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岭上人家</p><p class="ql-block"> 文/荣祥</p><p class="ql-block"> 四处里,这座山最高。在十里地之外,就能看见这座山。山势挺拔,山峰巍峨,偶尔雾罩云绕,待云雾散去,秀峰一座。</p><p class="ql-block"> 高山的长岭——达达岭就在高山上。</p><p class="ql-block"> 岭的这头是我的家,岭的那一头是我奶奶家。</p> <p class="ql-block"> 我奶奶在我爷爷去世后,为了养育三个未成年的儿子,只得再嫁。嫁后,东家对我爸爸兄弟们不好,我奶奶横心再嫁。这时,我爸爸兄弟仨走散了。我大伯年长一点,外出打工,被抓了壮丁。我爸爸与三叔相依为命。他们放过牛,砍过柴,睡过庙,挨过打,常年受饥寒,……我三叔六岁时,过渡口,溺水身亡。爸爸成了孤儿。爸爸说,他的日子是泡在苦水中过来的,熬啊熬啊,熬到解放。</p><p class="ql-block"> 达达岭是我家去奶奶家必由之路。后来,爸爸找到奶奶。他没有回到奶奶家,然而,奶奶那里就是他的家。</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造了新房,屋门正对这座高高的山。有时,爸爸站在门首,往山那边看,一看半晌。</p><p class="ql-block"> 门对青山,打开大门,我们家开始新一天。</p><p class="ql-block"> 除夕之夜,祭拜祖宗,爸要向山那里一拜,然后关了大门,明天将是新的一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正月里,我随爸爸到奶奶家拜年,很高兴。达达岭穿行在山谷,盘旋在山脊上,到了山巅,又下到山腰,缓缓低了山势,就到了山的那一边——达达,我奶奶的家。</p><p class="ql-block"> 登达达岭,我自己走。后来,走不动了,爸爸抱我;再走一段路,走不动,爸爸背我。到了山顶,白云飘飘,山风习习,我又自己走。下缓坡,爸爸舍不得我走,就驮我。快到奶奶家门,爸爸说“你走你走”……</p><p class="ql-block"> “娘……”没有进到门,爸爸远远喊了。 奶奶颠着小脚,赶出门来。</p><p class="ql-block"> “我孙子自己走来的。”奶奶把我拥在怀里。</p><p class="ql-block"> 豪饮的爸爸,很少醉酒。在奶奶家里,爸爸必醉。</p><p class="ql-block"> 奶奶会小酌,陪爸爸喝酒。爸爸敬奶奶,酒碗举得高高的:“娘……”喝啊喝,爸爸哭了。“嚎嚎”,像小孩子哭得伤心。喝啊喝,爸爸笑了。他说感谢共产党,自己不仅成了家,有了儿女,而且找到老娘。午后,爸爸说回了。在奶奶目送下,爸爸牵着我手,带着酒意,一路阔步,往达达岭迤逦而去。</p><p class="ql-block"> 在爸爸喝酒未完的时候,我会到隔壁家玩。隔壁家是后爷爷的弟弟家,我叫三爷。三爷一家正在用餐。他们全家人邀我同他们一起吃饭。我说吃过了。三奶奶歇下筷子,从房间装一盘满满的甜品,让我坐在小桌子边吃。</p><p class="ql-block"> 依在大门,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女两小孩,也在吃甜食。大的女孩,花布衣裳,细细的两小辫,奇怪的是,袖口套着青布护套,像厨娘一样,就差没有围上围裙。男小孩,应该是她的弟弟,靠在姐姐身旁,一片片细嚼甜食,那甜食的碎屑被姐姐收进掌心,又送回弟弟嘴巴里。</p><p class="ql-block"> 他们俩往饭桌这边看。“囡囡和你坤弟到这边来。门口有凉风。”这是三奶奶叫他们姐弟俩。</p><p class="ql-block"> “哦,外婆!”姐弟俩进到屋里。</p><p class="ql-block"> 三奶奶是个瞎子,怎么知道外甥在门口要受凉呢?</p><p class="ql-block"> 姐弟俩走近饭桌。“爸爸……”男小孩靠近一个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正在喝酒,由三爷爷陪着。三爷爷是远近有名的酿酒师,好酒量,两颊陀红,双目明亮,笑意盈盈。“来,来,”三爷爷唤小外甥到他跟前,“坤坤也喝酒。”中年男子——应该是女婿——并不阻拦,只是呆呆看着,神情黯然。</p><p class="ql-block"> “你疯了,小孩子喝酒?你这老头子!”三奶奶有一柄拐杖,助她突突过来,把小外甥拥在跟前,十分的舍不得。</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与爸爸回家,下达达岭,要经过云深处的两个村落。</p><p class="ql-block"> 一个叫雅达,依山傍水的人家。在绿树深处,挨着山势,村舍像扇面排开来。门前临着水塘,正有依依垂柳,吹拂水面,或者斜挂门首。我与爸爸走过一幢砖墙高屋,高高台阶,门庭深深,屋里天井、中堂、方桌、柱子、房门都看得很清楚。</p><p class="ql-block"> 爸爸指给我看:“这是三爷爷女儿的婆家。”</p><p class="ql-block"> “你看,”爸爸继续说,“那左上房,房门开的,里面霍亮,一堆石头堵住半间房子,这是从后山倾倒下来的。”</p><p class="ql-block"> “一个下雨夜晚,发现危险,三爷爷女婿和两外甥逃出来的,他的女儿却压死了。”爸爸的语气很沉重。</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刚才看到他们姐弟俩,在门口依着,就是失去娘亲姐弟俩。那姐弟相依的孤单身影,那套在女孩袖口做家务的双袖,那中年男子喝酒时的黯然神伤,让我心里隐痛,便攥紧爸爸的手,一刻也不放松。</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知道,为死去的女儿伤心,三奶奶哭瞎了眼睛。</p><p class="ql-block"> 我还知道,失去女儿,三爷不再外出给人家酿酒,怕上达达岭,经过女儿家门……</p><p class="ql-block"> 我能独立行走达达岭,已经十岁以后了。</p><p class="ql-block"> 后爷爷过世,奶奶年老。</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把奶奶接回家住。奶奶很高兴与我们一起生活,一天从早到晚,脸上笑眯眯的,慈祥又可爱,像菩萨一样。后来,奶奶要回她的老屋,无论我们怎样的挽留。奶奶用小脚一步步走过达达岭,从岭的这头到岭的那头。达达岭是奶奶命运之途。年轻守寡,为了活路,往达达岭而去;年老丧偶,还要回走达达岭吗?奶奶一生在抗争,在逾越,一直往前走。莫非这是她要回老屋的道理?我心凄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爸妈督促我,在周末假日里去看奶奶。我打柴,跳水,捉青蛙帮奶奶喂鸡鸭。奶奶人前人后夸我:“我的孙。”一幅温馨画面留在我的脑里:日未暝,炊烟起,灯已亮,在太阳的斜照里,门洞灯影忽忽,我搬桌子,奶奶颠着小脚上菜盛饭,我与奶奶围在小桌,开始晚餐,奶奶总是把好吃的往我碗里送……</p><p class="ql-block"> 上达达岭,我最怕在石达的云里人家,那里养着一条恶狗。未进到石达,依稀见到云烟处的石屋,我的脚肚子打颤。这时,恶狗狂吠正起。捡起一块石子,一阵壮胆,我沿着路边,踽踽向前。在三五步处,好心的主人出来了,把恶狗赶回家去。我感激主人:男的,有些衰老,矮个黑瘦,系着围裙,背有点驼。</p><p class="ql-block"> 我就留意起他住的石房。</p><p class="ql-block"> 方石垒砌、草盖屋顶的石屋,一扇小门,在左边开小窗,用塑料薄膜包着。在路深处的石屋,一条碎石小道进去,路的两边,竖着许多石条——成型或未成型的石槽。原来石房主人是一个工匠。他系着围裙,处在工作中;微驼的背,该是丁丁凿凿的艰辛岁月留下的职业体态吧。</p><p class="ql-block"> 独门独户,从未看见有女人和小孩子进出。老石匠应是单身。石房前后种满水果树,梨树、枇杷、青枣,石屋掩映在一片绿荫中。几畦小葱小菜、一个爬满瓜蔓的柴棚,一群走来走去的鸡鸭鹅……看得出,老石匠对生活很用心。</p><p class="ql-block"> 一次,我上了石达,经过石屋,心里发怵,准备迎接龇牙咧嘴的恶狗冲我而来,却是格外的安静,看见一个女子在门前晾晒衣服,一个小女孩蹲着弄狗。狗对我看,正要起身,却被女孩摁住狗头。</p><p class="ql-block"> 谢天谢地,这个让我感激的小女孩。</p><p class="ql-block"> 这母子面颜有点熟。回家,我把疑惑同爸妈说了。</p><p class="ql-block"> 妈妈说:“正是我们村里的孤母寡女。她死了丈夫,改嫁了。”</p><p class="ql-block"> 爸爸却不答话,默默走开。</p><p class="ql-block"> “哦,刚刚走过去。”妈妈边洗碗,边向我示意。</p><p class="ql-block"> 我跑出门去,在大路上,驼背矮瘦老头背着满满的竹篓,竹篓里装满瓜果菜蔬,而女子手牵小女孩,紧随其后,脚步快快的。</p><p class="ql-block"> “对了,是她们。”我验证了先前在石达看到他们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我家生产队的田地在后畈。</p><p class="ql-block"> 田野里坐落一幢方方正正、开大天井房子。</p><p class="ql-block"> 我在队里劳动,放牛,播种,拔草,做零工碎活。工间,或者突如其来的大雨,我们纷纷跑进大房里。或站,或立,或索性拖来长凳,盘了泥脚,无忌无惮坐在长凳上。口渴的,捉起碗来,去茶缸里舀出,仰天狂饮,一半灌到嘴里,一半泼到地上,不觉得什么。每次去喝水,缸里茶水总是满满的,应该是主人家有备的。</p><p class="ql-block"> 大屋的一个角,坐在矮凳上,一个女人在纳鞋底,低眉垂眼,并不看这边,只听到针线走过鞋底的“呼啦呼啦”的声音。她的腿旁,一个小女孩斜身挨着。小女孩往这边看,眼神却惊恐。</p><p class="ql-block"> 这座房子的主人是地主,地主去世了。</p><p class="ql-block"> 这是地主的遗孀、遗腹。</p><p class="ql-block"> 这遗孀遗腹就是我在石达看到的母女。</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成分不好的,常被集中起来扫街道。这个体力活,原本归丈夫的,现在由女人来做了。女人受欺负,派到最重的活。人家吃完饭了,乘凉喝茶,女人还在扫街面。她挥动扫帚,一扫帚,一扫帚,细细地扫,扫得很干净。她的小女儿,跟在她身旁。女儿长得很齐整,两支小辫,明目皓齿,一脸清秀。扫起的尘灰落在女儿花衣裳的双肩,妈妈轻轻地拍打……</p><p class="ql-block"> 村里放电影,成分不好的,全都集中起来。我们小孩子去看热闹。在紧锁的门缝里,在积满灰尘的窗台上,看到挤挤挨挨、身影晃动的人群。我在墙下一角,看到母女蜷缩在一起,小女孩瑟瑟发抖。看电影是多么开心的事啊!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却被剥夺了欢乐。我很同情,鼻子酸酸的。</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放学出校门,在路上,我觉得前面的女孩,很像她。她转过身来,一张陌生的脸,并不是。大概小女孩是无缘读书的。</p><p class="ql-block"> 现在,女人嫁到了石达。山高林密,岭长路远,石达偏僻又安静。这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女人选择了石达,或说石达选择了女人。石达老石匠之幸?抑或女人之幸?命运之舟没有倾覆,庆幸在人世之海,总有一处可供母女把漂泊之舟靠过去的港湾。</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因为村里有旧房和口粮,女人不得不回村里一二次。他们一家经过我家门口,她的石匠丈夫紧紧跟在女人后面。</p><p class="ql-block"> “他是保护他的女人。”母亲一边洗碗,一边对着门外说。</p><p class="ql-block"> “他的背篓里放着一柄石锤。”爸爸吸口旱烟,突然插话。</p><p class="ql-block"> 在我门前歇脚的时候,男人放下背篓。我凑过去看,果不其然,在瓜蔬之间,插着一柄石锤。女人催催男人,走走走。男人背起竹篓,戴上竹笠。我分明看到,绕着帽圈,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大字。为什么要收一柄石锤在背篓?为什么要在笠帽上写这句话?石匠在亮明他的成分:他是穷人出身,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p><p class="ql-block"> 啊,啊,女人有稳当当的靠山了。 </p><p class="ql-block"> 而这山,就在达达岭上。</p><p class="ql-block"> 从此,我走石达,不再惧怕恶狗了。走过去的时候,恰遇女孩与狗逗玩。狗的尾巴竖得高高的,左摇右晃,周围有跑来跑去欢叫的鸡鸭。我刚要经过,狗的呼吸粗重起来,女孩一下子摁下狗头。女孩对我笑笑。她的妈妈走出门来,看到我,慌慌的,匆匆把女儿拉进门去……</p><p class="ql-block"> 后来,奶奶去世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就不再走达达岭了。</p><p class="ql-block">(部分图片来自水依山,谢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