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辛丑初冬,朔风渐起,我又一次行走在高高的灵岩山古道上,灵魂再次挟着寒风空阔而黯淡起来。</p> <p class="ql-block"> 这是一条千年古道,自古镇岭北唐垂拱二年(公元686年)设乡开始,也许它已存在。古道逶迤细长,在会稽山余脉——灵岩山山间盘旋。它平坦而悠长,如果将海拔906米的灵岩山比喻成一位巨人,位于600米高山上的灵岩山古道恰好是搭在巨人肩上的一条飘带,穿过山林,跨越溪涧,横亘20余里,落差还不足百米。</p> <p class="ql-block"> 这条细长的飘带如果再向两头延伸,就连接着山外更远更广阔的世界:一头是婺之望县东阳,一头越过诸暨、萧山,直抵旧时武林——杭州了。如果将东杭古道比喻成一首乐曲,灵岩山古道就是这首古朴乐曲中最雄壮的乐章。1300多年来,无数个晨昏昼夜,无数次雨雪风霜,它旋律悠扬,它姿态曼妙;它承载着时光的记忆,它也见证着世事沧桑。</p> <p class="ql-block"> 我无从查证,当年南宋诗人陆游去东阳时,是否感受过灵岩山山风的悲凉,他的毛驴是否踩过灵岩山古道荦确的石子。不管是否经过,他的《东阳道中》“雨点春衫作碎斑”“先安笔砚对溪山”诗句,却颇有几分“行经灵岩山”的况味了。同一时期的另一位豪气冲天的大词人辛弃疾,从临安急匆匆赶往东阳留下的名篇《鹧鸪天·东阳道中》,觉得更逼近灵岩山:“山无重数周遭碧”“人历历,马萧萧”。如此情致,如此格调,在东阳,除了灵岩山,除了灵岩山古道,还有哪里能衬托得出呢?但我不敢妄想,灵岩山是朴实而厚重的,更是沉稳而实在的。</p> <p class="ql-block"> 然而,将时间推进到明朝末年,在那血雨腥风的年代,灵岩山古道的的确确闪现过一代忠臣策马扬鞭的身影。顺治三年,即公元1646年5月,烈日炙烤山林,一队人马擎着战旗,扛着长枪,爬上苦马岭,走过船桨皋,歇息在灵岩山路上,旗帜与长枪随手斜靠着枝桠。一位身材高大的将军跳下白马,提起大刀,带领一行随从穿过茂密的丛林,径直往山下走。此人就是明末重臣兵部尚书张国维。张国维是东阳人,此时他所护送的鲁王已被马士英等劫走,中途入海移至舟山,大明王朝气数已尽。张国维独木难支,只好返回东阳,图谋东山再起。他经过灵岩山古道时,望着山下隐约的白墙黑瓦,突然想起了岭北周同年好友周守英,便留下兵马,向富甲江北的岭北富豪家走去。一则乘隙叙旧,再则顺便求助。对于当时的张国维,也许倒过来说更恰当。张国维回到东阳不出一月,贝勒发兵入闽,攻破义乌,驻军七里寺,逼近东阳。张国维自觉势不可支,就作绝命诗三首,毅然赴身托塘,以身殉节。然而,张国维这次行径灵岩山,历史依然给他烙下深深的印记。人们看见灵岩山半山腰旌旗迎风,长枪矗矗,就将该处命名为“枪旗岭”。只是后人好事者懵懂,不知历史,不明就里,更不问来历,误将“枪旗岭”写作“昌其岭”,稀里糊涂插了块路标。张公若有知,不知作何感想?</p> <p class="ql-block"> 张国维走了三百年后,又有一支队伍途径灵岩山古道,上演了岭北历史上最为悲壮的一幕。1941年4月,绍兴失守,5月11日,日本第13军司令官宫泽田茂率重兵挺进诸暨县城,陆空联合,对聚集在灵岩山三十六岗以刘建绪为司令的国民革命军第10军团守军发起猛烈进攻。5月14日上午,日军猛扑灵岩山,刘建绪的第10集团军乱成一团,纷纷丢粮弃械,夺路而逃。而刘建绪在岭北周乡绅周志德家里获知追兵随即杀来时,已于前一天晚上先走一步,过浪坑出东阳了。14日11时,9架日军飞机飞抵三十六岗上空,对三十六岗进行地毯式轮番轰炸。位于灵岩山古道及附近的龙花岗、枪旗岭、船桨皋、金山湖、岭北周等地,陷入一片火海之中。这一天后半夜,撤至船桨皋的最后一批国民革命军,发现后面龙花岗方向有日军自岗顶追来。领队的营长是一个有骨气的军人,对手下说:“灵岩山山势陡峭,灵岩山山道是唯一出路,今日逃也是死,打也是死,与其逃而死,不如战而亡?”立即命令战士占领枪旗岭山头,与日军对抗。激战两个多小时,终因寡不敌众,营长阵亡,余部顺山路往东阳方向撤退。日军一路烧杀,烧毁枪旗岭东侧新凉亭周盛生家3间房屋,周盛生母亲骆芝卿、妹妹周秋香和刚生下3天的弟弟均被日军打死。这次战役,大批将士阵亡,大量无辜村民被杀,上百间民房被毁。如今,枪旗岭依旧树木苍翠,古道幽深,新凉亭的断垣残壁掩映在荆棘丛中,默默地诉说着曾经的悲惨与壮烈。</p> <p class="ql-block"> 此次行走灵岩山古道,恰好又遇见了塘岭村民周永佩。永佩兄是个性情中人,两年前我走访塘岭时,幸亏永佩兄陪我同行。那次走访后写成的拙文《塘岭》在美篇发布后,引起热烈反响:点赞多多,好评如潮。两年过去,永佩兄依然精神矍铄,热情豪迈。闲聊一番后,永佩兄陪我沿着一段残破的泥路,走上龙花岗。走不多远,一块数吨重的巨石横在路边。永佩兄说,这是最近滚落的,前些日子从苏溪回来还没有看见。我听后不禁一阵寒颤:如果再滚落一程,就滚进塘岭村了,后果不堪设想。龙花岗海拔700余米,是岭北与苏溪的分水岭,也是婺越重要关隘。永佩兄指着位于不远处至高点的山崖说,当年日本鬼子的两挺机枪就架在那岩石上,打死了难以计数的国民革命军官兵。落日西照,山崖被夕阳染得血红,我得耳边彷佛响起了令人心悸的机枪声、受伤官兵的哀号声。两年前,永佩兄曾说,应该为死难的烈士立块碑。这次永佩兄又一次叹息着说,总该立块碑来纪念他们。永佩兄是一个灵岩山区最普通的农民,听着他的感叹,我自然而然地记起陆游的一句诗:位卑未敢忘忧国。家国情怀,如同坚硬的灵岩山一样,永远是根植岭北人灵魂深处的坚毅内核。</p> <p class="ql-block"> 走下龙花岗,回到了塘岭村。塘岭村四五十户人家,海拔近600米,因有塘有岭而得名。塘岭村是灵岩山古道上的重要节点,往东翻下山岭到达金山湖、岭北周、三洲等村,往西经过雪顶、雪下,出双溪,直达义乌第二大集镇——苏溪。苏溪是浙赣铁路线上的一个重要客运站,以前岭北周、三洲、金山湖等村村民去往杭州上海就是上塘岭、翻越龙花岗,到苏溪乘的火车。塘岭往北下苦马岭、经半丘、黄家店可达牌头、璜山等地,往南经过礼户、梅坞口出笕竹岭社姆坑或过小岭头浪坑可达永康、东阳。改革开放前夕,一群群东阳人,背毛竹的,背杉树的,拉青柴炭的,从半丘、黄家店等地买了杉树毛竹、青木柴炭,肩扛背驮,运至塘岭,再装上独轮车,经灵岩山古道运往东阳集镇上贩卖。无论是从岭北周、三洲西往苏溪,还是从半丘、黄家店南往东阳,必定要经过塘岭,经过塘岭必定要歇歇脚、喝口茶、吃吃饭,甚至住宿过夜。永佩兄告诉我,他家不大的房子里一个晚上就住宿过47位客人。可以想象,这是怎样一种热闹场景啊!在那么一个夜幕降临的傍晚,拉炭的,背毛竹杉树的,摇着拨浪鼓卖小百货的,甚至还有算命看相的,歇息在这个伸手可以摘到星辰的小山村;吃着饭,喝着酒,吹着牛,说着东阳话、义乌话、诸暨话,甚至最难懂的永康话……人声鼎沸,熙来攘往,这样的镜头是否与电视剧《水浒传》或《三国演义》里的许多场面相似?当时的塘岭就是这样一个场景,是一个在大山深处的码头。永佩兄说,塘岭人到东阳、义乌的许多村落都可以随吃饭借宿,不用付一分钱。我说为什么?他说,塘岭人心地善良,朴实好客。“来的都是客”,南来北往的过客,无论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没钱了,吃餐饭,过个夜,塘岭每户人家都很乐意。永佩兄说,这叫“放得了春风,行得了夏雨”嘛!我说,如果用现在的话来说,每个塘岭人都是志愿者,每个塘岭人都是活雷锋。永佩兄听我这么一说,哈哈大笑起来。是啊,这就是岭北人的“古道热肠”。</p> <p class="ql-block"> 说话间,一个白发老人从身边走过,向我们微微点头一笑。永佩兄说,他是我弟弟,身体不大好,也不爱说话。接着又说,现在住在塘岭的人连我兄弟俩在内,总共只有7个人,而从前最热闹的时候有一百多村民,还有许许多多过路的人。是的,在我们差不多半天的走访中,的确很少看见人,也不见来往的车辆与行人。永佩兄说,现在的塘岭人都走出了大山,近一点的到东阳、义乌去做生意,远一点的到云南贵州、北京山西去谋生。他们中许多人已经在外地买了房子,最多过年的时候回来一次,住几天便走,有的也许永远不会回塘岭了。言谈之中,永佩兄刚毅的脸上显出几分无奈,几分伤感。我说,我走过临近县市的许多地方,他们的地理环境远比不上塘岭,可乡村旅游搞得红红火火;塘岭三县通衢,四路交汇,冬可赏雪,夏可避暑,春天野樱如海,秋天红叶满山,真是得天独厚的好地方!如果能依托灵岩山东杭古道,搞个山村旅游,一定能变成网红打卡地。永佩兄说,你说得对,我也这样想,但有谁能来搞呢?三五年前村里好不容易做了一条简易公路通到龙花岗,但路基做好后,居然停工了。去年义乌已经将公路从雪顶接到了龙花岗,但我们这方依旧没有动静。说到这里,我们一时无语,冬日的山风冷冷地刺激着脸庞。</p> <p class="ql-block"> 我说,天色已经晚了,我该回去了。永佩兄说,是的,得赶快走,冬天夜色来得快,深山野林,出去太晚不安全。</p> <p class="ql-block"> 告别永佩兄,我沿着灵岩山古道往回走。一路上,疏林古道,朔风阵阵,猫头鹰叫声不时在耳畔响起,令人怯怯的。</p> <p class="ql-block"> 经过两个多小时急赶慢赶,我终于走出20里灵岩山古道。站在尖岭头顶,放眼眺望,四周一片苍茫,远山更加迷蒙。诸永高速上隐约的灯光在山间急速流动,这条连接浙东地区的美丽高速公路又开始了一夜的繁忙。</p> <p class="ql-block"> 2021年12月24日于笕风阁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