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幸福</p><p class="ql-block">黄河穿越河州全境,绵延一百多公里的山间,与河州城擦肩而过,而注入黄河的支流洮河、大夏河、广通河,形如蛛网纵横其间,孕育出高原的美丽光泽。</p><p class="ql-block">河流交错横陈的大地,干涸与水润并存的地貌,在对比鲜明看似刀刃的山脊上,绿茵聚揽的山谷散落着的村庄。高耸的山尖扶摇直上,壁立丛生,仿佛触手能即,够得到白天的流云和晚上的星星。</p><p class="ql-block">路边的树木倏忽划过身边,伫立窗外的绿意在深秋的田野,像一块块补丁迅疾而过。过了南阳山隧洞后,广通河畔一马平川的河谷地带,远山近水组成的画卷美不胜收,静物画面般伫立的杨柳虽然并不高大,却依然疏密分布得错落有致,让人视野开阔的同时带来愉悦的心情,何况又是秋高气爽的季节,田野里金灿灿地沐浴在朝阳霞光中,柔软而朦胧的美,真切近在眼前,给人以赏心悦目的美感。而坐在身边的年轻女士在上车时介绍说,是一位画家,在当地小有名气。教授向我介绍的时候,她并没有扭过来头看我,像是在有意识回避我。而侧面的目光,感觉是在闪躲,或许她并不打算看我。这也没什么,毕竟只是初次见面,女士的优雅表现一般来自矜持。何况我们不认识,只是我稍微有些纳闷,窗外的风景一幕幕出现,对此她却显得无动于衷,至少木然的表情看不出她心里在想着什么,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默默无言,眼睛直视着前方的路面卷入车下。让我更加好奇的是,这有啥好看的?定定地地紧盯着前面,难道不会晕车?我心里想着,偶尔瞭一眼身边的景色,但不会让教授离开自己的视线。</p><p class="ql-block">原本有说有笑的教授这时不再吭声,一问才知道起得早空腹乘车有点感到头晕。于是我笑着叫司机减速,再开慢一些,用不着开得那么快,因为早上出发的时间比原定提前了半小时,尽管是双休日第一天,说不上今天路上车多不多,而此时的路上车看着并不拥堵,因此赶到城里的时间绰绰有余。尤其是坐在前面副驾座位上的李教授,当车驶出城区后不久便不再搭话,用手支着下巴,头微微向车窗右侧倾斜,像是打盹开了。因为要赶路比平时起得早,待坐上车走不远容易犯困打瞌睡,当他开着玩笑调侃教授时,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或许是紧闭的车厢里暖气吹拂的缘故,水雾在车窗蒙上一层细密的水滴,昏昏欲睡的困倦感此刻如潮水般涌来。</p><p class="ql-block">当汽车驶入城里后,他再也无心浏览窗外的景色,嘈杂凌乱的视觉,叫人难免心烦意乱起来。</p><p class="ql-block">自幼出生在一个父母两地分居的家庭,自幼个性好强的她跟母亲性格类似,从不把内心的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离家出走的父亲在她的印象中存活,支离破碎印象里除了怨恨之外如今已所剩无几。他依旧和母女生活在同一座城里,从商洛到西安,再到兰州,这么一路辗转,后来到河州落脚,但他们却早已没有生活的交集。回想到从上次见到父亲到现在,“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她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们终究未能留住他的心,尤其是我,那时只有四岁多。即使不看母亲的面份上,起码还有我、他小女儿,正值如花似玉的年纪。他不管不顾地走了,就这么头也没回地走了,从此走出了我的童年……是我做错了什么吗,长大以后我一直陷入这种迷惑中,她自言自语地问着自己。如此日复一日,度日如年,背负愧疚与自责的心情面对带着我们兄妹两个的母亲……她的无辜与无助的绝望,我能深刻地体会得到。我欠她的太多了。”</p><p class="ql-block">他们走散了。即使在这座小城里,几十年来,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也是生离死别的一种么,我心里暗暗思忖。</p><p class="ql-block">站在二楼阳台上,在家里,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南龙山,朝夕相伴却从未去到山顶。她不知道山那边是什么,小时候畅想过,而现在对她已不再重要。每次她登上北塬坡头,她总是不由地回眸瞥见,青瓦田田连接屋脊,延伸到天边。这就好像我们的生活的图案。密集簇拥却有那么孤寂。就像她画笔下的景物,以绵延起伏的山峦,占据着大片的面积,几乎在每幅画面中都有冉冉升起的朝阳,高低错落的群山沟壑被朝阳染红,披着金色的光晕。浓烈的暖色调充满了整个画面,朝霞中影影绰绰的鸟群,使看上去凝滞的画面,不至于显得呆板而生动了许多。如果不是看到画页上她的名字,他还以为是一个男士的画作。山水画雄浑壮阔,他实在难以想象,这些山水画出自身边这位身材娇小,甚至有些羸弱的年轻女士之手。朝霞薄暮中的鸟振翅飞翔,似乎飞出画面之外,正在努力飞向自己想去的地方。</p><p class="ql-block">线条缜密的工笔画,正像路途上所见的景致。可是她和画中的山水画,笔墨线条拙朴,明显带着米芾的皴点技法,博古山水画的功底与她的年纪看着判若两人。她完全想不到,她所挚爱的绘画在何时已跟她达成默契,心中对山水情感付诸于笔端纸面,她爱上了跟绘画倾诉情感的交流方式,在这种万籁俱寂的时刻,自己的心获得前所未有的宁静,起初如揉皱宣纸一团乱麻的生活,破碎纷乱的思绪,在流动的色彩中熨帖。她忘了自己曾经的美术专业,待到而立之年后重拾画笔,手底下俨然生疏了不少。果然是业精于勤,古人概括得不错。她的作品入选画展并崭露头角,逐渐广为人知。那个曾经怯弱、自卑、胆小,抑郁她,变得开朗心里久违的自信油然而生,她投入生活,融进人间烟火。对于自己促进的人生遭遇,过去她不再苦不堪言,用情绘画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p><p class="ql-block">这时是我陷入到无边的沉默中了。这种无能为力,未经他人苦,怎能感受到,深植于人心里的这种挫败感,难以排遣,与人诉说。她把画片叠整齐,码成一摞装进挎包里。那只卡其色的皮包,看过去小巧玲珑,正像它的主人。没想到竟然装进去了那么多东西。随后她把挎包搁在膝盖上,双手搭在挎包上,不再跟我言语,目光直视前方,仿佛陷入沉思。那就像她的亲密小伙伴,随身携带的一个家。我对她说,刚才不好意思,我本来无意于揭开已结痂的伤口,可是苦闷痛感叫我感到压抑,盘桓心头难以言喻的孤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p><p class="ql-block">虽然岁月的煎熬让人脸上沧桑,尽管埋藏心里的伤痕累累,乐观的她从未被生活的磨难打垮。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总算掏出了她的故事,借助这样的切口由此估摸着一个人的世界,究竟有多大忍耐心,才能做到滴水不漏,微笑着面对生活中每天遇到的人。不知她的身上积攒了多少能量,才得以叫自己笑面人生。她骨子里的坚韧执着,是从细微处乐于助人,欣赏身边的每个和自己交往的人开始的。别人不知道这些琐细的烦恼,也无从得知,除了她自己愿意将心事给外人道出。她不需要别人同情,投来廉价的怜悯。</p><p class="ql-block">“我永远恨他。”她咬着嘴唇,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似乎带着锋锐和尖利的磨砺出的声音。我心里咯噔一下,疑惑地望着她,不敢相信是她的声音,但分明是从她嘴边发出。“是的,我永远恨他。”当她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感到了心痛。“他是你父亲,你是他女儿。”我不知该怎么劝她,才能在让我们之间的聊天,都能感到轻松愉快。“但是,他抛弃了我们!这是他吗?”她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说:“我会恨他一辈子,恨他一辈子……”我说:“你应该学会原谅,恨只能让爱分开。”年长一岁的哥哥,年纪轻轻地,便备受疾病的折磨,相比她来或许他失去得更多,即使看似冷漠实际热心随和的,身为人妻人母的母亲,都没有像女儿如此。怨和恨是徒劳的,恨的对面也不是恨。任你破碎的心,悲伤吧!拿她的满腹倔强脾气,实在想不出该咋办。“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p><p class="ql-block">我心里说,这样其实是无济于事。全部已经过去了,好在,时间未曾把你我忘记。时间会愈合曾经的伤痕。奔向另一种生活。</p><p class="ql-block">在路上,我想对她说,我还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你妈妈矮小的身材穿过农民巷,抬着脚跟用力拥过人群,去马路对面要了几瓶矿泉水,然后抱在怀里双手再拎着两瓶跑过来,递给我和身边三个,刚从学校出来不久的同学手里。不知她听了没有,还是没有吱声,一如既往地沉默,木然得不置可否,于是我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告诉她母亲的印象:“过去了好多年后,我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面面俱到地替别人想到那么周全,待人接物就像对家里人一样,毫无做派又没有生疏之感。我心里不由地赞叹,这个站在我眼前常素板着面孔、身材娇小的母亲,真的是了不起。”</p><p class="ql-block">“其实,我还想跟你说的是,我跟你一样,早就没了父亲,现在也没了母亲,我并没觉得他们跟我走散,总觉得在身边的温暖伴随着我。人生经历有多少于心不忍地舍得,就会有多少无可奈何地失去。想一想,活在世上,欢悦的相聚短暂过后,便剩下自己的感觉,孑然遗世的孤儿。人生并不是如童话的那样结局,父母宠爱的王子或家里的掌上明珠,不全是传说那样,历经种种人生磨难后,过上了完美的生活。落单地活在这世上,每个灵魂都很孤单。人人向往的生活,并非纸醉金迷,只是有爱相伴,常常粗茶淡饭,真切的生活本来滋味,时而也捉襟见肘,但再苦再累,爱与我们一直在一起。”</p><p class="ql-block">听我这么一说,她噗嗤笑出了声来。“你也看过弋舟的小说吗?”扭转过脸来问我,懵懵懂懂地看着我,喃喃道:“我喜欢他的小说。他写得真好,我觉得书中的人写的就是我。”她说道。“呵呵,我说是吗,那可真是太巧了,这两天正在看。你帮过的人,今后还会帮他,而帮过你的人也是一样。不要奢望付出就该对等回报。”</p><p class="ql-block">下车后,寒冷包裹周身,她脸上苍白地蜷缩在林河餐厅一角,浑身冻得止不住瑟瑟发抖。“你太瘦了,应该多吃点饭!”说着我起身过去到吧台,要了两碗牛肉面。到兰州最先想到的,莫过于先咥一个牛大碗啦!“我吃不了,面太多了!”她说。“但咱们得先暖和暖和身子再说,对吧?今天出门早,没想到天气太冷了,要是知道这样,带上件夹克衫就好,你看是吧。”我说。“但这谁能料到呢?”她现出调皮的神情,比起先开朗了许多。这是一个好的开端。我心想。接着装作开心的样子问她:“你要韭叶子还是毛细?”她怔怔地想了一会,然后笑了笑,对我说,“那就二细吧。”“好的。”我应道。“哎——,”声音出身后传来,“我的碗里不放辣子!”她叫住我。“好的,我知道了。”然后转过身,快步向着吧台窗口走去。</p><p class="ql-block">这时我留意到,一丝笑意若有似无地掠过她苍白的脸庞,冷漠的眉间难得见到的生动光彩。我们先接了一杯餐厅给顾客的熬茶,焦枣的甘甜芳香,悠然升腾着热汽。窗外滨河路上车相继鱼贯驶过,哗哗的车声在两边林荫夹道上,像河水一样川流不息。在食客熙来攘往的餐厅,两杯熬茶过后,凉意渐渐飞散。当我们挨近窗台的桌前坐下,呷着香甜的早茶时,趴在对面的教授抬起了头来。“你们聊什么呢,我咋睡着吗?”伏在桌上打盹,眯了一会的教授,年纪跟女孩的父亲接近,直到从桌子上舒臂伸腰,他问道。“还打呼噜了,跟风箱似的!”她这么说着时,教授揉着眼,环顾着四周,陌生地睁大眼睛,看着我们。“真的吗,那可就太糟了。”大概迷瞪了十五分钟,仿佛错过了一天似的,他迷离的眼里有些惘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三个人一块坐车过来,很快他们在路上结识了,并把这个白发苍苍的中学退休教师,跟他母亲年纪相仿的人,称为我们的教授。从前一个小时车马劳顿缓了过来的他,现在不再晕车。</p><p class="ql-block">沐浴在早晨薄若蝉翼的霞光下,我们三人徘徊在滨河路边,就像兄妹又像熟悉的朋友。明亮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槐树,伞盖状的枝叶,铺洒在路面上的光斑,拼对出棱镜般斑驳的图案。新的一天开始了。嗯,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你能走出自己,活成自己相要的样子。生活待人不薄,过去的都过去了,而正在来到的一切,走在路上,都会好起来的。</p><p class="ql-block">实在太难得了,走了这么长时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高兴起来,宛如云开雾散,见山识水,她藏巧纳拙的工笔画。尽管她长得并不算漂亮,小的时候坐在母亲自行车后架的篮筐里,不小心睡着后栽了下来,这场意外的事故在她嘴唇上永远地磕下一道浅浅的印记,变化的嘴型让她口齿含混不清。如果她不说,我还没看出来,这里头有这么个故事。</p><p class="ql-block">这天阳光灿烂,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美。在那柔软似水的表情里,正是光润如玉的年纪,也不乏开心与俏皮,这个年龄有的天性,她也有。</p><p class="ql-block">“你真有福气!这次该我给你端碗了吧,就像当年你母亲那样。”我这样在心里告诉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