心动魄的晚霞，像大海呼吸的热浪，逼近天际，然后高调地弥漫开来，在每一秒里都千变万化，也让海洋的颜色为之由绿变红，变金，又变蓝。伴着海浪的节奏，周围所有生物的呼吸吐纳，都变得与晚霞一样，含情脉脉又彷徨迷茫。夕阳一分一分地往下挪，海中的霞光一寸一寸地退去。大海把夜晚推上岸。

沙滩上三三两两停泊着轮子硕大的海上三轮车和摩托艇，一艘搁浅的小船，也被安置在命运的海边。相爱的人儿，给我们留下在船头相拥的背影，灯光恰到好处地衬托着这份宁静的甜蜜，在深不可测的大海面前，是那么渺小，又是那么唯一。

夜晚渔寮的海边，仿佛天生就属于烧烤、海鲜和甜酒。在空旷的沙滩，大家围坐，大快朵颐：丁香鱼，梭子蟹，虾姑，辣螺……新鲜美味的海上奇珍，让空气也染上海的味道；涛声拍岸，豪放的人们多想将清澈的海水一饮而尽。小伙子开始弹唱今天的第一支曲子，姑娘开始跳起今天的第一支舞蹈；坐在身后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们，可以一口水也不喝，一股劲儿聊着各自曲折而磊落的故事。今夜，我们就是渔寮海湾的灯火，点亮海的眼睛，也闪亮空中繁星。

海风习习，虽是第一次在漆黑的夜晚站在海边，心情却松弛下来。抓起一撮不懂拘束的沙子，让它在指缝间慢慢散落。渔寮的沙子，正适合做柔软的沙漏，不似时钟冷硬的外表，它们带着大海的温度。脱下鞋，用光脚丫踩着温暖的沙，细腻、敏感，就像无数破碎的旧时光。

喧嚣散尽，夜进入更深的沉默。我们在海边安营扎寨，手工搭建的帐篷拥抱着沙滩还亲吻着海风，在波澜起伏的大海面前，安详不语。帐篷里的我，却久久未能入睡，细数着渔寮的海，带给我们的礼物：抚过它淡淡的风，尝过它质朴的食物，舞过它跳跃的篝火，以及，在闪闪发光的水里荡涤单薄的灵魂。

听闻朋友说起，一位文人曾为这片海痴迷，从此辞官长居于此。他流淌浮生光阴，去遇见与这片海有关的好奇，触摸它们的脉搏，潜入它们的生活。海风低空飞行，潮汐安静涨落，世界呈现出它最初的样子。我们终将离开，不奢求带走这片海所有辽阔的记忆，只望能永存如文人这般深情的心境——愿用漫漫浮生，交换渔寮海湾一日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