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话桑麻（五）

琴

一. 家乡玉屏山，树木繁多，浓荫蔽日，杂草丛生，鸟语花香。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有说不完的事，道不尽的情。 每年七月，夏末秋初，暑去凉来。喜看稻菽千重浪，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此时，天空会经常出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瞬息万变的自然景观。俗称“日头雨”。 一天当中经过两三场如此这般忽晴忽雨，阳光雨霁的交替，葱茏苍翠的玉屏山上充斥着朦朦胧胧的雾霭流岚。凝重的乳白色浓雾贴着潮湿的地面缓缓移动，空气流动速度变慢。茵陈草尖，浓翳密竹，滚动着晶莹的水珠； 间或，骤雨初歇，太阳公公笑眯眯地出现在天空，洒下道道光芒，大地一片光明。 雾霾迷曚的树林里，蒸云煮雾，青烟缥缈，袅袅上升； 傍晚，夕阳西落，天际金边勾勒，七彩云霞，流光溢彩，令人目迷神眩。 在这反复无常、变幻莫测的大气笼罩下，在层层叠叠枯枝败叶覆盖下，在飞禽走兽、蝼蚁爬虫，臭哄哄的屙屎屙尿腐蚀下，地底下的土埌疏松潮润黝黑，蕴藏着丰富的营养素。山地湿度大，可以满足长期潜伏在这片茂密而丰饶的植被底下，有着强大生命活力生物菌种的孢子萌发生长。 二. 地底下的菌丝迅速蔓延，蠢蠢欲动，“新泥日蒸气深入，穿苔破藓钉戢戢（ji）”。没几天，像有魔术师变戏法似的，便陆陆续续地从树底下草丛中，悄无声息地冒出许许多多蘑菇伞来。这儿一朵，那儿一簇，如同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赭、红、白、灰、橙……五彩斑斓。 每到这时候，大屋里的老人们就提醒年轻人该上山采蘑菇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早就巴望着这日子到来的小媳妇、七姑八婆，马上就着手准备。寻麻线找铁丝加固箩筐竹篮，缝头巾，绑草鞋，磨刀嚯嚯厉兵秣马……八、九岁的我和兄弟俩也跟着她们一样，兴致勃勃，跃跃欲试。 大清早，微曦初露。我们就吆五喝六，挎竹篮，背箩筐，拎柴刀，准备出发。为避免头发被那些杂乱无章，绸缪难解的藤萝刺茎挑逗，也避免被冰凉的雨水滴落。女人们临走前就在头上包一条花头巾，把一头秀发塞到里面去，只留两只耳朵在外头，显得干净利落。一行八九个人，像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踢踢踏踏地踩着乡间小O路，向山上开拔。一路上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村子很小，离山很近。蹦蹦跶跶十几分钟就来到了山脚下。沿着黄泥土瓦砾渣混合的盘山路走上一段，正如陶渊明写的：“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哼哧，哼哧，爬到半山腰，大家四散开来，分头行动。各自弯腰驼背钻进树林里，寻找蘑菇。在树木掩映之中，不时会遇见来自村庄和左邻右舍的乡亲们，三三两两，影影绰绰。大家颔首点头微笑，互打招呼。你寻你的，我找我的，互不侵犯，谈笑风生，和睦相处。反正大山是公有的，出产的资源谁都有权利享用。 空山新雨后，花草树木吃饱喝足，更显绿缛滋润，精神饱满，斗志昂扬。不一会，太阳冉冉升起，灿烂的朝霞穿过枝叶照射下来，林子里弥漫着奇异的片片鳞光，莹绿蜜黄，生机勃勃地在草叶上跳跃。大家睁着一双大眼，在树林里四处睃视，穿梭来往。挂在芦苇蒿草尖上的露珠噼里啪啦掉落在脚背上，冰凉而湿漉。用刀尖挑开突兀的落叶，一旦发现蘑菇就欣喜地迎上前去，轻手轻脚地摘下来，弹掉粘附在上面的松针泥土，小心翼翼地放进篮子；要是遇见刚破土而出才小指头一般大的花菇朵儿，就手下留情，等待两三天后长大一点再来采。即使知道也许会被别人捷足先登，也不会对幼小的它们痛下杀手。 经过长年累月，日月星辰的照耀和狂风暴雨侵袭，树林里充满着五味杂陈，六味调和。倒伏在地的朽木烂柯，浑身长满了像一块块赖皮膏药似的苔藓。可在这烂木旁边往往是出蘑菇的最佳圣地；从高高的树木上翻着跟斗跌落在草丛里的枯枝败叶，以及匍匐在地的腐草烂根，散发出一股股酸臭；还有那好闻的松脂香、青草甜、菌菇药…… 树上鸟儿成双对，巧舌如簧，鸠呼雀噪，一呼百应，啁啁啾啾；秋蝉凄切，歇斯底里，吱–吱–吱，似是弦琴弹不停；小虫唧唧复唧唧，浅唱低吟；人们窸窸窣窣，踏着清秋落叶，仔仔细细，寻觅蘑菇身影；豆蔻少年，大声喧哗；……噪声回荡，此起彼伏，久久不息，打破了森林的寂静。 有时，冷不丁会从脚背上爬过一条两眼灵动的四脚蜥蜴，或是鼓着腮帮突着大肚腩的癞蛤蟆和青蛙；偶尔会看到浑身浅绿色的小小“青竹蛇”，盘绕在柔软的嫩竹条上荡秋千似的摇来晃去。又像一条涂着保护色的变色龙躲在绿叶底下，一时真假难辨。一旦认出它来，着实吓人一跳；还有一两只灰不溜秋、大腹便便的山地鼠，突遇天敌，叽叽尖叫着嗖的一下从身旁蹿过……遇到这种事，胆小怕事的女人小孩总会情不自禁地跳起脚来，呀呀直叫，惊魂甫定，踌躇不前。 尽管有时会遇上这样那样的困境，但一点也不影响大家上山的热情。吃一堑长一智。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人们故意虚张声势，弄出动静来。边走边嘘-嘘-嘘地吹起口哨，把脚抬得高高的又重重落下，啪嗒啪嗒，踏得山响。挥舞柴刀，左右开弓，披荆斩棘。每次上山，我就依样画葫芦，有意弄出声响。虽然心有余悸，很怕遇见那长得丑陋难看、心眼又坏的长虫，可总也抑制不住上山采菇的热情与喜悦。其实，那些可怕又精灵古怪的小家伙听到响声想必也会闻风丧胆，逃之夭夭。其实，动物也通人性。对付它们就应该像对待坏蛋一样。你强它就弱，会识时务地绕道而行，退避三舍；倘若你弱它就强，会长驱直入，去攻击你。 三.大山真是很神奇哦，长出的蘑菇被人们扫荡光了。但不消几日，下了一两场雨，又会接二连三地冒出许多来。每次，人们都趋之若鹜，采菇热潮一浪高过一浪。长了采，采了长，周而复始，前后会持续一个多月，才逐渐消停下来。遇到丰收年，山上的蘑菇会像稻谷一样，长得又多又饱满。以致都会诱惑到河对岸溪东村的村民们，也纷纷跑来凑热闹。 聪明的家乡先辈人，早就根据蘑菇的形状各异和性能不同，按照仿生学原理给各种蘑菇命名。 伞面彤红，上面像撒了一层星星点点的白芝麻，腿脚粗壮白皙的叫“红菇”；红菇能帮助提高代谢免疫力，增强体质、延年益寿。我们家乡女人坐月子都用干红菇来炖鸡汤，兑上黄米酒捞线面吃，不但味道鲜美，还营养丰富，喝了它奶水充沛，身体健康。 表皮橙黄色，很像戚继光抗倭时发明的那种中间钻个孔穿成一串，像挂项链一样挂在胸前，边行军边吃的“光饼”，叫“光饼菇”； “光饼菇”底下齿疏粗糙，腿脚壮实，适合炒着吃。那时农村菜品单一，最简易也最常吃的就是用光饼菇来炒空心菜和葱花。菇涩菜嫰葱香，可谓美味佳肴。再配一碗刚开镰的晚稻喷香白米粥，开胃又爽口。 腿长且有绒毛，顶端套着个洁白色鸭蛋样含苞待放的花菇朵叫“蛋菇”。 “蛋菇”长大后撑开的伞面有小盘子大。有的上面还布满了青蛙卵似的小黑点。它的脚底下好像套着一只宽松的靴统，包到脚踝骨上面来。腿脚修长，长在草丛里像一只鹤立鸡群，显眼得很，但很少会遇到。蛋菇肉嫩滑如鸡蛋白，好吃。 灰褐色，像一把破雨伞那样裂开一道道缝的叫“鸡肉菇”。鸡肉菇配伍葱姜蒜米酒香油黄花菜，要清蒸才好吃。菇肉丝丝缕缕，韧性而又绵柔，有一股鸡肉味道，香甜可口； 表皮呈浅绿色，似有大理石一样的不规则花纹，肉嫩滑溜，擅长跟糟菜粉干泥鳅为伍作汤，叫“猫脸菇”；蛋黄色，有点像光饼菇，一掰就流出浓浓的乳白色奶水样的叫“奶奶菇”；微黄淡白，厚实，需在开水中捞过，去苦涩，加葱姜肉丝燔炒，口味跟光饼菇差不多的叫“碗爿菇”；黑褐色，菇面长得又大又厚，显得胖乎乎，肉嘟嘟，手指一按一个坑，味道不是很好的叫“肥肥菇”；……林林总总，大约有二十几种菇。奇妙的是，独有我们家乡玉屏山上生长的所有蘑菇都能吃，从没听说有人被毒到过。 我觉得最为妙趣横生的是“60齿菇”。黑灰色的伞面底下，长着一圈如百褶裙一样洁白的褶。不管是大如碗口，还是刚出土的豌豆大的小菇朵，翻转过来数一数，都是不多不少恰好60个“齿”。每个齿从菇柄顶端，绳直绳直地向着边缘呈折扇形铺开，齿与齿之间距离均等，边缘内卷包住这些齿。菇面结实敦厚，菇柄粗壮，跟光饼菇、碗爿菇一样，要炒着才好吃。 更有意思的是，如果在一个地方发现一朵“60齿菇”，千万别急着走开，应该耐心地往四周仔细找找，保你还会找到许多朵甚至一篮子都说不定。有的会像盖瓦片叠罗汉似的，一朵接一朵挨挨挤挤地重叠在一块，有的三五朵，有的七八朵。要是运气好碰到这种情况，总保让你欣喜若狂，手忙脚乱。我曾经就碰到过一回，不大的一块地方，这儿一簇，那儿一丛，都是60齿菇。高兴得心花怒放，乐颠颠地跑来跑去，忙不迭地收获着苍天恩赐的这份意外礼物和满心的欢喜。 每次从山上回来，女人们就嘻嘻哈哈地聚集在屋后一口古井旁，用一只小木桶从两米深的古井里提水上来清洗蘑菇，分门别类。肉厚粗糙的适合炒着吃的放一堆；肉质滑溜细腻，煮汤口味更淳美的搁在另一边。 有的人采得多一时吃不完就到街上提篮叫卖，有的人则用盐巴煮熟了晒成干菇，留着日后淡季没有菜时吃。那时节，采蘑菇，洗蘑菇，煮蘑菇，吃蘑菇，谈蘑菇，这是我们家乡人别有一番的大乐趣。人们都说四条腿的不如两条腿的，两条腿的不如一条腿的。天然野蘑菇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山中珍品，不但味道好，还有营养。诸如富含多种维生素、氨基酸，提高免疫力…… 听说今年玉屏山上的蘑菇又出产很多。一斤十几块钱，有户人家单单卖蘑菇就赚了两千多元。遗憾的是，我中秋节前才回家扫墓，迟到将近一个月，因此没有见到玉屏山采蘑菇那繁荣的一幕！我爱家乡的玉屏山！尤其爱去玉屏山上采蘑菇，更爱吃家乡的蘑菇汤！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