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泰 2021.12.16 刘晓荣近照<div><br></div> 1<br>刘晓荣是1965年去北大荒的老北京知青,下乡那年刚刚17岁。17岁是一个比较尴尬的年龄,严格说,还不是成年人。那么按照未成年学生正常的流程,该是上高中,上完高中考大学,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当然前提是高中和大学里有足够的名额、本人政治条件不存在障碍、家庭经济条件能供得起念大学,尽管大学在那个年代不收学费,但吃饭穿衣总是要花钱的。现实的情况却不像愿望那样美好。17岁了,升学无望,就业不理想,也许连个“八大员”都混不上,总不能一直让家里养着,何去何从?最后,刘晓荣就和很多初中毕了业的或者没毕业的学生一样,一咬牙一跺脚,报名去北大荒了。那个年头,很多中学生选择上山下乡都存在着无奈的成分。到了1968年,老人家一挥手,成千万的中学生带着无限豪情壮志涌到农村、边疆,在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中去屯垦戍边,去反修防修,去继续革命。刘晓荣之辈却没有这样的轰轰烈烈。我见过一份当时的北京知青名单,1965年下乡的137位知青中,有61人(居然高达45%)备注一栏里白纸黑字填写着家庭或本人的“污点”,当然这些“污点”随着文革结束已经不复存在。可是当年却让这些知青抬不起头来。到云山伊始就被打入另册,我们不难体会到他们的无奈。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很少唱高调,多数夹着尾巴做人;正是这个原因,歪打正着地塑造了六五年北京知青最本分最低调最务实的群体特点,保存了他们人性中最朴素、最有人情味、最真诚善良体谅弱者并仗义勇为的真性情。<br>刘晓荣就是这样一位真诚善良并具有仗义勇为真性情的人,一位侠骨柔肠的女人。 2<br>书归正传。故事发生在北京西城灵境胡同的街上,时间是1997年盛夏的一天下午。刘晓荣在北大荒苦苦坚持了28年,终于在5年前回到北京安下家来,在太仆寺街道居委会工作。这天她外出办事回来,从灵境胡同往家里走。<br>“刘晓荣!”一个含混沙哑的嗓音传过来,分明是在叫她的名字。刘晓荣停步抬头,前后左右,只有一个人坐在墙根底下的阴凉里。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拉碴的嘴脸,汗水混和着煤灰,脚上一双露着脚指头的破胶鞋,一件看不出本色的、肩膀布满大窟窿小眼睛的圆领衫,腰里一条黑围裙,整个人像从煤堆里刨出来的。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死死盯住刘晓荣。<br>“你是谁呀?”刘晓荣边问边疑惑地凑近打量。<br>“我是王金锁……”<br>啊——想起来了,没错儿,是他!可是——<br>“你怎么成这个样儿了?”刘晓荣问他,心里直打鼓,咚咚咚的。<br>自称王金锁的人磕磕绊绊简单回答了刘晓荣的疑问……<br>王金锁何许人也?前面说过137人名单中的一个。1947年1月11日生人,文化程度标注着“文盲”。他是和刘晓荣同一个车皮下乡的。到北大荒云山农场的这一批知青共36人,尽管不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却同一天被火车从京城拉到3500里外的荒草甸子里,以后都是同事,又是老乡,一口大锅搅马勺,某种同命相怜的感情在36人之中从此萌生。<br>刘晓荣分配到6队,就是后来兵团成立改成的8连;王金锁分配到4队,是改后的5连。36个知青分散到各个连队,虽不能常见面,但也时时互相传个话、通个消息。大家都知道王金锁干活挺卖力气,就是有点憨傻。后来找了一个山东老职工的亲属结了婚,生了两个儿子,再后来他老婆跳井死了。什么原因留给大家猜想,这里不便透露。反正老婆一死,家里剩了一双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儿,王金锁更憨更傻了。<br>回到刚才。刘晓荣听王金锁述说,才知道他回来几年了,没工作,靠给人送煤挣钱糊口。请注意,糊口而已,不是生活。老北京人都知道,一车蜂窝煤好几百斤,蹬车的工人头埋到胸前,屁股不沾车座,站在脚蹬子上拼死命地蹬着缓慢前进,到了地方还要用两条二尺长木板钉成宽一尺多的“托板”,每板装三四十块煤给人搬到院子里码好,送一车才挣三块钱,属于实打实卖苦力的“煤黑子”!但分有别的出路,谁也不会干这一行!看来王金锁真真的落魄了。<br>刘晓荣问他住哪儿?他说住煤铺,煤铺的大棚角落里有一间看门人的小屋,支几块木板当床,好歹能睡觉罢了。刘问:“你们家的房子呢?”<br>“让儿子给卖了……”<br>“钱呢?”<br>“让儿子花了……”<br>“儿子呢?”<br>“蹲监狱呢……”<br>简直匪夷所思,好端端的,怎么落到这步田地!<br>王金锁此时吭哧瘪肚说:“你能不能先给我弄点吃的,我都饿了一天了……”<br>刘晓荣回过神,听明白他要东西吃,赶紧上前边不远的小卖店给他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瓶水。王金锁伸手接过面包,大口往嘴里塞,吞咽时脑门子的青筋都鼓胀起来。刘晓荣看着他狼吞虎咽,看着他满脸的煤黑,看着他枯树枝一般的手指,不禁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br>吃完面包,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了前后经过。<br>王金锁是独子,按政策把两个儿子办回北京。俩儿子从小就缺乏完整的家庭教育,回北京后没大人管,由着性子来,竟然把爷爷留下的两间房给卖了,那年头房产还不太值钱,不用两年把钱糟个精光,没钱花就偷,哥儿俩双双进了监狱。不久老二死了,王金锁被通知回京办理儿子的后事,办完了他就滞留下来。王金锁本来就傻呵呵的,这下受打击太大,又没有能力合理安排自己的生活,于是,便沦落到这副模样。<br>聊了半天,王金锁该去干活了,刘晓荣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自然得不到答案。刘只好从兜里掏出20块钱塞到王金锁手里,说:“收好,别弄丢了,饿了就买点东西吃。”<br> <h1><br></h1> 3<br>回到家,刘晓荣打不起精神来,脑子里王金锁的模样挥之不去。老公张时松瞧她不对劲,问怎么了?刘晓荣说:“我在灵境胡同碰见5连的王金锁了……”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你说他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就吹灯拔蜡卷炕席——玩儿完!”张时松是云山农场科研连的职工,老家是河南新乡的,1969年他们俩结婚,刘晓荣调到科研连,老张对王金锁有所耳闻,说:“怎么,你还想管他的事啊?”刘晓荣说:“老王在北京没有别的亲戚了,要不是遇上了我,今天就没饭辙呢。你说,不碰上算拉倒,既然碰见了,装不知道,我心里真不落忍。”老张叹了口气:“是不落忍,可是咱们又能帮他什么?”<br>这话问得好,刘晓荣又不是什么大款,自己还揣着一本难念的经呢!<br>刘晓荣回北京,已经是上个世纪的最后十年。70年代末知青大返城的风潮渐渐平息后,留在农场的知青已经形单影只寥寥无几。刘晓荣接连生了四个丫头,不符合返城条件,曾经被回北京搅得乱糟糟的心也渐渐凉下来。又过了几年,政策越来越宽,很多已经成家的老知青也办回去了,凉了的心不禁又蠢蠢欲动。1989年她费尽心思拿到调令,能在东八里庄街道落户口,还能落个公职人员的身份待遇。可是只允许带两个子女回来,老张不属知青之列,自然也要被甩下。刘晓荣回忆起那段日子,说,我像伍子胥过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发。<br>科研连老指导员辛荣、8连的老朋友徐连普苦口婆心,跟刘晓荣一起回顾这些年在云山的经历:从1970年大丫头降生,啪啪啪啪一连气生了四个,刘晓荣背上背一个,左右一边拉一个,屁股后边跟着一个,五点起床做饭,喂四口肥猪、一大群鸡鸭鹅,后来又养牛,最多时养过七头奶牛。两口子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夏天打饲草,冬天拉柴火,踩没脚面的烂泥,挑几十斤重的水桶,到晚上把孩子伺候睡了,猪牛鸡鸭都喂饱进圈了,自己累得成了一滩泥。<br>辛荣说:“那么苦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孩子也都大了,农场的生活越来越好,你把老张撇下,就老张那身子骨儿,三天两头病病歪歪,难道你还三天两头从北京跑回来照顾他?光是路费就能把你们好不容易攒的一点钱折腾干净。再说四个孩子,你带回哪个,不带哪个?”<br>刘晓荣没话说,狠心放弃了回京的机会,留下了心里那份说不出的难受!<br>又过了一年多,在京的父亲年迈多病,没人照顾,刘晓荣再次活动回京的事。这一回,曾经在科研连跟她们家住一趟房的北京知青吴全忠出手相助,把劳动局那边拿下;刘有个表叔在北京双桥农场当头儿,说话管用,负责接收他们俩的工作关系,一家人终于全都回到北京。<br>有相同经历的知青不在少数,对刘晓荣来说,难得的是苦难和煎熬磨炼了她的性格,使她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将心比心,不可能对身处困境的王金锁视而不见,漠然如同路人。<br>刘晓荣去找六五年同一个车皮下乡的荒友,联系到5连的朱自光、高淑华等几位一起商量。大家对王金锁的处境充满同情,肯定不能不管,可是又能怎么管呢?大家说,刘晓荣你在居委会,这片你都熟,你先盯着,有需要大家做的,义不容辞! <br>于是,刘晓荣就常常去看望王金锁,利用居委会工作便利,收到居民捐助,挑几件厚实衣服、抱两床棉被毯子给王金锁送去,有时也塞给他十块八块的零花钱。这样对付了两三年。<br> 4<br>2000年,迈入新世纪了。刘晓荣设想,能不能把王金锁的户口落在自己家里,让她得到北京市民起码的待遇呢?于是她费不少周折求到云山一位知青,结果知难而退。人家说了,一个是政策上的坎儿很难迈过,另外,你和王非亲非故,王又不是能完全自理的健全人,牵涉很多法律问题;再说,将来他儿子刑满释放自然来投靠父亲,住你家吃你家,留又留不下,挡也挡不住,打不完的官司,吃不了的后悔药!即使能办,我也不能给你办。刘晓荣一听凉了半截,说得有理呀,自己只能量力而行。到底人家是明白人,说:“老王现在还是云山农场的人,找云山解决才是上策。” <br>一句话点明了刘晓荣,她拨通了云山农场5连的电话,讲了王金锁的境况,要求5连领导管一管。但凡有点社会经验的人都知道,事关福利待遇,不可能几句话就拿下。电话里说不清,刘晓荣杀伐决断,当下自己掏了一百多块钱买火车票,直奔云山。<br>正是“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季节,北大荒最美的时候,大家心情都不错。刘晓荣挨家探望过去熟悉的老同事老领导,喝着云山自产的高粱酒,一起怀念过去的艰难岁月。最后,友情和政策同时发酵,农场对当年为北大荒做过贡献的老知青还是很念旧的,批下来每个月给王金锁70块钱低保,三个月寄一次。数额虽然不多,又是按照云山的标准,但已经很不错了,毕竟农场接下了王金锁的事。这是刘晓荣一上云山。 5<br>一年半以后,云山给王金锁发的低保金突然停止邮寄了。<br>同时王金锁的三轮车被盗,送煤的苦力活儿没法做,王金锁甚至到了从垃圾桶捡食物、在饭馆门口要饭的地步。刘晓荣心急如焚。电话打到云山,5连负责财务的科研连老同事邹建芬说,有消息传过来说王金锁死了,领导让暂停。电话里听刘晓荣急得要哭,也很念旧的邹建芬出主意让她找街道证明一下。刘晓荣叫大女儿给王金锁拍了一堆照片,还让他拿着当天的报纸拍。又上居委会开证明,再用居委会的证明到街道办事处换一张盖了政府大印的证明。揣着一堆照片和证明,刘晓荣买了火车票二上云山。三十多年前去云山是为了建设北大荒,那时风华正茂;现在去北大荒,是为了证明从前的一个建设者还活着,尽管此人已经年过半百,半呆半傻,潦倒街头。刘晓荣坐在不紧不慢的火车上,听着列车员报站报出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地名,鸡西、密山、杨岗、辉崔,望着过去的草甸子,现在无边无际的水稻田……刘晓荣心里五味杂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凭什么王金锁已经倒霉半生,还要穷困等死!帮王金锁到底的决心愈发坚定……<br>低保金总算接续上了。 6<br>王金锁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越发的痴呆,云山农场的钱都由刘晓荣代领转交。刘晓荣每次给王金锁送钱,心里都堵得慌,免不了顺便买些食物用品给他,心里还好受一点。<br>可是问题来了,如果刘晓荣本身轻手利脚,没有负担,腰包里还总有些闲钱,照顾个傻子也就罢了。我们关注一下刘晓荣自己家的境况,就发现刘的境界不是一般人轻易能达到的。<br>刚回来那几年,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在双桥农场办的是“空中飞人”,只接关系而不管落实工作岗位。夫妻二人只好托关系在和平里中街一个市场打杂,好景不长,才干了两年就双双“光荣”下岗。好不容易老张熬到退休年龄,每个月能从双桥农场拿到四百多块钱,攒了一些扳子钳子打气筒等工具,推个旧自行车,后架子挂一块胶合板,写上“修自行车”四个大字走街串巷,好歹每天挣几块菜钱。运气不好,一毛钱也没有!别小看了这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修车行当儿,却属于个体工商户,没营业执照还不让干呢!老张天天在街上打游击,看见城管的大盖帽来了,收拾起工具赶紧溜。结果有一天到底还是被抓住了,“啪啪”两声,修车的木牌子被撅成两半,连推带搡地轰他走。人要是到了没法生存的地步,顾不上尊严卖几块钱一斤!<br>后来,刘晓荣凭借为人热情、办事认真被她家北边太仆寺街居委会相中,给了她一个固定的每月补贴150元的工作岗位,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怀一颗感恩的心努力工作,毫不计较分内分外,报酬高低,再后来被街道指定为居委会主任,补贴涨到五百元,生活才刚刚能喘口气。居委会的同事帮她出谋划策,说,你干嘛不申请个固定的修车点?关键时刻,都是云山老知青伸手援助。在西城工商工作的张恩国帮她起了个体执照,老张带着从云山跟过来的大姑爷一起修车。这回用不到担惊受怕,游击队变成正规军,慢慢有了稳定收入。<br>我见过刘晓荣家大门外,贴墙根立着一个油漆斑驳的铁皮柜,柜子上依稀可见八个红色油漆大字:西长安街便民服务,这是老张爷俩当年修车的工作柜,刘晓荣舍不得扔掉,破旧的柜子,盛满了为生计挣扎的辛酸和劳苦,是一代人艰难半生的见证。<br>去过刘晓荣家的知青都知道他们家居住条件有多憋屈。<br>西城区言志胡同23号是刘晓荣的家。往北边步行几分钟就是当初路遇王金锁的灵境胡同,东边一箭之遥是府右街,名副其实的天子脚下。天子脚下的普通百姓当年住房极端困难。进了23号小小的街门,迎面一条宽一米的通道,左右两排低矮平房。其中有属于刘晓荣的三间。外间屋里一张床占了一半,简陋的家具,杂七杂八的各种生活物品堆满了角角落落,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上世纪最后那几年,也就是遇到王金锁的那会儿,是刘家居住条件最差的一段日子。总共30平方米,却住了一家三代十口人,包括当时还在世的老爷子、刘晓荣两口、大闺女三口,另外的三个闺女,还有在延安插队多年的侄女办回北京,却没有住处,也被刘晓荣收留挤住在一起。防震棚改的小厨房白天做饭,晚上当老两口的卧室。下大雨的时候,厨房漏得稀里哗啦,老两口不能躺下睡觉,坐到天亮等雨停,就差相拥而泣。<br>没多久,张时松2001年做了腰椎体滑脱手术,2004年直肠癌手术,2005年以来接连脑梗,手指头缝里抠出来的一点存款眼瞧着快折腾光了。可是外边还有一个呆傻的王金锁,牵挂在刘晓荣心上,时不时地要过问,要照管。这事换了别人,也许就撒手了,自己的日子也很难,凭什么还要背上这么一个包袱?近有街道、有政府;远有单位、有农场,再说,还有朱自光等七八位一起下乡的知青荒友呢。刘晓荣管了,是情分,不管,谁也挑不出毛病。思前想后,她到底还是管了,不论自己有多难!是她觉悟高吗?扯!她的血液里有一小部分满族血统,也许就是那个马背上的民族、驰骋大漠而得天下的豪爽血性教给她什么叫情分,什么叫仗义!老北京的旗人穷困潦倒,却总还是保留着一份古道热肠,一份从来没有降温的同情心! 7<br>2005年,就在张时松第一次出现脑梗的时候,王金锁丢了。问谁谁不知道。刘晓荣恨不能把自己一分两半,一半照顾老头儿,一半去处理王金锁那没完没了的麻烦。最后从派出所打听到,他疯疯傻傻的跟警察过不去,追着警察大骂,警察哪吃这一套,给送收容所了。刘晓荣申请去探望,一看王金锁那份惨相就忍不住伤心,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强忍着。毕竟在街面上工作这么多年,刘晓荣大事不糊涂,偷偷嘱咐王金锁:问你是哪的人,只许说是北京下乡知青,叫什么、在哪下乡,全不知道!否则就把你遣送回云山去!<br>在收容所关了半年,王金锁半傻半明白的只说了一句话:我是北京知青! 收容所决定放了他。释放那天,派出所的警察开着警车带着刘晓荣和高淑华去领人。警车在德胜门外的胡同里转了几个弯,进了收容所大铁门。民警问王金锁叫什么名字,王金锁翻来覆去地一句话:我是北京知青。警察又指着刘晓荣问这是谁?王金锁只是憨憨的傻笑,竖起大拇指比划,因为他有限的智力告诉他,这是几年来唯一能让他不受冻不挨饿的人,是他全部的依靠……<br>王金锁回了家。<br>这也能叫“家”么?前几年,他三轮车丢了以后,无奈从煤铺搬出来,住到另一个地方。是西黄城根那边一家房山头一个私搭乱建的小仓房,里面只能勉强栖身而已。每一开门,臭气扑面而来,苍蝇乱飞。冬天寒冷,王金锁不愿出门上厕所,有时候干脆拉在屋里。多亏刘晓荣高淑华等荒友常常去帮他整理一下,拿五块钱,让胡同里收垃圾的人过来,清理他那个又脏又臭堆满各种垃圾的“骚窝子”。朱自光也来,带他去澡堂子洗澡换衣服,换下来的衣服直接扔了,里边全是虱子。理发店的师傅不愿给他理发,给双份的钱,师傅还嘟嘟囔囔,怕把小店传染上虱子坏了生意。<br>王金锁的“家”旁边不远就是他总去要饭吃的小饭馆,每个月低保的钱花完了,接不上茬就去小饭馆找机会吃点剩的。没有剩饭吃就去翻垃圾桶,再不行只能饿一顿。刘晓荣见不是办法,跟小饭馆的老板商量,求他照管一下王金锁的吃喝,每月给饭馆三百块钱,不管好歹让他吃饱肚子,哪怕是客人没怎么动过、比较整齐的剩饭剩菜都不在乎。老板的心也是肉长的,你这个老太婆这么仗义,我个大男人岂能无情?就这样,王金锁的吃饭问题算是有了着落。这么多年,要是没有刘晓荣,王金锁恐怕真的要“吹灯拔蜡卷炕席”了。 8<br>时光流到 2007年,王金锁满60岁,刘晓荣为给他张罗办理退休手续三上云山。时逢严冬,大雪覆盖了田野和道路,完达山下来的风像小刀子似的剌着人的脸。农场劳资科答复,本人来验明正身,按手印,补齐社保的个人自付部分就可办理。<br>可是王金锁是那么个状态,谁敢带他出远门?好说歹说,请了农场劳资科两位干部来北京办,讲好他们俩的差旅费两千块钱由刘晓荣出。社保自付部分一万多块,养老金办下来可以补发几千块,还差几千。王金锁一文不名,叫刘晓荣代替王金锁交这笔钱又没有道理,总不能这样僵持下去,刘晓荣八方游说,最后还是农场的老朋友老同事敲边鼓,不能忘记知青对开发北大荒的贡献,现任领导决定一笔勾销了欠账。解决了一个个难题,办好了一道道手续,刘晓荣和农场干部半个月后才回到北京。当王金锁枯干的手指沾上印泥、重重按在表格上,完成了最终的一道程序时,刘晓荣眼里滴下两点热泪,万千感慨涌上心头。<br>刘晓荣给我看了农场给王金锁在2008年8月寄来的退休证。绛红色的封面上烫着国徽和金字:退休证,黑龙江省农垦总局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制。从此,王金锁的工资卡里有了第一笔退休金收入804.78元。当然,这个工资卡由刘晓荣替他管理,同时还有一本细细记载着每一笔钱去处的账本。王和刘路遇十年了,十年来,王金锁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到拿上退休金,熬过了多少寒冬酷暑的日夜;刘晓荣从一个面包出手相助、社区街道派出所往来奔走呼号,到三返云山据理力争加晓之以情,又多少次把委屈、焦虑、关切、希望与失望、踟蹰彷徨与破釜沉舟一遍遍填充自己那颗虽弱小而坚韧的心胸!<br>退休证上的照片,王金锁穿一件并不得体的旧迷彩服,上唇和下颏胡须花白,显露出生活的不如意,但脸上分明露着微笑,这微笑绝对不是呆滞的傻笑,也许他得知自己日后终于有了着落,掩饰不住喜悦;也许他明白,如果没有刘晓荣和农场的救助他将不知所终而心存感激…… 9<br>生活从此有了保障,可是阻挡不住王金锁的状况江河日下,呆傻越来越严重了。刘晓荣和朱自光、高淑华等商量,照王的状况,不可能再独自生活,只有找一个养老院让他得到全面的照管,才能正常度过晚年,刘晓荣也能免除每天放不下的牵挂。又经一番奔走,总算在大兴区物色到一家收费较低的养老机构,王的养老金刚刚能够覆盖还略微有一点剩余。可是当养老院负责人得知他是个呆傻,而且没有亲属能充当联系人时,一口回绝,说:“出了状况叫我们找谁去?”刘晓荣已无退路,本不是能言善辩的她费尽唇舌诉说苦衷,给负责人讲述王金锁的曲折经历和磨难,讲为给他办低保和退休手续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负责人面对着这个年达花甲、为一个普通朋友绝不言弃的老太婆长叹一口气,也许是被刘晓荣博大的同情心所感染,也许是为知青们那种特殊的情谊而打动,终于点了头。刘晓荣在承诺承担一切责任的合同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br>这一天是正式进养老院的日子,高淑华也来了。刘晓荣做了一大锅鸡蛋西红柿卤的面条,先给王金锁盛了一大碗,还特意多挑鸡蛋放到他碗里。王金锁闷着头吃,呼噜呼噜的,大家问他好不好吃,他头也不抬,连说好吃、好吃,刘晓荣看着,喉咙里噎住了,又一次掉了眼泪。<br>饭后,养老院来车接人,后备箱装了满满一箱东西,都是刘晓荣为王金锁预备好的干净被褥、换洗衣服、洗漱用品,甚至连拖鞋卫生纸刮脸刀样样齐备。<br> 10<br>寒来暑往,乌飞兔走。又一个十年过去了。<br>王金锁最终在2018年8月因心肌梗死而去世。十年里,不管王金锁头脑是否清楚,他过的是有人照管的生活,不用再在寒风里为人送煤,累死累活;不用再缩头缩脑站在饭馆门口,等人施舍一口食物;他可以在窗根底下晒着温暖的太阳,而不用担心太阳落山以后到哪里去栖身。刘晓荣呢,这十年间,每隔两三个月就要去养老院探望王金锁,给他留下零花钱,续上每个月790元的养老费用及其他开销,再为王金锁犯傻时对室友所做的种种傻事道歉。王金锁有病了,养老院打电话叫家属来,刘晓荣随叫随到,安排去医院和治疗的一切事务,医药费不够就拿自己的钱垫上。<br>这十年里,刘晓荣自己的生活并不是一路轻松。老张的脑梗已经发作很多次了,医院两三次送出病危通知,倚仗刘晓荣和几个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的悉心照管,至今乐观顽强地和疾病抗争着,只是不能正常行走,吃喝拉撒都需要别人照顾。刘晓荣自己在2013年不慎摔倒,撞在桌子角上,肋骨折断扎伤了肺,喘不上气来,住院十几天。出院以后,照旧履行她这个大家庭主心骨的义务,伺候病卧在床的老伴,同时还要惦记着养老院里的傻荒友,办理一切联系人要做的事务。<br>刘晓荣给我看了她保存的一个大信封,里面有许多纸片:为王金锁买东西的收据、王金锁工资卡的对账单、交养老院的开支明细等等。还有三份证件:王金锁的身份证,是刘晓荣第三次赴云山为王办退休时补办的二代身份证;王的退休证,发证日期填写着2008年8月1日;王的骨灰存放证,登记日期是2018年8月9日。在这之前的三天,养老院通知刘晓荣,王金锁心肌梗死抢救无效,刘去医院向这个相识半个多世纪、照管他已有20年的老朋友告别,然后把他的骨灰送到平谷的一个公益墓地永久保存。2008年8月,到2018年8月,整整十年,这两份证件记录了王金锁刨开本人健康因素以外,基本正常的十年生活轨迹,记录了他在孤苦中挣扎最后终得十年正果的轨迹。而这一切,都源于有一个普普通通、又胸怀博大、超有爱心的侠女刘晓荣,曾经和他一起下乡,一起在北大荒当过知青……<br><br> ——曾和刘晓荣同连队的荒友张全泰讲述于2021年岁末 <b>我们都是科研连的</b>(2021.10,在刘晓荣家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