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冬天

原野之风

　　故乡的冬天从来是离不开冰雪的妆点和陪伴的。那一场又一场漫天飞舞、变幻无穷的雪花和雪粒；那覆盖大地山川的无垠雪野；那身披银甲、沉默不语的雪岭冰山；那逐渐封冻、银光闪闪的吉尔格朗河；那冰封雪道上轻快滑行的马拉爬犁；那不惧严寒、追逐冰雪的少年 快乐 ；那皑皑白雪覆盖下宛若童话世界般的牧场家园 ；那升腾、飘浮在冷寒中的袅袅炊烟和母亲的呼唤……这些亲切遥远的回忆 ，总会清晰的出现在我一个又一个 告别昨夜的严冬之梦 。它尤如冬日里清透的阳光和清冽的气息，帮助我整理着对这些故乡冬天的回忆和怀想 。那冰天雪地中的那份洁净与柔软、坚硬的亲切与快乐，重复的劳作和期望总是那么真实，那么清楚，那么朴素。而这种情节与纠结，总是和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相结、相切和相融，它凝固在记忆深处的高地 ，并永远占据在一切回想的上风 。它又与一切的散乱和模糊的忘却相对峙，它深入到我的思想和灵魂 ，这个意念当中的东西 ，注定了故乡 是我人生冥冥之中注定的起点 ，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身置何处，这种情怀只能被岁月的年轮深深地铭刻 。它是清澈不变的初心 ，它是挥之不去、陪伴我成长的心心之念 ，它是人生无常 、寒来暑往中经久不息、悠远亲切的永远歌谣……

当呼啸凛冽的西北风吹起，鹅毛大雪便漫天降下 ，气温急剧下降 ，厚重的积雪完全遮盖了起伏的山峦和辽阔的原野，故乡的冬天开启了又一次的漫长之旅 。这个时节清除积雪的工作是繁重和必须的 。在天色未亮的黎明，我们就要先爬上屋顶 ，用推雪板从屋脊的中间将积雪从两边推落，厚重的积雪从屋檐掉落 ，发出沉闷的声响 。上屋顶用的是高高的木梯 ，而下房时则轻松许多 ，只需轻轻的一跃便跌入高高松软的雪堆中 ，然后再清理出房前屋后一条条白色的雪道 ，方便来回喂食鸡鸭和羊子们 。我身穿一件妈妈手工打的纯羊毛毛衣 ，丝毫也不觉得寒冷 ，反而浑身上下热气腾腾 。这些毛衣的打制和材料完全是自给自足的 。自家养殖的细毛羊剪下的羊毛 ，清洗干净纺织成细线 ，经妈妈的巧手织就全家人穿用的毛衣、毛裤和袜子手套 。(有自己染色的 ，也有不染色的，而我就喜欢那天然银白的本色)这些自家生产的、朴素而又实用的衣物，亲切的温暖着全家人每一个冬天 。

清扫积雪累了、饿了，可以在通红的炉火旁烤上焦香的土豆和馍片 。这些质朴食物散发的诱人气息和咀嚼在口中松脆的微响 ，也是我少年时期舌尖上永远的回忆 。

大雪后捕捉一些鸟雀也是一件十分轻松和快乐的事 。我们清扫出一片雪地 ，用一根小木棍支起大大的箩筐，用一根细绳远远的牵引到屋内门后或房屋的拐角处，箩筐下撒一些麦谷，这样就可以等待鸟雀们自投罗网了 。待成群的鸟雀进入箩筐内埋头大吃之时，猛拉牵引的绳线，木棍倒地、箩筐倒扣 ，不幸被俘的鸟儿失魂落魄，成为了孩子们的战利品。真应了那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我握着手中的鸟儿 ，感到了羽毛的光滑和温暖 ，更分明的感到它身体的抖动 ，它小小的眼睛惊慌无奈 ，我松开小手 ，它呼的一声就不见了踪影 ，给它自由吧 ，我也不屑于也不愿意伤害它小小的性命。

故乡的冬夜漫长而又寒冷 ，而温馨的小家里却是暖意融融和心满意足。大锅里煮熟的牛羊马肉香气四溢 ，春雷牌收音机里传来了李谷一、 关牧村美妙的歌声，炉火上沸腾的茶水和大盆的炒瓜子是消磨冬夜最好的零食 。乡邻们你来我往、串门聊天 ，家常里短。也可以为一个现在看起来很简单的问题而争论半天 ，邻里之间的交往 友善而又淳朴 ，最后曲终人散、心满意足的回家，进入各自的冬眠 。冬夜的牧村在银色环绕的世界中寂静无声 ，唯有零星轻微的狗吠声期待着迟到的黎明……

在整个漫长的冬天里 ，制作冰刀冰爬子 是每个男孩子施展手艺的黄金时刻 。这些自己亲手制作的滑冰 滑雪工具 ，让我们乐此不疲 ，充分的享受着冰雪中的速度和激情 。我们会在长长的陡坡上泼水为冰 ，也会在一个风雪肆虐的暗夜中掘开那条不冻泉水溪流的堤岸，任奔涌的水流漫灌在果园西边的那块平展的麦田。一夜之间不费吹灰之力，积雪的麦田就变身为一大片开阔而又晶莹的冰面 。这一大片天然的滑冰场 ，带给我们多少快乐和喜悦啊 ！小一点的孩子们在冰上打陀螺 (我们当时叫“打牛")，大点的孩子们则是在冰面上你追我赶、风驰电掣 。胳膊腿摔破摔肿了 ，棉衣扯烂了 ，回家被爸妈责骂修理了 ，也丝毫不会在乎。这片片的雪地、冰场整个冬日里都充斥着欢歌笑语和哭喊叫骂 ，现在回忆起来还仿佛历历在目 。

那条家乡的河流——吉尔格郎河，在严寒的催促之下 ，两岸的冰雪终于合二为一 。整个河床被坚冰覆盖 ，一片晶莹剔透 。那平缓的冰面犹如巨大清透的玉石 ，那些美丽的冰花一层层、一片片在冰层和冰面上浮现 ，这些寒风与冰水造就的美丽图案和曲线 ，诱发了我无数的臆想和疑问 ，以至于到后来司空见惯和习以为常 。

在这个滴水成冰的时节里 ，勤快的男人们会驾着马车踏过河冰去往次生林密布的河州。他们去收割密不透风的红柳和荆条 。一可以生火取暖 ，二 可以用做围堵房前屋后的菜园 。一天下来手脚麻利的男人会收获满满的一马车或一牛车。他们坐在高高的、码放的整整齐齐的剌条上迎着西风和夕阳满载而归 。这是冬天冰封的河道给予他们的赐予 ，大人们在用勤劳收获着冬天 。

　　我们则会经常穿越这天然的冰桥 ，到对岸的漠河林场去游逛 。那时的漠河林场要繁华许多 ，那里座落着一个人民公社和天西林业局下属的一个林场生活基地 ，那里有着小小的工厂和许多店铺 ，还有一个简单的集贸市场 。生活用品和各种生活物资要比封闭偏远的故乡丰富了许多 ，人们的穿戴打扮也比较洋气 。我们经常会跑去转转看看 ，即使没钱买东西但也觉得开心许多 。而这一切的喜悦和开心在其他季节则要艰难许多 ，因为绕行西边的哈萨桥再去漠河林场 ，则要多走几十公里的山路 ，何况除了马匹之外也没有其他交通工具 ，那时候出个门真难呀 ！

有一次我们去对岸游玩 ，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晚。因为急着回家 ，我们没有走那段经常通过的冰面，而是抄了一条近道 。在一片剌条丛生的冰层上 ，我们发现了两条冻硬在冰面上的河鱼 ，那鱼还真不小，有着黑色的脊背和银色的肚腹！在河鱼的旁边 ，不知是谁在冰面上砸开了一个冰洞，是冰层下缺氧的鱼儿自己跳出来的吗？还是谁用这种办法来捕鱼 ？不得而知 ，反而是让我们捡了一个便宜 。后来我们也尝试用这种办法来破冰等待 ，但却没有一次成功 ，我们虽然重复了守株待兔的典故 ，但也并不觉得失望 。

　　在整个冬天里，大雪一直纷纷扬扬 。为了方便去学校上课 ，我们也会经常去抄一条近道 。这条近道要先穿过一片久远的乱坟地，再斜插过一大片冬麦田才能到达 。麦田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由于气温变化的原因 ，积雪的上层形成了较为坚硬的雪壳，小孩子们走在上面根本不会塌陷 。但如果你快速奔跑或者有意蹦跳，那就会陷了下去。这些雪层可以深达到你的大腿处 ，鞋子里会灌满细碎的雪粒，鞋袜也会很快洇湿或湿透，这会让我们的双脚十分的难受 。在无聊的时候我们也会观察冬麦的生长情况 ，挖开硬硬的雪壳，下面是松散的、像白砂糖一样的雪粒，最下面黑色湿润土地上的麦苗青青绿绿，那几瓣绿叶在严寒的冬日里展现出一片生机勃勃 ，这总是让我们更加盼望着春天的到来 。这雪地下掩盖的绿色更是让我明白了 "大雪就象一床厚厚的棉被覆盖着……"这句语文课本上描述的意义和指向了。

有一条壮硕的野狗会经常出现在这条偏辟的近道上，它毛色杂乱，嘴角下垂 ，两眼上方有两撮明显的黄毛 ，我们叫它四眼疯狗 。它只要看到落单的孩子路过它就会追咬狂吠 ，它十分凶恶也十分令人害怕讨厌 。当我们用砖瓦石块向它攻击时 ，它会十分暴怒的去拼命撕咬这些向它投掷的物件。为了惩治这条恶狗 ，一位年长我们好几岁的同学想了一个狠招 。他寻来了一个甜菜疙瘩 ，用随身带的一个小火炉烧得半生不熟 。当这条恶狗再次向我们进行攻击时 ，这个小名字叫做"祸害"的同学 ，戴上厚厚的手套 ，抓起那个半生不熟、滚烫无比的甜菜砸向恶狗！那条凶恶的野狗轻巧的一躲，迅疾扑向攻击他的武器 ，毫不犹豫的张开血盆大口狠狠的咬去 ！只听"嗷……"的一声惨呼，滚烫的糖萝卜卡在恶狗的大嘴中 ，展示了强大无比的威力 ，恶狗哀嚎翻滚、惨叫连连、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从此再也不见踪影 。后来听说这条恶狗被烫掉了牙齿灼烂了嘴巴，饿死在荒野当中了。

　　冬天的加乌尔山沉默而又寂静。向阳的暖坡上、乱石间不时传来石鸡"呱啦、呱啦"的叫声，但要是捕捉它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它可以连跑带飞 ，我们只能望而兴叹 。这条山谷中，自然还会有野兔、狐狸等其它野物出现。

在大山北处的阴坡里 ，则沉积着一人多深的积雪 。我们去那里一是去用爬犁滑雪 ，去体验那从高处一滑而下风驰电掣般的刺激和惊险 。二可以在沟谷的灌木林间寻找残存在枝条上己经被风干的野生浆果。这些饱满的果实被山风吹干后 ，味道似乎要好很多 ，也就不会特别的酸涩 。几粒干果、一口凉馍、一捧白雪就是一顿很不错的午餐 ！吃的很过瘾，也很开心 。只不过牙齿和舌头会被野果极强的色素染的乌黑发亮 ，至今想起来，口中都会条件反射的涌出满口的酸水 。

有一次我们刚刚爬上山顶 ，就被几位骑马的哈萨克人挡住了去路 。只见茫茫的雪野中散落着一些骑马的黑点，雪地深处传来了猎狗狺狺的叫声 。几个彪悍的壮汉骑在马上 ，手托着翅膀扇飞的金雕 ，原来他们要进行一场围猎啊！一声响亮的呼哨响起 ，摘去鹰套的金雕腾飞而起 ，像离弦之箭直飞雪野深处。人喊马嘶 、猎狗追逐，两只红狐狼奔豕突，茫茫大地中一阵雪尘腾起 ！空中打击和地面追逐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雪野中的猎物哪能逃脱猎鹰的利爪和追捕 ？战斗很快结束 ，只见骏马口喷大股白气，颌下和肚腹悬挂着汗水凝成的小小冰凌，狗子们则显的兴奋异常，到是那冷峻的、面无表情的金雕们复归在猎人的掌托之中。奄奄一息的红狐被倒绑在马背，口鼻中滴落的鲜血淋淋漓漓，隐没在雪原深处 。

这一幕冬天里的猎捕对我的印象十分深刻 ，从此我也对金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记得还读了那本叫做《十万个为什么》的书 ，了解了一些有关于鹰雕的知识。后来我在游人如织的草原景点 ，看到勇猛冷峻的金雕沦落为游客拍照取乐的工具 ，沦为贪欲者赚取金钱的奴隶 ，看着它们挣脱不了皮绳的束缚，无奈的发出暗哑的鸣叫 ，无力的扇动曾经搏击苍穹的双翅，我暗自叹息、匆匆而过 ！时过境迁 ，这难道是这些曾经天之骄子的末日和悲哀吗 ？

故乡曾经的冬天漫长而又严寒 ，但她洁白而又洁净 ，她蕴藏着温暖和活力 ，她有着许多故事和少年的回忆，那些个冬天里的一切我肯定不能完全表述出来，但她永远会留在我的心里。当我提笔书写这些零星的记忆时，稀稀落落的雪花正在窗外飞舞 ，已经到了冬至之时 ，白雪还没完全覆盖大地 。离开故乡己有许多个年头 ，故乡的冬天离我越来越远 ，唯有这些飞舞的雪花才能引起我对故土的思念和迷恋，而现在的冬日却让我无奈和迷惑，她少雪而干燥 ，忽冷又忽热，应该纯粹的雪花飞舞却成了冰雨斜飞的湿滑，全球变暖的气候逐步引发了生活环境的变化和人们心理的反差 ，我想有一天我也将变成一只候鸟 ，逃离这更年期般的冬天 ，去追寻南国里的那一份繁花和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