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脸』烟台街的锣鼓点

烟台.王林

　　那些人，一错过，就是昔人。那些事，一转身，成了往事。那些物，再不舍，也都化为尘土。

　　小时候长炸腮，现在叫病毒性腮腺炎，爷爷领着我去北大街的“生生堂”抓中药，记得草药的配方并不复杂，其中一味是蛇皮，回家切碎了炒鸡蛋，吃了一准管用。与生生堂药店斜对脸，是专卖戏装和锦旗的商店，每次去我都隔着玻璃橱窗，看里面五颜六色五花八门的行头。爷爷说：“这家店的前身是个老字号，叫半半堂，老掌柜的曲福厚，是咱黄县老乡。”

其实，多数人并不清楚 “半半堂”原来是个药铺的名。曲福厚在北京开设药铺当坐堂郎中，堂号取“半集功德半济世”之意，故名曰“半半堂”。他痴爱京剧，是个不折不扣的票友，闲时粉墨登场，还自制行头。更有趣的是，这个胶东汉子入戏太迷，索性关了药铺子，卷起铺盖卷从京城返回烟台街，办了个戏装作坊，铺号不变，仍沿用“半半堂”。由于其精工细做，不久便在当地生意红火起来，连北京和上海的梨园名角都纷纷赶来定制戏装。有道是，行医多年未成其果，一时无意却兴隆了家业。

　　洪福巷尽东头朝北拐，顶到二马路粮店这一段叫中兴街。这条街清一色洋灰马路，其中有三条东西横走的胡同，却用青石条铺路，家家户户青砖灰瓦两进的老宅院。文革初期，批斗牛鬼蛇神，中兴街居委会东边院子，有个半老女人被揪到街中空场，逼她身穿一套粉色戏装，脸上画成横一道竖一道，披散着零乱头发，手撕一卷一卷线装书，一轴一轴旧字画，不停地朝火堆里扔，时而抱起大大小小的古瓷瓶朝地上摔，边摔边喊：“俺家的死鬼有罪！俺也有罪！”周围知根知底的说，人呀，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高台阶”是老坐地户，这附近街上的明细，对他们家来说，就是肚子里清清楚楚的一笔笔流水账。“高台阶”家的男人曾私下议论此事，说她只是一个唱戏的，又是续弦二房，能有什么罪呢！有罪的那个男人早就死了。她男人在税警队为日本人做事，仰仗着靠山硬，时常去敲诈“半半堂”，回家把自己小老婆从头到脚装扮得流光溢彩，身上哪件不是“半半堂”压箱底的奇货。可终了也没落好，由于给日本人办事，烟台二次解放时，被政府当成汉奸给镇压了。

　　那时，去二马路粮店买粮，我妈借邻居的小推车，总叫上我一块去。我去不是为了当帮手，是专门负责一项特殊的任务。粮店交款在南屋，交上钱后收款员说一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我妈立即把我推到窗口，我马上对着收款员回答：“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切办妥当了，再去北屋盛粮，同样也是这么一套，可问的语录随机变换。我妈说，一遇到这事，她头就胀得老大，生怕答错了。一次没借到推车，和我妈抬着一袋面粉，半路找个台阶坐下歇歇。恰好被揪斗的那女人扫街路过，我妈悄悄说：“大婶，你也歇会吧。”她见左右没人，就放下手中的扫帚，但没坐下，双手柱着扫帚长把斜靠着石墙。我妈说她口音好象是东县的？她回答是文登的。回来路上，我妈念叨了好几遍，怪可怜的，两个老家离得不算太远。

　　转过年冬月，大概进了腊月间的一天早晨，天上飘着雪，大地失去了原有的颜色，一片苍白茫然。从胡同口突然传来敲锣声，是居委会按排了金彪子，让他边走边喊：“阶级敌人，死有余辜！”院子里有好奇心的男人，出去问金彪子究竟发生了啥事？回来告诉，唱戏的那个女人吊死了。大家听完各自回家，没有多说话的，也没有出去看的。人死为大，莫论生前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后来，据说那女人没有孩子，亲戚里道都躲得远远的，街道居委会草草办了她的后事。

　　多年后，中兴街那一片大面积拆迁，建成了烟台首个民生小区。听说，从一些房子里，拆出许多老旧物件，什么稀奇玩意都有，比如戏中关公耍的青龙偃月刀。别小瞧这种刀，是当年老半半堂独有的看家制作工艺，远近闻名。可惜，半半堂的后人们，六十年代始，陆续迁移到青岛去了。虽然本地至今仍然号称“京剧之乡”，可满城饭后茶余的锣鼓点已然失声，牌面擦的再亮也是徒有虚名罢了。老京剧码头，稔熟于民间的哼唱，沉淀于骨子里的厚重文化，早已荡然无存。

后记

　　保护一个地方的文化，没有更好的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