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今晚,怎么也无法入眠。</p><p class="ql-block"> 昨天,姐姐在微信里说老妈在擦拭街门的时候摔了,然后还发来短视频让我看。视频里的妈妈一如既往地说自己没事。今天,又收到姐发来的视频,隔着院墙用手机拍到老妈在房檐下佝偻着上身晾衣服的情景。她用小板凳支撑着身体,就像用四足走路的样子一步一步往屋里挪。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的眼泪真的要流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坐立不安之后,还是决定先回去看看她。今年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前两周自己刚做了颈椎手术,本不打算让老妈看到自己的样子,况且她也丝毫帮不上我,所以一直没告诉她,怕她担心。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下午坐了车回去看她。</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知道自己也是说不动她去就医的,因为家族遗传的原因,我妈确实有些神经质,加之以前练气功走火入魔住过院,性情大不如从前,变得异常执拗。做儿子的也是无能为力。我在想,如果我身体可以用力,这次回去,定是要抱她去医院的,可这次,也是有心无力了。</p><p class="ql-block"> 和我想像的一样,老妈斜坐在椅子上,强撑着身子喝小米粥,桌上放着一盒打开的跌打丸。她只信她自己买的东西,拒绝一切旁人的好意,连儿子的账也不买。</p><p class="ql-block"> 我和我母亲的交流方式真的无法说出口,觉得强硬的态度可以让她屈服于儿子的意志,但往往事与愿违。我的嗓门最高,气力也最大,但最终失败的肯定也是我。因为儿子走不进她的内心,她的世界,一个母亲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妈妈年轻的时候,真的不是这样,是一个热情、开朗的人。关于母亲和父亲的过往我知道的并不多,现在也是偶尔向长辈们问及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情。叔伯家的大妈曾经描述过我父母的爱情。那时村子里的年轻人经常结伴去深山里打柴。因为近处可以用来生火的柴禾大多消耗殆尽,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爬山过岭去到远处寻觅。那个小山村叫果庄,也是我母亲知青插队的地方。打柴的人至此都要在那里歇脚过夜。打柴的年轻人大多吃完饭会在村口的大槐树下闲谈。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母亲认识了我的父亲。第二天,父亲随队返程。没想到,我母亲竟然一个人追下了山,一直跟到村里来,从此就住了下来。情形大致是这样的。那时的母亲也就十七八的光景,父亲二十一二。我惊讶于母亲的大胆,没想到在她瘦小的身躯里会迸发出如此灿烂的光火,指引她走上崎岖小路,爬过荒郊野岭,照亮了那前方满川的属于她的光明幸福。爱情让一个人失去了理智,做出了似乎出格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这桩婚姻遭到了娘家人的反对,一个城里人嫁给乡下人,简直就是下嫁。她父亲是个小裁缝,生意还不错,家底算是殷实。据我母亲说,她们姊妹几个很少吃粗粮,在该上学的年龄也都能够被送入学堂。母亲上初中那年正赶上上山下乡。对母亲来说,那些走南闯北的经历是她一生的谈资。她的辉煌人生就定格在了六七十年代,她的少女时代。以至于她现在身上经常穿的还是那种富于时代感的迪卡服,类似于中山装,又像是工厂的工服,满是年代感。</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的着装反映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属于她的世界永远停滞在了曾经的过去。她的人生的一大分水岭大致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因为我和我姐在镇子里读书,父亲又常年工作在外,只留我母亲一个人生活。大致有三四年的光景。我们似乎从没有在意过她的日子,她的孤独和无助。我在院子里种过几株石榴苗,后来发现都被她拔了,我责怪她,她只说那石榴的枝杈扎眼睛,她确实视力不好。现在回想起来,那何尝不是一种发泄,一种怨愤啊,只是没有人能读懂她。</p><p class="ql-block"> 长期的孤独,她迷恋上了气功。我家原本也有些习武的传统,小时候每天踢腿劈叉。因为不认真练功,我和我姐也挨了不少打,但最终也没练出什么气候。她太痴迷于练功,乃至于发展到辟谷(绝食)的地步,在某一天,突然发了疯。父亲无奈把母亲送到了精神病院。</p><p class="ql-block"> 出院后的母亲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性格变得孤僻、冷漠。父亲也辞掉了工作,安心回来做些小本生意度日。</p><p class="ql-block"> 在我心里,虽然她性格上不比从前,但依旧是那个疼我爱我的母亲。小时候因为生活拮据,为儿女增加营养,她时常把幼儿园剩下的菜叶、菜根捡回来给孩子做着吃。待我上初中后,她在幼儿园食堂工作,几乎每天都要骑四五十分钟的自行车赶去上早班,即使是这样,她也会经常早早爬起来给孩子捏饺子吃。高中时,我中午回到寄居的住所,总是趴在七八层楼的楼窗口等妈妈的自行车在小区的道路上出现。她会从黑色皮包里取出裹着几层粗布的饭盒,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放到儿子的面前。我所回忆的事情,只是她对我们生活上的冷暖关照,可这些已是身在贫困年代里,父母所能给孩子的生活上的一切了。她在学习方面,对子女的要求是极其严苛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走她的老路,希望她们的个子比她高,视力比她好,希望她们的生活比她富足。那时候,这样的期许对儿女来说往往变成了重压,成为想要抗争的枷锁。上高三那一年,我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反抗,离家出走。所谓的出走,其实也只是跑到了疏离很久的姥姥家。那是一个懦弱的孩子所做出的最大抗争。第二天,母亲就找到了我。从那以后,她们教育孩子的方式缓和了许多,我也算侥幸活过了改变命运的那一年。</p><p class="ql-block"> 母亲改变的第二条分水岭,也许就是父亲的死。我曾经记述过家庭的变故,一边写,一边哭,以至于最后根本无法提笔。多年之后,我想找寻那段文字,放到竟然散失掉了。父亲的病是慢性病,拖了几年,但走得太突然,没有见母亲最后一面,甚至一句话也没有留下。这对于母亲,是多么大的打击啊。</p><p class="ql-block">我把当时的文字抄录在下面,然后就可以跳过这段记忆,因为我怕此文又成断章。</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一生是不幸的一生。她嫁给父亲前,阻力重重;她成婚之后,家境惨淡。她为人母之时,家庭又几遭变故(奶奶喝药自杀,父亲又因劳动损伤了腰几次住院);她人到中年,又遇丧偶之痛。在她走过的多半生里,儿子看到的是她的辛酸和无助。可儿子,她的儿子,始终是一个旁观者。</p><p class="ql-block"> 儿子和她没有共同的话题,她总是沉浸在她的封闭的世界里。在她的世界,不知道还有没有父亲的位置?在父亲去世的这十五年里,她从来没有主动提到过父亲,家里没有一天挂过父亲的遗像。这十五年里,她也从没有给父亲上过一次坟。我知道,她怕,她怕那个深埋在心底里的怨气会把她吞噬,也许逃避是最好的方式。几个月前,姐夫曾经听到过母亲在屋子里大哭,那是一种深埋心底的绝望的哭泣。在退休的十多年里,她也从不走亲戚串门,她执拗偏激的性格让她自己画地为牢。在她心里,她又是那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城里插队知青,她本不该落在农村的。她打心眼里是看不起农村人的,她自己每日粗茶淡饭,却觉得别人都穷,都盯着她的钱。遇到这个时候,我也常常用话来反驳她,自己嫁到农村就是个地道的农村人,有什么看不起别人的呢?她心里还住着一个气功大师,她的想法都是气功大师告诉她的。她和儿子的交流有很多时候是写在纸条上的,每次儿子也只是敷衍地看看她的胡思乱想。她总在没人的时候喃喃自语,似乎有个人在和她隔空对话。</p><p class="ql-block"> 妈妈真的很多时候是不够正常的,但她知道她要疼儿子。在她心里,只有儿子,连本应该分给孙子的隔辈人的爱都给了儿子。她不懂得人情世故,不懂得掩饰,只是一味地对我好。以前会买好吃的给儿子,现在是直接给儿子塞她的退休金。她不顾及其他人的感受,因为她的世界太小了,只有和她最亲近的人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细想想,这么多年,儿子又做过什么呢?敷衍地看她交我的纸条,没有一次认真地倾听她的诉说,总是觉得她的世界我不感兴趣,是在浪费时间,总是一次次和她对着干。她扔我的东西,我就扔她的东西,自认为是以毒攻毒。可妈妈太弱小了,在儿子面前她再也不能发号施令了。自己也明白,要尽量顺着老人,为什么就做不到呢?</p><p class="ql-block"> 想好了,明天就回去照顾母亲,看她喝药,给她做饭,让她能够顺利康复,尽一个孩子应该做的事。真的要是爬不起来了,拉也要把她拉到医院去。</p><p class="ql-block"> 写到这,心里稍有些平复。未来的日子里,愿妈妈不再孤独,努力走进妈妈的世界,陪伴她以后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2019.12</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