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号与房东太太

建雄

<h3><br><br> 父亲结束在青浦朱家角一家酱园的清苦学徒生涯后,曾在上海短暂工作过一段时间,后经人介绍来浦东南汇谋生。成家后,母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也从共同的故乡浙江海盐来到南汇。异乡人来到南汇,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一直租房为家。先在南门街居住,约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迁到西门街,解放后的门牌号是西门大街141号。我在南汇解放后约半年出生了,在141号住了五十二年,直到2000年拆迁。可以说,我的极其平凡的大半辈子是在西门大街141号里度过的。虽已离开二十多年了,房子也已不复存在,但那里的一砖一瓦,左邻右舍,尤其是房东太太的慈祥干练的形象却始终留在我的记忆深处。</h3> <h3><br><br> 141号(图中画红圈的)处于长约500米的西门街的西半部,街的南侧。在以平房为主的西门街上,这幢房子是比较引人注目的。门面是五开间的二层楼房,东西各两间房,中间为墙门间,两扇二寸厚的黑漆墙门。花岗岩条石作门框,门楣上方饰有半月形拱券,内中从右到左排列着四个立体字“晚香小墅”。外墙用水泥粉饰,并划有线条打格子装饰,这在用纸筋石灰,甚至黄泥稻草为主粉墙的年代,141号显得有些鹤立鸡群,成为西门街上的标志性建筑之一,街坊邻居把它称为水泥房子或石库门房子。偶有外来人员经过,常驻足观望,轻声念出拱券内的四个字。有个别读成“野小香晚”,也难怪,那时已通用从左到右书写,别墅还未流行。<br> 门面楼房不仅外表别具一格,内在建造也颇考究。房子为砖木结构,木料据说都是进口美国洋松。楼上楼下都铺设企口地板,泥幔吊顶。东西两端各有一架木扶梯,拾级而上,一条约三米宽的走廊贯穿东西,整个南面是一排木框移窗。移窗在南汇的其他建筑物上出现,大约要迟至上世纪八十年代,141号中则提早了至少半个世纪。<br> </h3> <h3><br> 我母亲抱着孙女在141号门口的留影,也是141号的唯一影像,依稀还能看到门面的模样。<br> 踏进门口,便是墙门间,约四米宽。这里既是进入内里的通道,也是我们小孩的活动场所。</h3> <h3>图片来自网络<br><br><br> 穿过墙门间,一对扁鼓形的变形石狮子分卧两旁。小时候,我们最喜欢骑在上面玩,石面已经被磨得光滑极了。<br> 从石狮子中间走过,便是小青砖铺地的前天井。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其中四间作厨房、柴间等杂用,最南面两间厢房也是铺木地板,吊木板顶,可作住房。<br> 走过前天井是大方砖铺地的宽敞的客堂,穿过客堂,又是一个约四米宽的后天井,最外侧便是围墙了。<br> 现在知道这种制式的房子叫绞圈房子,是上海老城厢和郊区常见的典型民居,不叫石库门房子,当年西门街就有好几处绞圈房子。<br> 从我记事起, 141号的房东就是一位老太太。推算起来,那时她约摸不到六十岁,要是放在现在,这个年龄的女士正是广场舞的绝对主角。但那个年代的妇女辛苦易老,加上我们小孩的眼光中看出来更觉得老了。房东太太中等身材,瘦削的脸上爬满了皺纹,几颗牙齿已经脱落,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上身穿件阴丹士林布或老布(土布,浦东人称老布)的斜襟(浦东人叫大襟)短衫,下面是一条黑洋布的裤子,裤子下露出一对三寸金莲,这是封建社会造的孽。<br> 141号的门面房原本也是平房,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为长子迎娶媳妇,房东把平房翻造为楼房,所以变得中西合壁了。然而,房东太太生的几个子女最终都没有留在她身边。抗战全面爆发后,没多少文化的房东太太深明大义,毅然决然送小儿子参加了新四军,走上抗战前线,解放战争中随部队一直打到广州,并留在了那儿。<br> 解放后我们虽没看到过房东太太的小儿子,但每年春节,街道和有关部门敲锣打鼓来她家慰问,并在她房门上贴了一张写有“光荣之家”的大红纸。在上学之前,也许我最早认识的字就是这四个。<br> 解放初,房东太太留一楼一底和一间厢房作自用,其他统统出租,帮助了不少像我家一样的无房户。<br> 141号里最高峰时有十户租客,那时每家都有三个或四个小孩,屈指数来,最多时竟有二十来个与我年令相仿的小孩,热闹的情景可想而知。我们小孩都叫房东太太为“太太”,这个“太太”不是老爷太太的意思,而是对曾(外)祖父母的浦东叫法。于是大人也随小孩叫,141号男女老少都尊称房东太太为“太太”。<br> 房东太太颇有小孩缘,她是“骗小囝”的高手。浦东话里的“骗小囝”就是哄小孩,而不是欺骗或拐骗的意思。那时141号里小孩多,哭闹也是常有的事,房东太太一出场,马上风平浪静。<br> 一日,记不得为何事,我对母亲哭吵不休。房东太太听到后,挪动着小脚颤巍巍地走到我家来劝架。她轻轻地说:“林家弟弟(这是141号内外的人们对我的叫法)覅哭,到我屋里去看样侬没看见过的东西。”她一边说一边伸出青筋暴突的手拉着我的小手,到了她的房里。坐定,她脱掉三角形的鞋子和用白色土布自制的袜子,露出一只小脚。掰开折叠在脚底的几个脚趾,出现象嘴巴样的一个口子。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奇怪的小脚,好奇心占了上风,马上破涕为笑,刚才不快的事早就丢到九霄云外去了。<br><br><br><br> </h3> <h3><br><br> 1966年6月的一天,房东太太在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骤雨中过世了。<br> 2000年10月的一天,我家搬离了141号。随后,141号拆除。接着,西门大街整体拆除,新的西门大街诞生了。<br><br>  (上面两张照片是新旧西门大街)</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