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小说《老屋》第十三章

成阵(勿送花)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回老屋第一年春节里,肖榴和弟弟肖杉被当成了“洋娃娃”。队里人将长着个又大又圆大脑袋,一双黑亮大眼睛的白白胖胖的肖杉叫“大头娃”,而身着紫红底白色暗花、双排扣、咖啡色翻毛领棉大衣的肖杉,更显虎头虎脑的招人喜爱。把能歌能舞,活泼不扭捏的肖榴叫“乖女子”,而穿着妈妈编织的凤尾花大红厚毛衣外套的肖榴,与那些多数尚不知毛织物为何物的队里小孩,更显与众不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已经在城里学校体操队练了大半年体操,劈叉、弯腰、翻车轱辘样样都会,而且在城里与街坊邻居大小伙伴组成的学生文艺宣传小分队里,练就了唱歌及跳舞本领。祖母的大炕、队里的打麦场成了肖榴和肖杉的表演舞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榴将祖母扎的刷刷松开,“唰唰”梳成一条辫,发稍扎上红头绳演铁梅,用熟稔于心的现代京剧腔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边舞边唱:“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翻身的农奴,想念恩人毛主席…”等,当时在城里早已流行,而在生产队里却稀罕的节目。她们玩疯了,祖母乐颠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春节里最热闹的是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大队最好的古戏台上演地方剧《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和《沙家浜》的几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文艺宣传队员是从8个生产小队有文艺天分,表演特长的人中,高标准、严要求挑选出来的。平时干农活挣工分,排练和演出也是挣工分,大队的年轻人和会吹拉弹唱的男女个个愿意进宣传队。戏台下人山人海,老年人和幼儿占据戏台下正中位置,坐着木方凳或矮长条凳看;其余男女壮少就围住戏台,站成半圆形拥挤着随剧情时而屏声静气,时而愤怒握紧拳头,时而群情激昂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当最乖的巧玲妆扮成身着红底小白花、斜扣中式袄褂,毛蓝色裤子的李铁梅,摔着又黑又亮的长辫子,高亢清脆地唱着:“红灯高举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手举红灯,圆睁双眼,亮像观众时,台下看戏的社员犹如翻江倒海般左筛右旋的骚动起来,人群中发出“嗷—嗷”的喊叫声,欢呼声沸腾了整个大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春节的几天里,队里人在待客日,走亲戚中欢欣畅怀外,大多是透过戏台上色彩变换的幕布、多彩的戏服、演员漂亮的扮相和悠扬缠绵的胡琴声、激越铿锵的板胡声感受着彩色生活,享受着美好,释怀着热爱集体的昂扬,振奋着革命斗志;也感叹着与自己生活相通的贫穷无奈、生死离别的凄凉哀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其时,也因为巧玲妆扮成的李铁梅上着红底小白花袄褂,下穿毛蓝色裤子的合体鲜亮衣装,成为全大队少女们梦寐以求的着装向往。常常地,那些身着艳丽衣装的女孩们,在大队年轻人的:“红衣毛蓝裤来相看,毛蓝一件正找婆家,毛蓝一身准备结婚。”,与说婆家、相亲有关使人害羞的流行顺口溜的起哄耍闹中,绯红面庞,低眉笑弯腰,突显少女的动人妩媚,为社员“敲钟上下工”的紧张贫乏生活,平添靓丽和欢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长着粉色鹅蛋脸、上翘丹朱唇、高低直挺恰到好处鼻,和一双喜时如晶莹闪,悲时如秋潭漫眼睛的巧玲是村里一户富农的女儿。巧玲父亲东洋学成,在西安高就,娶一书香人家小姐,共生巧玲兄妹五人,个个男貌若潘安,女容赛貂蝉。解放不久,巧玲父亲带着她的姐姐哥哥举家返故里时,当时一家大小四口的美貌和衣着曾轰动十里八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富家后代,耕读不误,学业有成,走出村里,世事经见又回归故里。老老实实当农民挣工分,过着“钟敲上工,收工回家”的耕种生活,后又有巧玲和她弟妹陆续出生,务农日子和和乐乐本无大波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可文革一开始巧玲父亲未经住被揪斗游街的折腾,卧炕不起,不久便病故了。被揪斗游街后的巧玲父亲对家人道:“被红卫兵从拢玉米苗的地里直接拉出,戴上用烧纸和浆糊做的高帽,与各村地富反坏右分子,用稻草绳穿牵成串,在铜锣声中游街批斗,那是自己给祖宗把脸丢大了。以前的乡风民俗只对那些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败类才会严施家法,游街示众。而自己活到近半辈了,温良恭俭、恬淡寡欲的怎么也落了个这等下场。新中国建立时,在省党部干事也被留用,可眼看着因为家庭出身,留学日本这些事情越来越不妙了,干脆带着你妈和你们回屋当农民。曾经为自己简单过活成真而欣慰,看着你们一个个长大,我为咱的安生日子高兴。可谁能料想,现在又被当成剥削阶级揪出。世界这么大,难道老天连我这点安生着度过余生的小小愿望也不放过?难道生不逢时的人活着就这么艰难?算了吧,没脸也没心境活了。你爸我可能躲不过这一劫了,真舍不得你们,但没有一点心境了啊!”就这样灰心丧气着,自然身体状况一天天坏下去,最终亡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演过这场戏,巧玲与姐姐慧玲将于正月初六,同一天出嫁给同一个大队另一生产小队的同一户地主成分的亲兄弟俩,她大哥也在同一天迎娶她俩嫁的兄弟俩的姐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兄弟俩的姐姐曾被已定亲的入伍未婚夫,担心迎娶成分大的她影响提干而退婚,丢人显眼使姐姐悲痛哀怨,寻死觅活。知书达理的巧玲妈正为大儿子因为家庭成分高,说不上合适媳妇发愁。她想:这个女子人品、长像样样挑梢,却因成分高遭受了“陈世美式”的抛弃,咱知根知底地为何不难处伸手,患难结亲哩。她托媒人去提说,女方家提出换亲。温婉和蔼的巧玲妈游说劝解后,方达成了用两个貌美女儿,分别嫁兄弟俩为媳,为长子换娶兄弟俩的姐姐为媳。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榴随姐姐禾禾去看即将出嫁的慧玲、巧玲的嫁妆。走进巧玲家前有厅房,东西两边厦子房的四合院里,巧玲妈对前来看陪坊的人道:“按老祖宗‘面东为尊’、‘左为上’的老讲究,惠玲为长,把惠玲的陪坊摆在了西房,巧玲的在东房。你们来看,我高兴的很,你们看吧!”惠玲、巧玲陪坊摆满在厅房东、西屋两个大炕和桌子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手工制作,绣花精美地长方枕头、鞋、门帘、精巧的信插,小巧的旱烟袋成双成对,四季衣服成套;好看的稠缎面被子,印花太平洋单子,铜脸盆、雕花镜子、木梳和篦子样样齐全。时兴的印有光芒四射毛主席像,上写着“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字样的挂镜;印有南京长江大桥彩色图画,上书狂草体毛泽东诗词“一桥飞架南北,千堑变通途”的铁皮暖水壶等特别引人注目。那可是市面上几乎见不到,即就是能见到,价格也昂贵的多数农村人买不起的稀罕物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女人们流连于绣花枕头、门帘等色彩艳丽的绣品前惊羡着,议论起来:“人长的好,针线做得更好。你看那鸳鸯、蝴蝶、牡丹都被绣活了,配色讲究、针法细密,心灵手巧!”“咱队里这么乖的两个女子,带着这么多的陪坊嫁过去,三队的宋家兄弟俩好受活。也不知上一辈宋家积了啥德了,这么有福气?”“要不是成分大,咱队里这两个乖女子,不会就这么巧的嫁给一家亲弟兄俩吧。嫂子要多收干礼哩!”“还干礼哩,光这陪坊早抵过干礼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准备走了,人们对巧玲母亲七嘴八舌道:“嫂子,你是能行人,自己立练就不用说了,还把两个乖女子也指教成了,以后就等着享福吧!”“婶子到底是省城长大的人,你看那陪坊多齐全,让我们看着就好像自己进了天宫那么美。”“你真会生娃,一个个赛过洋娃娃。有这么两个俊俏女子就给她哥换回了一个乖媳妇,好、好!”“咱农民么,娶媳妇为大。虽然现在啥都讲成分,成分大害死人哩,可咱成分大也不差啥。这一下你就把大事安顿了,品麻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榴被陪坊看了个眼花缭乱,稀罕新鲜。流连忘返在那些色彩鲜艳的绣品间,也从人们说的“活了”的绣品中认识了贵气的牡丹,漂亮的鸳鸯。真想摸摸艳丽灵动的牡丹花瓣,五彩斑斓的鸳鸯羽毛,可是懂得老例的姐姐禾禾,赶紧抓住她伸出的手,诚恳道:“陪坊只能看,千万别动,动了你的手就不灵巧了。”吓唬住了肖榴。莫名的她紧张的缩回了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也许是平时身边的人多着靛青、蓝灰手织布衣装多;墙面上突出的红色间杂绿蓝色彩的标语淹没在城镇、乡村土褐色建筑物中;麦苗绿油、油菜花灿黄的大片田野颜色自然平常,倘或是以上色彩司空见惯不足以刺激孩子感官的缘故吧!看了陪坊后的肖榴,怦然心动于好看的牡丹、鸳鸯那样的色彩,心中油然涌起美美的、亮堂堂的感觉。觉得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原来有这么多让人不知怎么形容的漂亮好看呀!也真想不出巧玲母亲是怎么的点灯熬油,做出了仿佛巧玲和惠玲一辈子都穿不完的衣服、鞋子,用不完的枕头和门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换亲成亲的正月初六,全大队的人又热闹了一天。“这样巧合而美太的事情难得一遇,要热闹哩!闹的越热闹越好。况且这都是咱这里比画张都好看的男女的喜事,要好好的耍新人,耍新媳妇。”“就是,人家成分大,可人家俩女子长得乖,被宋家兄弟俩娶了,不把宋家好好闹一下,我心里也不美气。”“哎,巧玲她哥就是被这成分大害的,要不也不能娶个被人不要的货,还搭上俩貌美似仙的妹子。”“人家成分大咋咧,人家有两个好看的妹子哩,你哩?你是贫下中农不错,你有本事也娶个像巧玲一样乖的媳妇。”“啥都拨说,今天就得想着法子耍新人,不让巧玲他哥的新人哭着叫我爷,我心里这个憋屈就没法排遣。到时候看我的。”“从今这事说,事难不住人,穷不是理由,成分大也不是关键,赶紧想办法娶媳妇是正事。”人们赞叹、惋惜、抱不平着,凡此种种的设身处地着,七嘴八舌地纷纷议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果然,初六之夜,整个大队除了上年纪的、腿脚不灵便的大人,走路不稳的小孩外,几乎所有青壮年男女、大小娃娃,都参与了宋、刘两家换亲成亲的“娶媳妇,耍新人”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嫁进刘家的新媳妇,不光是将几个耍新人的点子稠的青年人大声叫爷了,而且躺着起不了炕,被巧玲哥用新蹭蹭的永久13型锰钢自行车,驮推着完成三天回门的。新媳妇浑身青紫的伤使她父母心疼了好一阵,不由落泪,嘴上却道:“娃呀!忍-忍忍,忍住,别难过,这也不是啥难过事,就是人受点痛恫。盼着老辈人的‘成婚喜日越热闹,今后的日子越红火’的讲究应验在你身上,成个有福人,以后的日子保管错不了。受点皮肉罪不算啥。哎——娃呀,不管啥社会日子就是这么磋磨着过的,怎么说现在也是新社会了,成分大的人嫁了个成分不小的好人家,有福!记住!咱们成分大,才要好好把日子往好里过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春节过后,生产队社员们都随着队长每天的敲钟声,投入到了紧张的下田劳动挣工分中去了,被队里派去搞副业的社员扛着铺盖外出了,学龄孩子上学了,村庄一下寂静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时,全然被抛在脑后的妈妈成了肖榴和肖杉最最想要见到的人。她们想念妈妈,想的到了只有爸爸和祖母可以接近她俩,而其余一干人一律被拒绝的程度。肖母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千哄万尉方“俘虏”她们为她的“乖娃娃”。肖母催促儿子肖锦恒道:“快叫你媳妇回来,要不把娃想坏了,眼看着都不散欢了,也不与队里的娃们耍了!她一个人住在西安,不管娃这算啥事么。现在的这些女人连做媳妇的本分都不会了。做人家的媳妇就得男人说啥听啥,男人走到哪里就得跟到那里。你可倒好她想干啥,你就由着她,这还得了。她连娃都能丢下,再这么下去可就能翻天了。赶紧把她叫回屋来!她再不回来的话,石榴上学的事情可就耽搁了,额可就不依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春光明媚的一天,当肖榴和弟弟跟着祖母,在村西庙台的大皂角树下,无精打采地听着老婆婆们家长里短时,一声吆喝从南塬坡半腰处,正起身旺长的麦田传来:“石榴她妈回来了,就在官路的桥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母腾地站了起来对肖榴说:“快去官路接你妈!婆去找你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榴和弟弟这才如梦方醒,拔腿向官路飞奔,气喘吁吁地扑向妈妈怀里,妈妈紧紧拥抱着她们。一抬头肖榴看到妈妈泪流满面,她和弟弟也不由自主、似喜又似悲的在望眼欲穿,盼回来的母亲怀里哭了起来。紧随其后赶来的爸爸,拉住妈妈的手,拥着她和弟弟满面笑容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拎上这个小包,领好弟弟,我们接你妈一起回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榴这才看到路边摆着的一大堆铺盖卷,锅碗勺盆。她忽然心里明白,妈妈从西安将家彻底地搬回到了老屋。</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