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湖滩

苏皖

<p class="ql-block"> 七月盛夏,头顶上的太阳就像一个硕大的火球,散发出无比炽热的光芒,无情地烧烤着大地。远处,飘浮在半空中的水气,被阳光折射出道道光晕,翻转腾挪,令人目眩。房前屋后树丛中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唤着,似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村西头传来几声零散的犬吠,那狗儿被热得无精打采,“汪汪”几声后就趴在树荫下,喘着粗气不再动弹。</p><p class="ql-block"> 这一会儿,村子的道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人们卸下自家的门板,平放在堂屋的地上,或在地上铺上草席,头朝大门,躺在那休息,一边蹭着似有似无的过堂风,一边揺着蒲扇,迷迷瞪瞪,似睡似醒。上学的孩子们草草地吃完中饭,早早来到了学校,安静地趴在课桌上睡午觉,几个调皮的孩子在那不停的扣扣摸摸、挤眉弄眼,却不敢弄出半点声响,生怕被老师发现,被提溜到太阳底下罚站。</p><p class="ql-block"> 绕湖滩,苏北里下河地区一个极其普通的村庄,五十来户人家,三百多口人。村子依水而建,古老的泽沟河沿村子东侧流过,逶迤汇入十几里地外的射阳河,再随上游的来水,千回百折、浩浩荡荡地流入几十公里外的黄海。泽沟河流经此处时,久经冲刷,形成一个四面环水的河滩,绕湖滩因此得名。河滩西侧有一条河汊,把村子自然分隔成了前庄和后庄。</p><p class="ql-block"> 河滩南岸,泽沟河的拐湾处,早先有一座庙,住着几个和尚,后经营无方,跑了和尚,拆了庙,在原址上建起了学校。说是一所小学,实际上只有四个年级,两个班级,两位老师,一三年级、二四年级各一个班,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位老师,分别教语文和算术,各自担任班主任,分工倒也明确,不过音乐、体育和美术课,能凑合则凑合了。</p><p class="ql-block"> 这不,天气太热,下午全校改上体育课,游泳。一声哨响,孩子们下饺子般的涌向泽沟河。有裤衩穿着裤衩下,没穿裤衩的,也有光着屁股下,不愿下的,都站在岸边看热闹。你看,一位身着长裤,正在犹豫下不下水的高个子,一把拉住穿着裤衩,准备从自己身边跑过的小个子,急促地说道:“兔子,兔子,你还小,穿不穿裤衩没关系,你的脱给我穿,我带你一起游。”不一会儿,两人从厕所里跑出来,小个子光着腚,双手捂着腿裆,跟在高个子的后面下了水。</p><p class="ql-block"> 村子北部,还有一条生产河,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县里动员好几万民工,带粮、带铺盖,甚至带上正在哺乳的孩子,吃住在工地,大干一个冬季挖成的人工河。有口号为证:“晴天大干,雨天巧干,桃灯夜战,五天工程一天干,拼死拼活当模范。” 生产河有七十米宽,十五公里长,连接着苏北灌溉总渠和射阳河,开通后,泽沟河的水上运输功能大多被其替代。</p><p class="ql-block">严格说来,生产河是紧挨一起的两条河,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一深一浅,大的通航,小的灌溉。河堤上种植了大片树林,都是一些生长比较快的树种,没过几年,绿树成荫、鸟语花香。眼看树木成材,越来越多人却打起借机发财的主意,偷盗砍伐现象时有发生。</p><p class="ql-block"> 当年河道取直,把村上一小部分土地弄到了生产河河北,对岸河堤的护林工作成了村里的一件大事。可别说是日常巡逻,就连去对岸一趟都十分不易,要么从村西北侧的生产桥绕行两三里,要么摆渡船。看到有人砍树,只能大声吆喝,等赶到现场,偷盗者早已逃之夭夭。为此,隐退多年的老村长波三爹亲自出马,主动请缨担任护林任务,在对岸河堤上搭起了一间毛草屋,周边种上蔬菜,养了二十多只鸡、两条狗,不辞辛苦,日夜坚守巡逻在这一大片林带里。</p><p class="ql-block"> 再说陆路交通,西出村口一公里,有一条南北走向铺着石子的公路,这是县城连接西南各乡镇的陆上通道,也是县城去省城的必经之路。县域西南片区,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曾是一块红色的土地,新四军的军部就曾在绕湖滩西几公里处的停翅港驻扎了十六个月之久。当年,共产党员、红色政权的村长波三爹带领乡亲们打土豪分田地,热火朝天,还在人民军队撤离后与还乡团武装进行了殊死搏斗。几十年后,已过古稀之年的波三爹拄着拐仗,沿村西这条公路,往返于沿途子女和晚辈家,一路上带给路人的是讲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的欢歌笑语。</p><p class="ql-block"> 追本溯源,苏北里下河地区居民的始祖,大多是在明初洪武年间从苏州阊门迁移而来。绕湖滩村民清一色张姓,老祖宗口传,当年兄弟仨从苏州一路下来,分了三个地方居住,绕湖滩是老三的落脚点。到波三爹的父亲翘四爹这一辈,已是清末民初,粗粗算来,大约有近二十代,没听说过祖上出现过什么大人物。翘四爹家里有十几亩地,读过几年私塾,懂些孔孟之道,加之能说会道,善交朋友,慈世济穷,很受地方百姓尊重。民国初年被委任为地方“董事”,据说相当于现在的乡镇长,迄今为止,算是列祖列宗中最大的官员了。</p><p class="ql-block"> 说到波三爹担任过红色政权的村长,后未能再进一步,只因当年转入地下工作后,曾被叛徒出卖而被捕入狱,家里变卖家产全力营救方才出逃,也与组织失去了联系。波三爹也读过几年私塾,有一些文化,能吃苦,好记性。逃难的那几年,在上海苏州河码头卖苦力,闲暇都用来看书,《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等看了个遍,都能完整讲述,尤其书中的诗词,几乎没有差错。</p><p class="ql-block"> 波三爹有三子一女,妻子三十六岁因病去世,孩子中大的不足十岁,小的才刚满两周。后来波三爹独自把孩子们拉扯大,再没婚娶。他下决心,再苦再累,也要供孩子们上学。有一年学费实难凑齐,一跺脚,拆了锅屋,卖了五根桁条。若干年后,波三爹四世同堂,最令他自豪的是,晚辈中有九名大学生。</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近半个甲子,晚辈们去绕湖滩,在波三爹的坟前烧纸,寄托哀思,祈求保佑。然而,那条清澈见底、鱼虾成群、芦苇摇曳、船只穿梭,孩子们在水中嬉闹的泽沟河,已淤积,近乎废弃。前后庄之间的河汊被填平,老屋已无踪影,整理后的土地整片出租,用于规模化农业生产。村级建制的绕湖滩不复存在,与周边的其他村庄合并。仍在这里生活的张氏后人们,在新居民点住上了独栋或连体的楼房,楼下车库停放着汽车和大型农机具。见到来人,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p><p class="ql-block"> 绕湖滩,让曾在这生活过的波三爹的子孙们,一生都魂牵梦萦的地方。不知何岁月,得与尔同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