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忆语】(五)—写在母校150周年校庆之前--上海中学96届数学班 赵 宇

喳喳

(5) 此情可待成追忆 90年代初,上海仅有几所全寄宿制学校,上海中学便是其中之一。对于像我们这样十五六岁的高中生来说,出门在外父母尚不放心,更何况那些初中生的父母呢?当我女儿今年顺利考入一所民办初中寄宿,我和孩子她妈就开始讨论:要不要给她配手机?该不该让她把脏衣服带回家洗?如果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玩性,学习成绩下滑怎么办?……我们全然忘了,自己当初就是这么懵懵懂懂走过来的(孩子她妈就是从初中开始住校),真是屁股决定脑袋啊!知为人子,而后可以为人父。高中时代的我真的能读懂父母吗? 我的父亲是一个脾气耿直,思想传统的普通劳动者,因为文革,使得富农家庭出身的他一辈子过得有点郁郁不得志。为了与命运抗争,他年纪轻轻,远走他乡,到嘉峪关去学工,直到我上小学前才返城继续务农。父亲一直信奉“养不教,父之过”,“棍棒下出孝子”的教育理念,他的严加管束让我对他敬而远之。小时候只顾着怕他,躲他,根本无法体会到他静水深流的爱。直到我负笈远行,年岁日长,智识愈广,我才慢慢读懂他内心深处的喜怒哀乐。自从我上了高中,老爸再没打过我。高中三年,因为家住得远,不常回家,老爸就开始给我写信,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我大学毕业,老爸浓浓的爱就浸润在往返家校的百余封家书中。信中的老爸不再是那副板着面孔,凌然不可侵犯的摸样,他将自己的脆弱、无奈和柔情展现在我面前,他跟我探讨人性的真善美,事无巨细地叮嘱我注意身体,也常常将他认为对我有益的剪报随信寄给我。他一次又一次地肯定我的才能,不断地给我减压,他希望我“做一个真人,一个快乐的人”。 正如他所言“书信表达的情感是任何一种先进的通信工具无法替代的”,因为隔着薄薄的信纸,你能从熟悉的字体中感受到书信者饱含的深情和温度,也因为东方人的含蓄,使得许多面对面(电话)难以启齿或欲说还休的话题可以借着时空的距离酣畅淋漓得一吐为快。这些家书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我们父子人伦之情的见证,我希望将这种长幼两代间的沟通方式传承下去,在这个日益浮躁和喧嚣的世界中为自己的孩子保留一片可以栖息的精神绿地。 高中时收到的部分家书 我的母亲是一个爽直开朗,心地善良的人,因为家境贫困,从小失去父母,与兄长相依为命,只上到小学三年级便辍学务农,开始扛起生活的重担。她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培育了我这个儿子,我爸说她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在跟别人聊天的时候夸自己的儿子有多聪明能干,对她有多好。30岁之前我常常埋怨她不该跟别人吹嘘,30岁之后我已完全理解、接受她的这种自我陶醉,我没有权利剥夺她以儿子为荣的自由,正如我不能忘却她曾经给予并仍在持续给予我的爱。 我家住上海东北角的长江入海口,上中在西南角,每次回家我都要换乘4辆公交车,历时4个多小时,横穿整个市区,有一次夏天堵车,我站在没有空调的公交车内7个多小时,几乎虚脱。当时还没有双休日,我往返家校要大半天,一般周日吃过中饭就得往学校赶。每次回家妈妈就会做许多我爱吃的东西,返校的时候也总是大包小包把我的书包塞得满满的。离我家最近的车站不到500米,妈妈每次都坚持送我到车站,我走在前面,她推着载有行李的自行车在我后面亦步亦趋。等车的时候,妈妈总不忘叮嘱我要当心身体,注意休息,除此之外,相对无言。等我上车,汽车缓缓发动,妈妈已是泪眼婆娑。 因为路途遥远,且受不了妈妈每每泫然欲泣的舐犊之情,我有时一个月才回一趟家。妈妈怕学校周末伙食不好,正处于青春发育期的我营养跟不上,大冬天,天不亮就起床给我炖好鸡汤,装在保温壶里,拿着老爸事先给她画好的转乘路线图,不顾严重晕车的不适,舟车劳顿一上午赶到学校,就为了能让儿子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还有一次,天气突然降温,妈妈连夜准备了一床新的被褥给我送到学校,看到有个同学的御寒装备单薄,她就把打算带回家的旧被褥铺在了那个同学的床上。当我把这段温馨感人的往事告诉两个略通人事的女儿,她们听得异常真切,小女儿好生羡慕地说“原来奶奶对你这么好啊?比对我们还要好。” 妈妈从不过问我的学习情况,她只在乎她的儿子开不开心,快不快乐。高二国庆节,也许是学习压力过大,也许是我遇到了啥不顺心的事,我回家三天没怎么说话。妈妈特别担心,但又不敢问我,她私下焦虑地问我爸“儿子这是怎么了?以前挺开朗的啊,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 1995年发生了两件与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大事。一是地铁一号线通车了,北起上海火车站,南至锦江乐园,正好处在我家到学校的必经之路上。二是作为中国入世的条件之一,国际社会要求给予中国劳动者应该享受的休假权,将每周的单休日改为双休日。中国接受了这一条件,为了逐步过渡,当初还有大小礼拜之分,大礼拜休两天,小礼拜休一天。这两件事直接促使我回家的频率大大增加,妈妈再也不必长途跋涉来看我了。后来当我与同学们一起去合肥上大学,经历了高中的住读,感情上已比较容易接受与亲人的别离。那个盛夏,火车站人声鼎沸,拥挤嘈杂,我拎起了背包和行囊,和三年前离开月浦小镇的情景一样,只是这回,多了几个同学的陪伴,既没有哽咽不舍的父母,也不再有远足的天真。 如果你看到这里有共鸣,那绝不是因为我写得太煽情,而是因为我的父母过于普通,普通到每个人都能从他们身上照见自己父母的影子。我们70后这一辈的父母,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经历了上山下乡,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或屈辱、或不甘、或坎坷、或动荡的人生故事。这壮志未酬的一代,自己历尽艰辛,但在社会环境稍稍好转的情况下,总是想方设法给孩子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和学习环境,期望孩子能够学有所成,立足社会。 寸草之心难报春晖,但我毕竟还有机会去尽孝。但对于郑纲和龚培德两位在高中阶段经历了风树之悲的同学而言,人生的路注定要走得更加艰难。印象中,这两位同学都特别坚强,遭受如此大不幸,未曾在我们面前掉泪。龚培德生性乐观开朗,人送外号“小妖”。他父亲去世后不久的一个周五下午,同学们本该收拾书包回家过周末,但那天所有人留了下来,集体为龚培德过生日。我们送了他一套《陆小凤》作为生日礼物,因为他喜欢武侠小说,也因为陆小凤生性风流重情义,很合“小妖”的胃口,我们希望他能像陆小凤那样无畏艰险,逢凶化吉。男孩子本拙于表达对人的关切,但那天每个人都说了几句劝慰激励他的话,“小妖”忍不住红了眼圈,流下泪来。真是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啊! 受我老爸影响,我一直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谁曾想我竟能在上中找到一辈子的好基友——周浩波。对我来说,他是那种在你生命最灰暗的时候,陪你一起等天亮的人,也是在你最开心的时候,第一个与你分享喜悦的人。我结婚,他做伴郎;我两女儿出生,他第一个到医院来探视;我搬家,他出车出力;我买房,他陪我看房;我升迁,他与我一起举杯相庆。我们生于、长于同一片土地,说着同样的方言;相似的成长背景和家庭环境,使得我们的价值观趋同;我们热爱体育,崇尚运动,是AC米兰和荷兰队的铁杆,无论多忙都要聚一起为自己喜欢的球队呐喊助威;连生孩子这事,我们在婚前都商量好了都要有两个,结果我们各自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虽然我们有那么多的共通点,但我们性格迥异,和而不同。我外向,他内敛;我性子急,他相对温和;我理性,他比我更理性。一直到浩波大学毕业前,每年暑假,我都要到他家住一段时间,陪他老外婆打过麻将,也跟他父亲去河里摸过鱼。每天傍晚,浩波妈妈都会从地里扛回一捆我最喜欢吃的甜芦粟,在落日余晖下,我坐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不停地吃,他就在边上静静地看我吃。 浩波比我小,但更像是我的兄长,我妈真把他当另一个儿子看,甚至还给他包办了婚姻,这是连我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我们相交20多年,一直情同莫逆,确是难得的缘分。 关于友情,情同手足也好,其淡如水也罢,想起来总是让人感到那么温馨。即便是毕业后,远隔千里,不常见面,同学间的情谊也未曾断过。99年我考G,班长张怡得知后,将他此前考试用过的所有参考资料快递给我,并寄了一张贺卡给我,上面写着:“让我们互相勉励,共同开创美好的未来。”我读博的时候,有一阵对经济学感兴趣,自学了萨缪尔森和曼昆的经济学原理,想去考CFA。已考过CFA三级的团支书陆青来把厚厚几本考试专用书籍寄给我,并将考试秘笈倾囊相授。虽然我最后没有出成国,从事的工作也与金融分析不相关,但这些经历于我都是有益的,也让我感受到了同学们的古道热肠。 我们高中刚毕业那年的国庆节,在复旦和交大就读的赵琰、赵佳华、吴剑骏、朱艺、李晓松与中科大就读的周浩波、曹晶、沈锋和我一行九人去天柱山游玩。那时天柱山的旅游资源尚未充分开发,未成旅游热点,即使在国庆,去的人也不多。我们之所以选择去那里玩,主要是因为余秋雨在《文化苦旅》中写的那篇散文《寂寞天柱山》。天柱山有座双乳峰,惟妙惟肖,叹为观止。我们当时怂恿身材最胖,胸部最大的赵佳华脱掉上衣,赤膊上阵,在双乳峰前摆拍了一张秀胸肌的靓照。未曾想10年后,赵佳华同学因车祸离世,真叫人扼腕!根据普遍规律,胖的人一般人缘都比较好,赵佳华就是这样一个性格温和,可远观亦可亵玩的好同志。他擅长画漫画,我们班黑板报的插画都由他包办。高中三年,我对他的认识并不深,但与他交流的记忆总是愉快的,因为他从不介意别人开他的玩笑。记不清是2004还是2005年的初夏,赵佳华到合肥出差,由于其他同学出国的出国,工作的工作,就剩我一人在科大读博,我就招待他在一个路边的烧烤店吃龙虾,喝啤酒。谈到工作、谈到婚姻、谈到未来,总觉得他还是有些压力。我想这跟他母亲对他的期望值过高也有关系。 同学中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年赵佳华考试没考好,放暑假被他妈锁在家里,作为铁杆的曹晶去看望他,隔着一道铁栅栏,两人无语凝咽,就跟探监似的。轮到金迪去探监的时候,赵佳华就比较有经验了,从家里给金迪递了一个板凳出来,他这是有多寂寞啊,希望兄弟能够坐下来安安心心地陪着他唠嗑吗? 人生际遇变化莫测,我对佳华兄的印象就定格在天柱山双乳峰下那个赤膊摆pose的瞬间和我们坐在路边摊,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的画面。文字写不完对他的思念,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快乐! 97年国庆天柱山之旅,前排右一是赵佳华 从小到大,家中的长辈都觉得我懂事,我理解所谓懂事其实就是苦难让人早熟的意思吧。现在看来,我那时是真不懂事,因为我根本没吃过苦、受过难。有些人和事,必须经过岁月的沉淀你才会读得懂。就像我对父母的理解和感恩,是直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才慢慢领悟的;我对同学情谊的认识,也是在离别之后才懂得珍惜。佛学里有“加持”一词,意思就是把不可思议的力量加在芸芸众生的身上,使他们得到勇气去直面惨淡的人生,得到毅力去扛起重担,度过难关。感谢命运让我在上中认识了那么多好兄弟,让我在懵懵懂懂中体会到亲情和友情所给予我的加持力量。 (未完待续)

同学

我们

妈妈

赵佳华

天柱山

老爸

父母

高中

因为

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