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金饰的腰刀

楿飞

末代土司与黄金三部曲之二

内容简介：老土司把象征荣誉的镶金饰的腰刀传给了孙子。儿子愤然出走闯荡江湖。多年后，他回来在老官寨前机械化淘金。然而，他儿子却意外得到金子。 一

高个子小女人白耀耀地在月亮湾晃荡了一个多月， 她在回水沱淘砂金工地上的机器中一顿一飘，像一只白蝴蝶。各种跑的不跑的喷烟喷水喷沙的机器开了一个多月，扯呜呐喊没消停过。
老民们说，从古到今，月亮湾没得过这景象。
工地折腾出的烟尘稀稀厚厚层层码在山湾半空中，呛得人、牲畜“咔咔”咳不停，连草木石头的脸都像呛得变成了青一色。回水沱开天以来见了底，挖挖机在干一阵稀一阵凼凼头张牙舞爪“吱、吱、吱”掘掏。翻腾的黄砂浆从高昂的铁架筛沙床上层层跌跌“哗哗”泻下。达娃（月亮）河被机器筑的堰撇在一旁匆匆逃离，几台抽水机在堰上吐黄沫，河水半清半黄。漫滩上堆起砂山座座，几台翻斗车背托砂石其间艰难蠕动。
老民们这一个多月下来多半都神经掉了，忘办好多事，少吃不少饮食，瞌睡耽误惨了，酒紧到喝过头，陡脾气无缘无故发了无数。他们相互间客气话龙门阵都懒得摆了，就别提唱歌跳舞，打情骂俏了。连放上山去的牛羊都蹬腿对眼打死不肯归圈头。二台子边边上三三两两老民不停地朝工地吐着唾沫。他们背后是掩在核桃树、梨树里的石碉楼群、青稞玉米洋芋地。春暖四五月间，该是满山草叶翠绿，桃杏粉红粉白，而眼下，烟烟煪（熏）得月亮湾一切乌糟糟不清头。老民们阴嗦嗦在地头走走停停，口水吐个没完。这毛病害得怪，从古到今，现眼如今。
一个多月来，山脚和河坎当间的土道上，一个骑着摩托飙车的矫健少年天天搅搔不歇。灰尘积垢覆满少年杨凯卷曲的头发和氆氇褐杉，皴黑脸庞，眉头紧蹙，大眼迷茫。他不时停车用长袖揩揩因摩奔而过敏流淌的鼻涕。他想下到河坝工地，总有一个长一身肥膘的闷墩儿（憨胖子）堵他，嬉皮笑脸叫他少爷，敬他烟酒，拍肩推背打发他。
杨凯想和老民们一起吐唾沫，他们见他靠过去就远远地像羊群见了狼纷纷匆匆散开去。他恼然回身，他们又聚弄开吐。
这一个多月他像疯了的牦牛，谁都躲到起。
只有那白蝴蝶开始飘晃了，这个十六岁少年才会在路边稍歇片刻，憨痴瞪眼一阵。小女人多好看哪！一飘一顿地开他眼，一扇一合降他火。小女人样子比杨凯大不多，肯定没得二十。一身雪白紧身皮装，银扣银链响叮当。过膝高跟白靴子溅上点点黄泥，粉红凯蒂猫在白口罩上跳，长睫毛下扑闪一双大眼。神秘兮兮的，爽净得心肺痒好想亮哨。
“杨凯要跟他老汉杨克珠抢沟沟外头的白蝴蝶丫头喏！呵！呵呵！”打堆的老民讥诮得有一阵子了。
“扯些啥喔！你们晓得个甲花（粪）啊！”杨凯甩头，一头灰晕散，心头恶恶在骂。此刻，他感到眼跟前啥都那么可恶，哪怕刚刚开春，日子柔和又吉祥。
　　回水沱淘砂金的事情就是杨凯他老汉儿杨克珠带起白蝴蝶干的。一九九八年杨凯五岁，山林禁伐，杨克珠拉了沟沟头的最后一车木材出山，就再没回来过。十年后他回来跟谁也没打招呼，直接把机器开下回水沱肇干。乡官来过问，杨克珠捋着八字胡说重修官寨。乡官说：“不要整过喏，骚土司先人的皮。”他嘻嘻哈哈晃着披肩长发吹：“只争光，可以不？”呛得人家无语。乡官指指台台上的官寨摇摇头走了。“改天吃酒喔。”杨克珠讴声讴气假打一句。
杨克珠修官寨？工地上看得到官寨黢麻达黑一大坨爬伏在半天间，一副败落相，像指望着什么？一个多月来他就没抬头望过一眼。一天到晚提一瓶酒黑皮大衣黑皮裤黑皮靴跟着白蝴蝶白屁屁跑，一白一黑双影在工地上转，堰堤上站，杨凯在外围打恍石窜，这场景太打眼，不叫老民说才怪。
杨凯的阿妈达娃措这个把月常把火塘烧的烟罡（熏），茶熬瀑（溢），碗打烂。一直把披满细辫子的背指给回水沱，自顾自板着坨坨脸憨有劲地放牛羊、捡柴禾、翻地积肥补栅栏。当工地不存在，当她男人杨克珠没影儿。达娃措也不给杨凯说该咋子办，不像一个多月前的日子天天雄爆爆地吆喝儿子满山满地跑腿干活路，现在连收夜都不叫杨凯了，由随他浪。她把不知啥时候的绣花挂袄翻出来鼓捣箍在身上，杨凯领每见她一次，都得囧掉一层灰。“日怪。”杨凯装大人口气悄悄感叹。
都还是工地上的工人把杨克珠指给他看，逗他说你像不像那个长头发老帅哥，长脚长手长脸的，去认嘛，而今眼目下他是大老板。蛋毬话（空话）的是，杨克珠只要听见杨凯的摩托声，就窝在工棚里不出来。肥膘闷墩儿软硬兼施挡道，腻哇哇烦。白蝴蝶飘出来瞅瞅，亮亮耳朵一排晶晶耳钉就扑闪回去。杨凯不发疯都不成，都疯得只剩两个冒烟显痴现怒的白眼儿跟淌如泉眼的鼻涕了。
淘金机器是一个沟外包工头谭本初拉来的。这个外号叫“弹绷子”（不靠谱）的矮戳戳胖子，秃着顶，把剩在后老髽（后老壳）的丁点头发束成翘猪尾巴辫子，身挂摄影马甲，腰缠裹兜，捻着菩提珠串。那天杨凯抓扯肥膘闷墩儿，他来劝架，“弹绷子”口吐白沫给杨凯讲地域文化、民俗文化、世界文化。说回水沱出金了，他要亲自设计开发蓝图，把月亮湾打造成“天下第一石雕楼村”，给杨凯少爷买辆“悍马”开。杨凯猜就晓得他老汉儿杨克珠一定在沟外被这人谝（骗）懵，送上白蝴蝶当饵，回来才干这憨事。这人太难看，谝话嘹嘴的。杨凯恶心，牙缝吱口水，长袖一拍屁股，歪身骑着摩托冒烟闪开。“弹绷子”还在摩托噪声里头假吧意思吼：“真的、真的喔！”
回水沱砂场的机器就这么响了一个多月，老民们议论说不晓得烧了好多钱，杨克珠有钱烧，没钱修老房子，还糟蹋月亮湾的磕睡。这话他们就不当到杨家人说，但又像是故意要传到杨凯耳朵头。看起来回水沱不出金子这机器就不会停，老民们又在传老古板板围在火塘边摆的老闲话，说杨克珠老辈人从不这样耍金子，人家悄悄的细水长流的几辈子都有金渣渣卖。金子听到闹嘛喏（闹得很）是要遛的。长猪尾巴辫子的沟外人开工前放火炮子那候儿，金子早梭边边了。这样看来，这烧钱到机器燃不起时，就该停了。
果然，今天凌晨天光一开，机器就停了。工地上的人声音一下大了起来。都在找杨克珠。一个多月前的清静跟着鸟鸣从山那边回来了。像镜子正被揩抹，月亮湾油浸浸树石，清汪汪山水一下下水灵灵晰出来。二台子边边上，石碉楼顶顶上老民们把手搭在眉弓上怔怔地瞭望着回水沱，看看以前土司的儿子杨克珠出不出来。
杨凯骑着摩托焦躁地在土路上擦火柴般嗤来轰去。但工地上已看不到杨克珠坤起的步态，白蝴蝶的一飘一顿，还有那个天天干精火旺讲文化产业“弹绷子”的弹相。
今天日子像是不好，杨凯腰间的祖传腰刀在架势抖着响着晃着，比主人还激动。杨凯停车按住它，抚摸起金绞花镶的刀柄和嵌绿松石红珊瑚的刀鞘，刀像似在鞘中回应，古气横腔的钢闷声：“我要出来！”杨凯颧肤泛动红潮，嘴角一瞬挂笑。
杨凯的阿爸的阿爸杨忠扎西(吉祥符)民改时把家产都支前和捐到地方建设上了，就剩这把腰刀传了下来，刀是跳过杨克珠传给杨凯的。杨凯生下来没几天，爷爷杨忠扎西越看越爱孙子，就摘下腰刀裹在襁褓里头。这刀子的年深跟官寨一样长，见过不少大场面，灵醒得很。杨克珠为这把刀，那是相当不高兴，偷了几回，都被他老汉儿揪住耳朵给没收。杨忠扎西咽气前还穿起成古八十年的稀烂铠甲，舞刀跳了一回出征舞，然后当到杨克珠面又一次双手把刀交给刚会走路却已会蹬脚跳舞的杨凯。杨克珠顿时眼珠儿要掉，隙牙裂嘴，下巴上翘。达娃措在一边跪地低头在膝上裹铠甲，不看这场面就晓得自己已上监护之道。
以往，这腰刀像睡着了一样，今天它不一样起来，挑战得很。
二

那个要不完的肥膘闷墩儿过来给杨凯发支烟，扯兮兮说：“你还疯个屁呀！杨老汉的票票儿烧干毬，白蝴蝶都钻到弹绷子怀怀头去了，你老汉儿恐怕跑毬咯，他还是不毬认你这个掉鼻子娃娃。”杨凯愤恨地连烟带唾沫淬向他，肥膘闷墩儿边揩脸边恶声恶气说：“你娃头儿等到，老子叫你好看。”说着哦豁连天到工地喊人。
杨凯轰油冲上二台子，那里已有一群毛根儿朋友笑咪咪骑着摩托等起在。杨凯有点诧异，旋即露出腼腆笑意。大毛根儿附在杨凯耳朵边说：“凯，老头子些在传，阿呜（叔叔）杨克珠在县上出一毛利都借不到钱了，被放水的人些围到，乱签条子起在。”“我发誓，今天要做点事，你们给我当证人。”杨凯嗓破但钢坚。所有摩托车立马轰鸣，月亮湾诧起来，对面一山黑松林呼呼闷响。
不久，月亮湾湾下手土道上一辆轻卡颠了过来，车厢上几个油桶在跳在撞，发着空响，像擂战鼓。空气顿时压缩，生铁般重。
没钱给机器加油的淘金老板杨克珠被带回工地。架在白蝴蝶和弹绷子中间醉得似空口袋晃荡，他在不停地透过长发抬头张望官寨。杨凯着了电一样猛拧一把油门，大毛根儿轻轻用自己前轮别住他的前轮。
工地上，人些围住站立不稳的杨克珠，指手画脚，吼骂不止。他却在喊：“白蝴蝶，拿酒来。”肥膘闷墩儿脱光上衣，露出纹着龙纹的乌花胴体，搡杨克珠。白蝴蝶拿瓶矿泉水要给杨克珠，被肥膘闷墩儿挥手打飞，还骂“瓜婆娘，滚！”白蝴蝶一胐（蹲），蒙脸抖。接到起，那群人齐轰轰对杨克珠你一手我一掌，像打排球。
大毛根儿把轮胎一拨开，杨凯俯冲下去。
几个人用渔网拦杨凯，几欲要罩，都扑空，杨凯绕着人群歪来斜去奔突。杨克珠叉腿坐在地上神经地狂打哈哈。几个回合下来，灰太大，杨凯和对手都暂停揩眼睛，等灰尘散开。
突然，一阵马蹄声响起，达娃措骑着马抡圆呙坤（骑马打狗的流星锤）从尘埃里扑出来。人群哗地散开，肥膘闷墩儿昂首想探虚实，见来势不对，惊叫“哟㖞”，跒（迈）腿间膘背上重重挨一飞杵。扑倒在地，龙纹在他背上痉挛，一口气出不来，板（起劲动）命板。达娃措弯腰提起杨克珠皮衣，杨克珠借势双脚一蹬地，跃上马背刮展（跑的快而直）。回头甩甩长发吼道：“到屋头喝酒喔！”
这一幕太精彩，杨凯和对手们一时傻了眼。
肥膘闷墩儿板过命来，翻身坐起，牛眼儿瞪起指杨凯，吐着灰闹：“弄这个瓜娃子。”人些张开网围起。杨凯怒目圆睁，揪死油门，刀在腰间重重地拍节奏，跳杨忠扎西的出征舞。杨凯脑飞心肺空，只剩衣袍襁襁毛发直直。“来事喏！”杨凯拔出刀，高举，刀锋向前。出刀似令，瞬间二台子上十几辆摩托车群狼般腾跃下来。形成反包围圈。顿时圈中人们就蹲了下来，还有人学败兵跪地举起双手。脑心肺收回，杨凯翻了翻刀身。刀即出鞘，总得见肉，杨凯一松离活器，让摩托弹出去，单手一挥，刀背重重敲了一下肥膘闷墩儿的肥老壳，肥膘闷墩儿翻着白眼又躺在灰烬中。白蝴蝶“啊！”一声蒙眼转身。大毛根儿抢网反罩住耍网的人些。杨凯带头用摩托撞击工棚，十几辆摩托几分钟就把它搞歪蹋了，发电机被拽翻坠入泥坑，电线弹如琴弦。弹绷子在砂堆边绞臂捻珠急急，嘴角挂阴笑。摩托族们簇拥杨凯车鸣人吼烟罡着回到台地顶，小男人们弃车站成一排，对着工地嘻哈打笑欻（撒）尿。
寨子头开始有老人陆续悠悠喊：“吃午饭喏！娃娃哎------”毛根儿们晃荡着慢慢骑散，意犹未尽。
杨凯终于和胸腔子后头万恶的焦鬼燥神挥手两离，心尖尖绽放起格桑啦（花）。此刻，他竟隐隐开心杨克珠不再是月亮湾的焦点，而他的儿子，杨凯，今天是大拇指。青山绿水看到起在，老民们心头装到起在。
回水沱工地上乱马失脚，像在酝酿着什么？
杨凯心想，管他三七二十一，亲老汉儿回屋头了，这个才重要。到家门口停车时才发现，刀还在手上明晃晃抖，也像意犹未尽。
三
　　
官寨太大。大的以前驻扎过一个营的解放军。以前，官寨不是驻军就是工作组地质队生产队学校换着入住。直到改革开放后公家才退完。怪的很，一没人气气，官寨开始垮塌，都塌掉了一半。达娃措在未塌的几十间里寻了两间，和杨凯住守着。
杨凯绕拐进暗黑房间，眼睛适应一阵，才看见地板上杨克珠舒服地躺在达娃措腿上喝着酒。火塘柴红焰拂，铜茶壶冒起热气模模糊糊当间忽悠。朦胧间，老两口还一起冲杨凯某名奇妙地嘻嘻嘿嘿玩味。杨凯领忽觉房间小了，好闭气。好一阵不知做那样，只有闷气脸烧低头看杨老汉儿一双马丁靴，恨不能脱掉它，这靴配马配摩托都酷毙。达娃措发话了：“犟牛儿子，人也不晓得喊，看不惯是不？看不惯就爬出去哈。”杨克珠也跟着奻（绕）舌：“爬、爬、爬。”杨凯羞惶撤身离开，心说：“老妈好撇（不好）！”
杨凯领脚踢土块，手扯茅草，游荡上废墟顶，骑在石墙凹破处，抽烟呛自己。山谷忽起劲风，达娃河面波光粼粼匆匆，白云乌云在山脊滚动。
人群又在回水沱发乱，拥过去，按过来。撵得白蝴蝶瞎扑乱窜。杨凯一慌，连跳带摔下了高墙，跑去二台子线线上探身观望。白蝴蝶挨了头缠血绷带肥膘闷墩儿的几耳屎。杨凯竟左右脸阵阵发烫。她爬砂料堆，人们轮换把她往下拖，拖一次，娇柔长躯被半掩埋一次，人些淫荡哄笑一次。飞了一个多月的白蝴蝶折冀瘫陷沙中，纤白双手弹动抽搐撂些砂砾抗争。弹绷子绞臂在边上急急捻珠，猪尾巴辫子指挥着秃头摆动，瞅官寨瞅耍人场面。
杨凯泪快崩，一擤鼻子，骑上马，扯出呙坤，抡圆，呼啸跃下台地。毕竟技不如老妈达娃措，几次呙坤铁杵头差点打着马腿。马忽闪躲让，其势更狂。人群闪开场地，任杨凯驰骋。肥膘闷墩儿双手护头蹲在弹绷子后头恓恓惶惶。
马一停，杨凯一抻手，白蝴蝶复活了，撒沙腾尘，扽着杨凯领脚背跨上马背。她紧拥杨凯，亦冷亦热的胸软泡泡地像要钻进杨凯后背。马颠一下，白蝴蝶口中就喘出一股热气拂向杨凯耳脖。杨凯心痒肺痒，晕晕乎乎地脱离斗场，回到台台上。马原地又摇屁股又叉挪蹄步，不情愿白蝴蝶在身上的样子。杨凯浑身飞烫，每个毛孔飙汗流油，身子要燃要化。挤在马鞍上的蠢货蠢蠢欲动。这马杨凯下不了了，白蝴蝶不松手，还在杨凯背上左右轮着揩脸。不一会儿杨凯抖，白蝴蝶怔一下，继而比杨凯抖得还厉害。不可开交间，达娃措在废墟上吼开来：“疯子，想压死马嗦！”白蝴蝶长条软软梭下地。坐骑一绷身，双前蹄高高离地，扬头撕鸣，杨凯跟紧配合马儿做了个英武造型，卸了骚，尬面儿小鬼立时从杨凯身上鼠窜。
杨凯拴好马，在马桩后紧紧腰带，揩揩脸鼻，探头望望。白蝴蝶静静坐在二台子线线上，任风撩乱头发，沙灰从乌匝匝白背影上雾般逸出。杨凯眼中月亮湾浑蹉蹉不动，独她背影凄凄切切动。

四

弹绷子的猪尾巴儿辫子翘出二台子线线，随即嬉皮笑脸望着杨凯试到试到缓缓露出全身。白蝴蝶似梦惊醒如受惊天鹅扑棱棱一闪就靠到官寨门上，蹙眉愣眼嘴含食指酸楚逼人。
杨凯拖着呙坤，大踏步来到弹绷子跟前，才发现，工地上的人些全部伏在台地斜道上。弹绷子把捻珠手朝杨凯一举想说什么，杨凯一推，弹绷子就在坎边上惊恐地甩摆，“耶耶喔喔”白沫四溅。这时达娃措又在废墟上吼：“放两个贼娃子进来。你也转来，你有好歪（厉害），打得赢几个喔！”杨凯一按弹绷子，猪尾巴辫子才稳到。杨凯恶脸挥指官寨，弹绷子似笑非笑点头勾腰弯腿小跑进官寨。白蝴蝶白影一闪也隐入乌黑门洞。
杨凯把食指换成幺拇指对着伏地的人些比个半圈，嘴对幺指吐唾沫，大声赌死咒。又用脚尖在地上刻划出长长界线。比划完，再看那些人，人些竟各自散漫身体抽烟吐痰睉（打）瞌睡，目空如白纸，一副僵尸样。好无趣，杨凯转身回去，唧唧嘎嘎关上大门。
五人，小屋就满满当当，塘火向白蝴蝶一身白衣飘忽，映得房间色惑忽忽。杨克珠仍长身妖妖躺在达娃措腿上醉眼迷离。两个沟外男女叉咧脚腿靠墙饮着热奶茶，眼深锁在杨克珠身上，面前开着装酥油糌粑的柏木箱子。达娃措脸板长，高眉低眼照顾火塘。杨凯当间找个位置盘腿坐下，用刀剥一口干羊腿肉喝一口奶茶，不时用不肖眼神扫一遍三个生人。心头猜编他们的故事，但没得头尾。他端过母亲的酒碗一口闷干，虚眼晃到沟外男女惊诧地长脖看自己。杨凯回一脸恼怒。弹绷子低头把秃顶亮起。白蝴蝶目闪无辜对怼一阵，受不了杨凯变痴的生白眼神地剥割，抱膝侧脸凝住，小脸上紫唇微嘟轻张，眼鼻耳间或翕动，蝌蚪尾巴样的泪痕亦跟随扭曲。杨凯心里凉一把，热一把，把持不住，僵身倾向她，右手持刀悬在半空，干羊腿滑落腿间。达娃措抻脚一蹬：“不吃肉就把刀放到。”尬面小鬼又上杨凯身，魂都羞飞。杨凯脸红筋涨，放刀退身，把脸隐入昏暗，手脚无处放。
突然，白蝴蝶白影一晃，将刀捏起，抵在弹绷子松皮撘肉的下巴上尖声说：“去噻！杀了杨老汉儿！”
弹绷子脸青白闪回，小眼珠快掉在刀子上。奶茶倒了一裤裆。“拿！拿远点。你要咋子？”
“你看他那逼样子，都叫你挤干了，还烧（整）他有毬用。”
“有你屁相干，疯婆子。”
弹绷子仰无可仰，头在墙上左挪右挪，蹭猪尾巴儿。刀尖直直跟到移。弹绷子裂嘴嗤嗤弹着口水，点点白沫在刀上化开。
　　杨凯一时懵头，跪身朝父母要口明白，显然他们还在激灵间，憨白着脸，无白可道。
“囔个（咋个）没相干？你们两个胎神白睡我说，信不信我划你！”
　　“莫慌，不到划来划去的份上，你俩个跟我有合同啊！你服务有提成塞。金不出来，他照出费用，金出来，大家就分塞。”
　　“合同个屁，钱都耗到你包包头去了！”
“他说肯定有金子得嘛！继续挖塞！按合同办事！要不就打个条子，认赔！用官寨担保。”弹绷子高天日望的唾沫都喷到铜茶壶上头去了。
“你龟儿子，都这副板像（样子）了还想安桶儿（套子），硬是不见棺材不流泪！”白蝴蝶用刀侧拍拍弹绷子惊爪爪的脸。“提成我不要了，看你两个咋个板命！”说完将刀回手扔到杨克珠跟前，又尖声道：“那你砍他塞，晃眼儿（骗子）都带人打上门来了，你那么拽得嘛！杨土司。”
杨凯小吐一下舌头。心想：“想不到小丫头儿这两刷子真出得色，不得了。”杨克珠撑起身体，眼隔黑瀑长发憨愣愣盯住刀，不动。场面憋闷，要狂。刀在火光中等，杨凯在塘火耀斑恍惚中等。
杨克珠阴阴萎梭下去，又躺在达娃措腿上，达娃措腿抖起来，乌青脸高昂，呼噜噜嘘长气，气也如鞭抖。杨克珠蛇样长手绕过酒碗直接提瓶灌起自己来。杨凯晕，晕得想给他老汉儿跪倒，当杨凯发现自己早跪起在，就忽地站起，恼相向醉鬼，几欲提脚扫酒瓶。他没想到两个女人此时竟异口同声嚷开来：“不要挡倒起。”又一起用手往后搬排杨凯的腿。杨凯像在烂泥坑陷起，脚有千斤重，欲罢不能，难受，想哭。
就在杨凯莽劲分分秒秒欲启爆时，弹绷子弹起一巴掌红印留在白蝴蝶脸上。白蝴蝶哇一声伏地，白长条蜷曲。弹绷子弹腿起劲猛膼（踢）。杨凯猛拽弹绷子，哧溜一声，弹绷子裂衣跩（站不稳）倒在地，又弹起，弓身要溜。杨凯车身拾刀，刀不见。黑影一闪，就有人骑在了弹绷子身上。杨克珠失去支靠瘫地，手脚絮絮摸摸却够不到，他的尊神瓶瓶儿倒伏，汩汩冒酒。
杨凯慢了，达娃措骑在弹绷子背上挖苦道：“谭老板，猪尾巴太难看了，太难看了，太难看了！收拾一下，收拾一下。”叨叨间，一下一下挥刀。弹绷子一声一声猪嚎，一缵缵稀疏花白发落。杨凯和白蝴蝶冰在边上，看刀过处，泌出的血珠珠儿滑滚秃顶。真是刀刀见血，达娃措用的是最笨的刮猪毛技术。
哈哈儿时间，达娃措左手拽猪尾巴辫子从弹绷子身上下来，朝两个年轻人扬扬，右手刀口血丝丝渲。弹绷子如胎戳破，胼（瘫）在地上，弹动不止。达娃措大气不踹，手脚不停，抹下弹绷子手串，裹兜儿，和猪尾巴辫子绕栓一起，高擎起，往门外忽噜噜而去，门自开自闭迎合。弹绷子双手抱头咔气，白沫血污敷满脸，惊恐间神色隐隐庆幸脑壳还在。两个年轻人也松口大气。
杨凯握紧呙坤，如风在耳，窜出将倾未倾风化剥落土木老朽楼层，绕过塌叠挤压荒如坟冢废墟，跨出豪奢犹存隙牙漏缝强撑门面官寨大门，奔向二台子线线。
达娃措左手举猪尾巴辫子在风中晃，右手用刀在空中砍砍戳戳，又唱又说，杨忠扎西跳的铠甲舞生生复活。到杨凯奔拢台地边上，那猪尾巴辫子已在空中翻滚落下，轨迹极像一颗人头衰衰哀哀地旋栽。达娃措回身和杨凯擦肩而过，带起一股风。杨凯刹住，僵在台边，心蹦蹦猛跳。
斜道上的人些一个个哧溜溅尘回工地。仓皇拾掇行李，用挖机推翻淘金床，又一顿猛砸，发燃汽车，装拖设备，如兵败无有恋战，撒把大撤退，肥膘闷墩儿头上血纱散落膘胴，跘手跘脚爬上车。
“等到吃官司!”弹绷子朝杨凯叫嚣着颠颠懂懂跑下台地，拾起那坨猪尾巴辫子爬上货车箱，纠体怒目瞪着官寨消失在月亮湾下手颠颠上。杨凯又有撒尿欲望，只是身边开始有村民渐渐静默聚拢，只好硬收起滚开的尿壶做罢。
不知为什么?车队撤离的慌尘还未散尽，回水沱围堰竟渐渐悄悄自己塌陷。轰一声，达娃河水白花花落进淘金坑里，工地建渣急切切漂浮远去，一会儿回水沱恢复原貌，月亮湾又还原成月亮湾。仿佛这里未曾有过一个多月的喧嚣胡闹。老民们好一阵哗然，杨凯环顾四周，竟有无数远村离寨的汉子来觑这西洋镜。杨凯欲做姿拿态，却不知模仿谁合适。只好仰脖歪头拖着呙坤在人群挪开着的人巷里直身大步回寨楼，一嘴鼻涕冒着泡竟不知。门吱呀一合，老民们轰地一齐狂笑，不歇气。
晚霞挤满月亮湾上手的山口，也像在笑。

五
　　
火塘柴大火旺，小屋好亮，老腊肉炖起，干酸菜坨坨泡发起，小屋好香。达娃措在挼面，这是要吃酸菜面块的节奏。从来没见她这么麻利带劲，是为了男人杨克珠？可是眼皮底下，他竟躺在白蝴蝶怀中，两人长发搅在一起酣然入眠。今天这屋头稀奇了，每次杨凯进来都看得到杀眼睛，洗老壳的古怪场面。杨凯哭笑不得，感觉脑壳烧的糊里糊涂，面子尬毬的不像话，心窝窝替先人板板难过的要命。只得叫天，“天才晓得！”
这温情魅惑的气象不是杨凯期待的。他把唌在喉咙一个多月的“阿爸”涩涩地吞到肚里。他“咚”地把呙坤撂在地板上，三人受到惊吓，各自抬头嗔目瞪他，这下更灭了杨凯的犹豫，这锅酸菜面块是吃不成了。杨凯猛抬起杨老汉儿马丁靴子一拖，白女人怀里舒服的脑壳好不舒服地咚一声落在地板上，杨凯指着蹙眉冷眼的白蝴蝶说：“你还在这咋子？”白女人疯也似地摇头，散发扇起，晃得杨凯眼迷心乱。杨凯使莽抻手开拉，擀面杖“啪”地打在杨凯手杆上，疼的他不停甩爪爪，屋里一阵面灰旋着起落。
“疯子，你娃头儿是疯子！”杨克珠拍地顿腿叫唤。
“你要叫她这喝儿（这会儿）去哪儿？”达娃措用擀面杖指到杨凯喝问。
　　杨凯见不仅酸菜面块没吃头，面子也遭洗刷白了。气就不打一处来，头皮发麻，心发慌，闹毬不清，只想闪人找清静，消糊涂。就硬脖霹雳一句：“那我走！”“等哈儿多。”达娃措说着从墙角拎一褡裢，往里塞烟、酒、水、馍、干羊腿、电筒，还有那把洋洋得意的腰刀。一牵杨凯手，出门，把门锁上。杨凯又看不懂了，疑惑地看阿妈的脸，她不踩，装严肃，然后拽着儿子钻入废墟。七上八下，七拐八扭，接着又在废墟底黑洞洞里打着手电七钻八入，七弯八撇地来到一个堆满陈年饲草的地下室里。杨凯在达娃措后面逮着她的腰带在草堆里艰难拱了好久。停下来，又乱翻一阵草堆，才在石板地面揭开一石板盖盖，地下现一洞口。
达娃措把褡裢扔下去，又从草堆里掏出杨忠扎西的铠甲给杨凯穿上，指指洞说：“下去。”
杨凯已回不过神来，怔半天才闷声问：“要那样？”
“你下去避几天，他们胐（待）不久。”
“敢把我咋子！”杨凯歪口。
“乖，娃娃！”达娃措热掌轻抚杨凯脸，他稍一松神，老母亲掌一硬推他入洞。
杨凯在斜道上连滚带梭好一阵，落在褡裢上，停住，洞里滚动的回声还在往深处窜。杨凯浑身皮疼肉痛，忍不住叹一口大气。想骂人，但碍于阿妈在上，就再叹一声大气。
“娃娃，有事没得？”达娃措隐长声音唱一句。
“有鬼呐事哦！”杨凯灼灼回噜一句。
“我给你把那双靴子留到起嚯！”
声未落，石板复位，洞漆黑，黑到杨凯心心头去了。杨凯浑身燥热，脱下铠甲袍子和褡裢一起拖着，索性闭眼往深处爬过去，直到一来风处，停下，大骂一句：“母鬼些！去死嘛！”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大哭起来，哭到爽，然后扯噗打鼾睡去。
待杨凯睡饱醒来，肚子咕咕叫，翻开褡裢，准备吃肉喝酒。开手电一晃，电光竟引得一片金星耀眼。“吔，我的个天，这一觉睡到天上来了吗是（是不是）？”少年杨凯惊吓得不轻，怀疑自己还活起在不？心跳得快把他变成鼓，手脚冷麻发汗。手电掉落地上，才晓得还活在洞里。再把稳手电，再小心照洞顶，那黄黄星光再亮闪闪。吸口气，哆嗦用刀去剔，一坨下来，满手金光。“我的神唉！鬼老汉儿杨克珠找的东西在这呃！”
杨凯恐喜交加，仰身不停念叨：“杨忠扎西，杨忠扎西。”镶金饰腰刀一刀一刀又一刀，满眼金星飘落，满身辉煌！

二零一八年五月十八日于彭州
9438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