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嘉陵：有一首歌在乡间吟唱

五哥放羊

有一首歌在乡间吟唱

文/ 刘 嘉 陵

1970年，我随爹妈在辽宁乡间“走五七”。那一年秋季，二哥刘齐从他插队的地方转回了我们所在的村子，家里人为这难得的团圆兴奋了一阵子。但是没多久，父亲母亲就忧心忡忡起来，常背着二哥嘁嘁喳喳，说这孩子在他们那个知青点学坏了，你看他叼着烟卷儿，吹着口哨，头发那么老长了也不张罗剪一剪，晚上不睡觉，就捧着半导体乱七八糟听。更愁人的是，这孩子学会了唱黄歌！

那是收割的季节，差不多已经霜降了，大地上到处是割倒的庄稼、尖锐的茬子。瑟瑟秋风吹得秫秸幛子哨儿一样响，灰乎乎的日头吊在天空一点意思都没有。这样的日子里，人们骂骂咧咧，点火就着，再也听不见民间小调和打情骂俏的声音了。

二哥整天阴沉着脸，就像我们欠他什么似的，用乡里人的歇后语讲，他跟我们是吃冰棍拉冰棍——没话(化)。每天他从小队干活回来，歇一歇，又受父母之命，在房前拾掇园田地里的庄稼。我们太不喜欢他那样子了，一个革命青年应当嘴巴光光，他却留着小胡子。一个革命青年应当戴草绿色仿军帽，他却戴着深蓝色的帽子。一个革命青年应当放声高唱《战地新歌》上的工农兵歌曲，他却怪腔怪调地哼着一首外国黄歌，一听就不是好人唱的。

二哥抽完了一支烟，操起镰刀，向秫秸幛子外面缓缓走去，一面慢吞吞地为玉米秆打捆儿，一面没完没了地哼那首黄歌。一位乡间的劳作者总是唱不完一首什么歌，唱着唱着就回到了开头，因为他脑子里正在合计别的事情。我二哥那会儿就是这样。我们好不容易盼到歌声停止的时候，他又用口哨接着吹起那旋律。吹完了口哨，他一屁股坐在倒伏的庄稼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琴，呜呜咽咽吹起来，眼睛注视着很远的地方，调子却还是刚才那一套。

那时候夕阳西下，室内的光线已经挺昏暗了，父亲母亲在灶前忙着晚饭，时不时偷觑着外面，不禁又长吁短叹起来。父亲皱着眉头说，这孩子，怎么成了个颓废派？母亲说，幸好转到我们跟前了。我也难过地心想，我哥他变了……

许多年后，我们都成了大老爷们，唱卡拉OK的时候，早已习惯了这首世界名歌，许多间KTV包房里都有人在喊：“小姐！有没有xxx啊？好，给我们点上！”大家独唱，齐唱，甚至加上和声轮唱，每个过来人都带着浓浓的怀旧之情。当年我二哥准是和他们那个知青点的同学唱着它，在小桥溪水边洒泪而别的。若干年后他在大洋彼岸洋插队时，还会不时唱起它。当年的手抄本“黄歌三百首”曾告诉我们，它叫《红河谷》，加拿大民歌。因为唱了爱情，所以成了“黄歌”。

1970年深秋，东北乡间那座风中茅屋前，我的即将过19岁生日的二哥刘齐望着遥远的地平线，循环往复地唱下去：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选自刘嘉陵散文集《妙语天籁》）

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沈阳日报院内（后称“黑枷小楼”前），前排，母亲闻树，57岁；后排左起：刘齐，28岁，刘嘉陵，2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