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片落叶成追忆

木头

人们说深秋落叶易引伤感，木头倒非常欣赏纷纷扬扬落叶的盛况，仿佛每片叶在爭先恐后地诉说生命过程中的某一时刻，记忆中或深或浅，或喜或悲组成个人舞台剧中的某一时刻，让人恋恋不舍，不由伸手去触摸曾经的过往，记忆越发生动清晰起来。 木头小时候在河西走廊部队大院中出生。那里冬天的穿洞风很冷，可是年青的母亲要学习苏联养育儿童的经验，每日将刚出生两个月的木头放在室外冷风中锻炼几次，没几日，因小儿肺炎发作抢救，洋法土法全上，十个儿童活下来一二就是万幸，木头硬是在棉被中用热蒸汽熏蒸一天才捡回命来，因此大家都十分稀罕这活下来的十分之一，万千宠爱集于木头一身。 部队里的老革命私下给木头妈传授经验，说再别学苏联的法子，一定要保暖保暖，还是保暖！ 从此木头的棉衣棉裤很厚，从早到晚从秋到夏基本一装到底，棉衣旧了脏了硬了，但它让木头熬过了河西走廊的穿洞风。（只不过，木头绘画技术不行，表現不出棉衣的质量，只见当年木头的小手蜷缩在黑洞洞的袖笼中。） 解放初，部队实行供给制，为了后代而出血本咬牙让孩子们尽可能吃好穿好，土包子的木头摇身一变成了“地主家的二小姐”，泡泡纱围绕，照个像也有了个洋娃娃，只是她还是怯怯的不敢抬头睁眼。 奇怪的是木头小时候的照片里她总是怯生生的，胆小懦弱一副忧郁的表情，怎么包装都没有阳光健康快乐的模样。 木头在幼儿园里第一次切身体验到“不公正的批评”。在转椅上，孩子们兴高采烈坐上去，但是转椅不动，木头基因中的“见义勇为”让她勇敢地承担起启动转盘的义务，像狗中的“哈士奇”，小小的她拼尽全力用蛮劲推动，霸主军长家胖妞不防，摔了下去，老师狂奔而来，大声训斥木头，并罚木头贴墙而站，眼睁睜看其他小朋友吃点心玩积木。 哪来什么申冤声辩机会？哪来友好声援？从此老师不喜欢木头，木头不招人待见，感觉不到爱与温暖。她总沿着墙边，背紧贴着砖墙，想法设法逃离幼儿园，最成功一次爬上接送孩子们的马车骗过岗哨溜回家中，可想而知木头的结局会是怎样。她更加郁郁寡欢。她可感知而无法诉说，仅仅四五岁的她并不知这一恶果对她的影响将怎样长远，要用一生来治愈。 记忆中，与木头邻床的“五一”，对木头挺好，由其郊游时，傍晚逮荧火虫，他总是将手中的荧火虫放入木头的小瓶中，暮色中他们共同放飞，周围亮晶晶金色光斑缭绕着木头与五一，与湛蓝夜空下的星星浑为一体，这成了木头童年中最炫烂最美好的记忆。居然一记六七十年而未褪色。 后来据母亲说，五一文革中是个造反派头目，带头冲击军队，令军长头疼不已。改开后出狱的他整日敲他母亲家大门索要父亲写书的稿费，成了众口一词的“恶魔逆子”。 木头怎么也无法将这两幅画面并存在一起。 父母从朝鲜回国后转业到一所国防科研单位，该单位仍然为职工子弟敎育尽心竭力，专门联系了附近大学的附属子弟学校。悲催地是木头又处以难以融入的低等土包子境地。她长的不好，学的不好，穿的不好，总之哪哪都不入“资产阶级洋小姐少爷们”的法眼，当然这是多年后木头才知道的无法避免的阶层歧视与划分。 母亲将她自认为非常漂亮的绿底黄花的连衣裙让木头穿上，说是大连买的洋气“布拉吉”。错到没错，关键太长，裙摆直拖脚踝。 放学时，当着许多同学面，高年级的一个大个脖长牙暴的女生大声说“瞧她穿的那样，丑死了”！她是家中独女，有八九个亲兄弟分布在各年级，她的霸主地位让她一言九鼎。木头很丑，很土的地位从此无人撼动。这种处境，让本不自信的木头被迫自强自立，土气加匪气，叛逆成了她的标配。终于有个大妈式的数学牛老师没有舍弃木头，给了她表扬和肯定，冬天中的一缕阳光，照亮了木头的数学成绩。新来的美丽大学生田老师无意中表扬了木头背诵语文课文流畅，木头语文课成绩开始逆转。从此两主课成绩比翼双飞，木头在匪帮中声誉日隆，终于见到“好学生”的曙光，在主流队伍边缘游离，若离若即，不至叛逆到底。 可敬可爱的牛老师田老师成了木头记忆中永远的贵人！ 多年后，无数次回眸，木头在内心里暗自总结到：1，一个好老师是贵人，决定你一生的走向与品质。 2，黄花绿叶色泽干净亮丽，要穿必须趁年轻。在以后的生活中，战友桂荣亲手给木头缝的一条美丽纱质连衣裙，也是绿底黄花，木头舍不得找机会上身以至终于错过能穿时的衭色及身材。老了的木头耿耿与怀，又亲手做了件绿底黄花棉绸裙，再试已不伦不类无法穿出去。从此与记忆中的绿地黄花告别，以失败告终。 3，裙子无罪，过长有错。女儿几个月大，木头外出学习。女儿住院后，老伴心疼孩子，决定自己带孩子。大夏天，老伴咬咬牙买了几尺真絲绸，颜色为四五十岁中年妇女之爱的暗紫红色系，他为了让女儿多穿几年，特意让姑姑做长一点。木头回家后一看小女儿穿着拖地的真絲长裙站在老伴肚皮上陌生地望着木头，木头一阵心酸，莫非厄运又一次降临！好在孩子还小，她不知道其中利害。 4，不要随意评价别人穿戴，由其大庭广众之下。它伤人不浅，缺乏平等侍人的道德取向。 考中学，木头无意中混入一个好学校。但无意中，木头又一次沦落为“坏学生”。自我检讨若干次，始终不明白自己到底哪点做错了？哪点招人嫌了？与生俱来的自卑与叛逆再一次混合成一种奇怪的心理与气质，或许会再一次遇到心明眼亮的贵人老师扭转局势？ 文革开始了，幸亏木头当年年青，幸亏她脑子不聪明，幸亏她情商低，幸亏她没本事资质差，幸亏她选择性失忆与迴避，她有意避免了更大的伤害，也同时迴避了同龄人之间的友谊与温暖。 木头竭力想画出当年她的执拗，她的自尊与自我保护的神气，可是没有绘画基础，哪能表現出来呢？大时代的红橙黑无法描述，在这种环境下，一个年轻人的成长必然艰难，扭曲，薄弱，自生自灭，自我成长，自我救赎，时间漫长，回头一望，可惜可叹。 此情难追忆。 木头下乡没有和自己学校一起走，这后果也显而易见，他们彼此陌生，从心理上从经历上割袍断义，越离越远。木头和大自己一岁的同院延河一起上了山下了乡。延河是真正意义上救赎了自己的亲人。 木头一边画延河，一边嘴角上翘，满眼都是光，滿脸都是笑，虽然几十年不在一起，但仿佛她一直在那里，滿滿的爱意，让人温暖，柔软而坚强。她的画里，木头笑着，头扬着，眼神不再游离模糊，真心实意地敬着爱着延河，仿佛母亲，姐姐，自然而真实。 在队里，木头渐渐开启了正常人性的启蒙，她开始有说有笑直言不讳，自卑而叛逆的心性渐渐褪去。 延河开启了护崽模式，吃饭偷偷给她添干加饭，轮木头做饭，她总一有时间就来帮她，哪怕黎明时分困的睁不开眼晴，劳动中能搭把手就扶持一把，有矛盾不管对错，她总挺身而出挡在前面，木头从没觉得受气，她真实地裸露着自己的毛病，弱点，活的自由自在。反客为主地颐指气使，估计形象非常糟糕。 她敬佩这个勇敢沉稳有定力的大姐，任何风浪下可依托身家性命，不担心背叛不担心举报，她是始终如一绝不跳船逃生的老大！ 与延河在一起，木头学到了友爱与信任。 木头在生产队修公路劳动，无意中脚踝骨骨折，队里知青及社员连夜送她外出就医打石膏，恰好花完了上年挣的工分分完囗粮后还剩的十三元钱。这样呆在家一两个月后，木头开始心发慌，来年吃甚？ 听说有人回部队当兵了，木头情急之下拆掉石膏，扒上火车去父母原部队当兵，为挣口饭吃，实在说与光荣啦梦想啦等搭不上多少边。 部队里陆陆续续回来许多同龄同性同历的朋友，大家很快相融，价值观相似，同甘苦共患难一锅搅稠稀，一同战风雨，其中桂荣和木头似同根生的连理枝，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始终背靠背，友谊自然生成。根深不倒。 这回没有谁大谁小，互依互靠，友谊真挚，历久弥新。 这片叶子，手心手背都是枝叶脉络清晰可见，脉脉相连，割舍已无可能。 怎么随着回想以往的经历都是劳动的镜头？木头部队复员后，恰逢推荐工农兵上大学，学员来自四面八方，年龄经历更是参差不齐。那年头，一入学就是学工学农的农场劳动，近而帮农民秋收，最后干脆是到一个山沟废弃的厂址上自力更生办学，从修厕所，锯木头做床铺盖宿舍干起，准备好自给自足的小屋后渡过严冬。 这张图就是劳动中结下的友谊。应为“五人帮”，由于纸面大小，舍去一人，但画面的合谐生动，真让木头对自己的潜质刮目相看。怎么这么轻松自然地画出来呢？百思不得其解！ 又一片叶子从手心滑落。平凡朴素到一晃而过的“青春未来已过”的经历。 大学期间，父母到处找人为女儿安排婚事，二十七八己经耽搁不得的年纪了。一纸假电报“母病危速回”，大几千里骗女儿相亲，木头又一次捡起反叛旗帜，愤怒着父母挑的“会踦三轮，爱干活，讨饭时可以在前面拄着打狗棍”的乘龙快婿，他是父母亲认识的老乡及同学的儿子。他长的实在不敢恭维，脸上有横肉，疙丁瘩搭一股文革中的造反派模样。 三个候补中挑一个，木头反掉一个。另一个倒是长的俊气，眼睫毛很长，他否定了木头，说她老的像他一个老姑妈。 剩一个瘦的驼背，灰色的中山装在身上随风咣当，眼镜厚如啤酒瓶，遮住了他唯一可夸的眼睛。 木头毫不犹豫指鹿为马，就他了。 她开始幻想做个骑着毛驴回婆家的陕北媳妇。 母亲嫌女婿父早亡，家境贫寒，无钱无势，父亲忍气呑声，怕在老乡同学面前落个坏名声！，不敢旗帜鲜明地支持或反对。 木头自己花十七元钱买件咔啡色罩衣，十一元钱买条灰色裤子，准备将自己嫁出去。临走，父亲开出一个单子，让回老家后请这些亲戚吃饭。 木头滿腔悲愤，你不知人家孤儿寡母几十年拉扯一大家子，吃了上顿愁下顿？你不知三十岁守寡的婆婆从六零就今年买个枕套，明年买点棉花地攒着儿子的婚礼必备品？为了给儿子，儿媳买上双皮鞋，她卖掉手上唯一值点钱的手表，你们怎心安理得地享受女婿进贡地将舍不得穿的皮鞋送给你？不是说，陜北人定婚一定要送女婿一双扎根鞋吗？你们怎么反着来？ 明摆着不同意，还将你们那凑不上席面的又从未谋面来往的七大姑八大姨请为座上宾，好歹给你女儿戴个面子好不好？请客的钱呢？让人家孤儿寡母还要勒紧裤腰带过多久？！ 木头气不打一处来，脸吊着，生气着，婆婆大度地笑着，人前面后都没一句埋怨，几十年如此，从未提及这不平等待遇。 木头看着老伴零下几十度穿着单鞋坐在敞蓬汽车中快要冻僵的样子，一万遍诅咒着父母的不仁不义。发誓但有点奈何一定给老伴买双棉皮鞋，有个女儿出嫁再不让她委曲地抬不起头来。 改开后，人们天真地相信自己努力工作，勤俭持家一定会有好日子。 木头出差为节约出20元的补助，她常坐夜车，看着车窗上映出的灰黄浮肿的脸庞，望着路边闪烁的星空，常恨不得躺在硬座下的地板上，孩子幼儿园放寒暑假，无人照看，乘机带孩子外出“旅游”，让她睡在椅上，椅下。外出做试验，将孩子寄放在远亲家中，工作完后回到亲戚家，看见四岁的女儿爬在桌下拿毛巾帮人家擦桌子腿。 她知理短而小心翼翼唯恐人家嫌弃。 和母亲出来，她笑容滿面，蹦蹦跳跳走在母亲身边。 木头滿心酸楚。 她和女儿很努力地走着，身后是古老是旧习，前面仿佛有无限可能。 木头阴差阳错，为家近，为轻松，甚至为了已承诺的提拔使用，她再一次大跨度的变换工作。她舍弃自己的专业特长，舍弃了适合自己生长的工作环境和土壤，来到一个她并不喜欢的工作环境。她始终难以融入，别人也不願接受承认她，她像个自由电子在外围转圈圈。她开始补习文化知识，她内心开始有书生意气，能感知那些人文情怀，能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更值得自己睁开眼睛去看去品的好人好事。她开始向往大自然，喜欢青山绿水，在那里她才真实地存在，自由地呼吸，身心俱宁。她不再俱怕孤独，她骨子里有了自我肯定的傲气。 就是说，虽然外表上她仍是个菜巿场转悠的滿面沧桑老大妈，但她的步伐开始坚定，眼睛开始东张西望，她在慢慢脱胎换骨，她不再慌慌张张唯恐别人不接纳自己而悲伤，她伤后自愈率速度加快，如果赶上好时代好环境，她会眼神清彻，脚步坚定，自尊地笑着，和善有度地走自己的路。 她终于完成做为一个人的转变。 如梦如烟消融在山林中。 向往桃源平常人家，有人问客从何来？来，来，来，坐，坐，坐，春花上烩菜！ 她勇敢地拿起指挥棒为自己奏响了生命的进行曲。虽然有点晚。虽然旋侓嘈杂不动听。 但她为自己勇敢地唱响了一首歌，她努力了，尽心尽力了。当然是角落里的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