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被记忆和思考塑造的故乡</p><p class="ql-block"> ——高海平散文简评</p><p class="ql-block"> 金汝平/文</p><p class="ql-block"> 要相对准确地理解一个作家,该有这么两种途径:第一要追寻他个人生长、成熟、发展的历史轨迹,这是他写作最根本的起点。一个人,作为肉体与精神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个体存在,被必然性决定是他自己。写作无法逃离自己,是你写的,而不是别人写的。为什么这样写,而不那样写,源于个人生存的“单一性”。在我身边的朋友中,唐晋和吕新写的小说不一样,石头和耀珍和病夫写的诗不一样,高海平和张锐锋写的散文也大异其趣。虽然他们都以童年及故乡,作为审美的重要对象和深入挖掘的题材。否则,我们就不会明白一部或多部作品,是从哪里来的,它就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实际上,游离于作者血肉的东西, 游离于文学的本质,也是失败的。另外,不单纯对待个别作品,而是把他所有的作品当作整体来阅读、感悟、认识、分析。正如一个人有他的历史,一个作品也有它的历史。它构成作家作品中有意味的一环。</p><p class="ql-block"> 高海平的《太阳很红,小青很青》,已是他的第四本散文集了。我看过他以前的《我的高原 我的山》及《一抹烟绿染春柳》,看了这些互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作品,一个作家的基本形象、轮廓、风格,就大概可以把握住了。</p><p class="ql-block"> 一个写作者之所以写作,往往有一个情结来支撑、主宰、驱使,那就是我们生命中最难挣脱、最难除灭、最难控制、苦苦纠缠你、支配你、统治你的某种情结。说不清道不明。泛泛写作是无效的,当你的笔仅仅在世界的表面浮光掠影地滑去,从不探入埋在大地深处的“生命之根”,你写下的肯定匮乏震撼人心的强大魔力。对于高海平,他的“乡愁”,终生难以摆脱。故乡,在他的情感结构中,占据一个极为重要的位置。诗人杨炼有诗:“那座我回不去的老房子, 你也回不去了”。美丽、忧伤、而又残忍。现实中回不去的老房子,我们可以在回忆中永恒居住。高海平的“情结”,就是他的故土,贫困而温暖,单调又荒冷,但自有它无所不在的吸引力。高海平的大量散文,都深情地、执著地书写着他的故乡,甚至对某些读者,带来了“审美疲倦”。是啊,乡愁,乡愁,乡愁何止一刹间,一阶段,乡愁乃是高海平的“万古愁”。他不能自拔或者不愿意自拔,而是陶醉其中。当然,此种乡愁,具有丰富的复杂性和含混性,决非单纯的热爱、痴恋,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尽在其中。实际上,我们对故乡的感受,就是这种难以言说的真实。许多歌曲以美妙的旋律,抒发对故乡的赞颂,因为那是歌;文学不满足这种雷同的、一致性的廉价赞美。对故乡的书写,就显示出深入思考探索人性秘密的特殊品质。</p> <p class="ql-block"> “当山崖上的灌木荆棘侥幸时,孩子手中闪着寒光的斧头,正在向其逼近”,确实,“记忆是价值的储存器”,长得身高马大的高海平,以一颗无比细微的心,把关于故乡、故园、故人的点点滴滴,储存在他的记忆中。 这是一种值得我们羡慕的能力。在飞逝的时光中,在为生存和发展艰难拼搏的追求中,在滚滚红尘日夜不停的喧哗与骚动中,在物质塞满每一寸空间的重重挤压中,我们不能不质问一下自己:“你对生命那美的珍贵的一切,记住的是多么少,遗忘的又是那么多!”但什么被记住,什么又被遗忘,神秘地作用于一个人潜意识的选择。高海平之所以写下那么多乡村生活中栩栩如生的人物、故事和情节,乃是源于他心灵中永不磨灭的对故乡的强烈的爱。有人为恨而复仇,有人因爱而献身,有人置身其外成为一个冷漠的看客。阅读高海平的散文,我会感到某种来自田野上春风的柔情,地上庄稼成长时升腾的热气,作者“为之震颤,为之泣血”的深情, 深深地感染了我们。为什么?我认为高海平的这几句话,是真诚内心的赤裸裸的独白:“只能把这一切装在自己的心里,连同地下的祖先,久久地敬仰和缅怀。” 不能不惊讶,高海平的“故乡情结”,成为笼罩于他散文字里行间的光与影、黑与白、石头与水,互相辉映,互相缠绕,密不可分。纵使万水千山都走遍,最终走不出那宿命的故乡。一方热土!</p><p class="ql-block"> 故乡,对于一个真正关注它试图用语言塑造它的人 ,不是一个可以随口说出的成语,它带着朴素与高贵,狭小与辽阔,自由与束缚,梦幻与残酷的真相, 牵连着我们的血肉和神经。它是一个会疼痛的词。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对故乡的叙述,同样多元化并引发不同审美观的冲突。许多作家因为自己的遭遇、经历、性格、气质、处境的光怪陆离,呈现于笔下的故乡必然表现出极大差异。即使是描写同一个故乡,眼界的不同也带来故乡的不同。故乡,到底哪一个是真实存在的故乡?谁也不敢明确回答。鲁迅的《故乡》,小说与散文的界限并不那么明显,小说固然成立,说它作为一篇散文,也未尝不可。在鲁迅冷静而又饱含深情的目光里,故乡残破的风景,击破了江南“青山绿水”的神话,而在这残破风景中苟活的人们都不可避免地带着“平庸”“麻木”,愚昧无知的精神创伤。虽然,并不汩汩流血,但无时无刻不在隐隐作痛。与其说这种表述来源于鲁迅极其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但何尝不暴露出鲁迅本人自童年就被可悲的旧时代无情伤害的创伤?“吃人”的社会中,人都在吃人,那种世态炎凉, 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诚与爱的缺乏,都是鲁迅深刻体味过,并为之久久悲哀并试图进行改造的。故乡,带给鲁迅的都是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阴森森的压抑,驱迫我们掩卷沉思:“人该有怎样的人的生活?真正诗意的栖居,爱的美的故乡?”显然,鲁迅本人也对此充满迷茫、困惑,但探索者的无畏和勇敢,就在其中。“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p> <p class="ql-block"> 鲁迅作为“精神界战士”的孤傲抗争的气质,独为鲁迅所有。因而,《故乡》只是鲁迅眼里的故乡,也只能是鲁迅眼里的故乡。倘若以鲁迅作为书写“故乡”的绝对的必然追随的美学尺度,那就错了。在另一种美学的引导下,汪曾祺等人,与鲁迅进行着某种意义上的对话。观照中国乡村,他们视野不同,角度不同,于是桃花源式的乌托邦乡村,满足了读者们的精神渴求。需要强调的是,真实的压抑和压抑的真实,同时存在。真实让人痛楚,让人疼痛,犹如一只钉子被铁锤打入人的头脑。而人类难以承受大多的真实。超越真实,超越现实,就有了心理学上的合理性。汪曾祺笔下的乡村,亲切、温暖、人情之爱充溢其中,他并非不知人间的丑恶与罪行,但出于自己的个性和审美,他把丑恶删除了,省略了,驱除了,惟留一角净土,以抚慰我们的心灵。这不也是某种意义的情感上的补偿吗?文学的功能之一,恰是这种补偿:艺术意义上、审美意义上的补偿。</p><p class="ql-block"> 高海平对两位前辈作家极为敬佩,并多次细致地读过他们的作品,受益的地方是很多的,有的出于明显的继承和学习,有的则在春风细雨式的潜移默化中,受到哺育和滋养。一个写作上的后来者,注定要置身于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伟大文学的启发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绝唱,并不适应精神之火的代代传递。在他人的影响下,找到自己,才是艰难的、又是幸福的。高海平为此也付出辛勤的努力,并有所收获。如果说乡村,以童年的记忆,为他提供了一种孩子好奇的眼光,这眼光,必然会痴迷地逗留在那些丰富的、变幻的、有趣的事件和人物上。乡村世界陌生而诡异的存在之秘,他尚未进入,哪又能谈得上揭开?并为它叹息,呼喊或深深地惊骇?他只是一个孩子,正在长大的孩子,在这种每个孩子都必经的“天路历程”中,他看见的、听见的、或隐隐约约感知的,都以鲜明美妙的“形象” 潜伏于早年的记忆里。从而具有一定的客观性,中立性,并没有被各种偏见、各种概念所扭曲所遮盖,我们才得以洞察一个乡土中国的村庄,它生生不息的存在结构。正如张锐锋所说:“他所写的一篇篇关于家乡的作品,描述的乃是乡土中国的内在状态。它包含了先祖们的选择、策略、经验、信仰、智慧凝结的生存图景,既被历史文化统治又不断挣扎,总是试图摆脱这种统治从而获得自由,既有顺从也有背叛。充满了矛盾和悖论的文化处境中,乡村代表着现实与历史的不断冲突与妥协,最终达到微妙的和解和平衡。”乡土中国的一卷卷风俗画,被高海平以轻盈飘逸的语言勾勒而出,它是历史的见证,更是某种耐人寻味的唤醒——唤醒我们被日复一日的平凡琐事磨损得无比迟钝的感官。哈,太阳很红 小草很青!那美不胜收的万物之真,像第一次地看见。“永远作为第一次”。</p> <p class="ql-block"> 散文,谁也无法给它以精确的定义,然而,我们又能够强烈洞察它那些异于其他文体的明显特质。而且它本身处于变化之中,随时代的风云雷电而变,也随着作者精神境界的不断提升而变。高海平不满足于他以前散文的“既定模式”,求新求变的探索意识,驱使他在散文的园地,突围,突围,再突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一个认真的写作者,克服了写作中的重重阻碍, 为另一片光明普照的境界豁然开朗,他定为这种精神上艰难的超越而欣喜无比,亢奋无比。 新作中,我发现了高海平的写作,已有适当的调整,转向,改造, 选择。对乡土柔情脉脉的“怀旧”式追忆渐渐隐退于苍茫的暮色深处,“故乡”被置于一个更辽阔的时代图景中,它与异乡与城市,与世界的整体秩序和混乱冲突,何尝没有紧密的联系,单纯的事物,并不存在。在故乡的一草一木上,铭记着岁月的变迁。确实,我们不能第二次走进同一条河流,我们也不能一劳永逸地认识故乡。当我们成为一个典型意义上的“漂泊者”,城市, 不能安顿一颗疲惫的心灵,故乡,又永远无法回归,我们该怎么办?这时,一种更为深刻的对故乡的书写,才得以开始。重新认识它,观察它,了解它,分析它,解剖它,然后用语言塑造它。原生态的故乡,变得古怪而陌生,闪烁着光怪陆离的色彩,在强劲的现代化的冲击下,那种乡村结构的整个改造与裂变, 精神上的无所适从和迷茫,困惑,都要求写作的回应。这无疑是高海平近期写作有所变化的内在原因:原来是单纯的,现在是复杂的;原来是描述性的,现在加上思想和分析,开掘和解剖;原来是轻盈的,现在则具有一种沉甸甸的重量。这种重量,只能出于一个作家生命体验的重量,思想和激情的重量。二十年前的高海平和今天的高海平,彼此补充着,丰富着,一个人终将变成“另一个人”。而他呕心沥血写下的文字,就是生命的见证。这也够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该文属于《山西文学》第八期刊发的《故乡、记忆和文学书写》访谈中的部分内容)</p>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 金汝平,八十年代南开大学毕业。现任教于山西财经大学文化传播学院。诗人,评论家。出版有《乌鸦们宣称》等三部诗集,著有长篇散文诗《死魂灵之歌》,箴言体随想录《荒唐言》,评论《诗及诗人的随想》,《写作的秘密》等多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