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年前的一场偶遇

荷塘月色

　　我的故事，缘于几天前公园的一次巧遇，由这次巧遇，引发另一个奇遇，从而回想起四十二年前夏天那场偶遇的故事……

　　1979年5月，我尚在部队服役，刚刚参加完一场战事从广西边境回到军营驻地安阳。一天，连队通讯员给班里送来一个大号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本刚出的《解放军文艺》，还有一张打印函，上写恭喜你的大作在本刊发表，这才想起一多月前在广西边境时，曾有编辑到前线部队征文，当时连队曾有通知，号召大家踊跃投稿。那时刚从战场下来，心里不少感慨，就在帐篷内写了两首小诗，想不到真被录用了，一个大头兵的诗歌被《解放军文艺》刊发，在连队是个大事情，那时部队缺秀才，前几年，我们连队一位战士，就因在军区《战斗报》发表一篇通讯被提了干。没几天，连师军文化部门都知道了这事，不久，我就被频频借调出去分配写作任务，从师部、军部，然后到军区，成了一名特殊的战士，在不断写作交流中增长了文化知识，拓宽了视野，也误了在连队上军校提干的机会。改变了今后生活的走向。

　　收到《解放军文艺》后的一天，连队指导员找到训练场通知我，要我马上到师招待所报到，招待所在师部大院外不远的安阳桥边，我们训练常从那里经过，待我赶到时，已经先来了几个人，其中有几位干部，加上我三名战士，还有一位地方人员，一会儿，宣传科长介绍，说这位是河南人民出版社的张编辑，又让我们分别自我介绍，接着请张编辑讲话，张编辑说，省宣传部刚下发文件，要求各文化部门大力作好对越反击战英雄的宣传，宏扬他们的事迹，河南出版社准备出一本报告文学集，内容是获得战斗英雄称号的个人或团体，你们是英雄的部队，熟悉部队生活，这次时间紧任务重，大家就辛苦了。张编辑讲过，宣传科长直接就分配任务，我们师五名战斗英雄，成立一个写作小组，一人写一个，先下连队采访，一周后写成初稿，接着提了要求，我们五人有三人来自步兵团，一人炮团我是师直属队，三名战士一名湖北小刘，一名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军旅作家徐贵祥，分给我的英雄是步兵团连队一位卫生员，火线上抢救数名伤员壮烈牺牲，一周后，初稿写成，到军部新乡集中审稿改稿，我的偶遇故事由此开始。

　　到新乡后，我们和另两个师的作者一起集中在军招待所改稿，通了一遍说形象不够丰满，需补充材料，我又一早返回英雄所在连队了解了一些烈士事迹，然后匆匆赶回，那时绿皮火车速度慢，到新乡时已经天黑，下车时看到一位姑娘站在车厢门口，身旁两只大包，她看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我猜想可能是看我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想让我帮忙，没等她开口，下车我就主动帮她拎了一只，走出车站，公交已经停驶，那时哪有的士，连机动三轮也没有，问了一下去处，她说我回军部正好路过她们厂子，这下雷锋可要当到底了，我们走着聊着，她说自己刚从天津探亲回来，在中原纱厂上班，她本不愿带这么多东西，妈妈非要让她拿的，她说幸亏遇到我，刚才还想下车怎么办呢？那是夏天，包又重，她看我头上冒了汗，递过来手帕让我擦汗，我摆了摆手，用衣袖抹了一把，心想咱革命战士岂能随便用人家女孩子私人物品，就这样一路步行中途还歇了一次，大约走有两公里将她送到厂门口，分手时她让我在厂门口等一会儿，她说出来送一送我，我一军人走夜路岂有让女孩子送的道理。没有停留直接向军部方向走去，刚过前方一个路口，女孩从后面骑辆单车追了过来，说还很远哪让我上车，事已至此不好再过谦让，就坐上去一路将我送到招待所门口。

　　分手回到招待所，同屋的小刘已经休息，问我这么晚怎么回来，我告诉他刚才经过，小刘这两天稿子改的不顺，正睡不好觉。一听有了兴趣，问我可留下姓名，我说没有，就一面之交怎好问人家名字。只知道在中原纱厂上班家在天津。

　　当年出版的报告文学集

　　第二天招待所吃过早饭，小刘又接着问昨晚的事，鼓励我到厂里找人家当面表示感谢，我说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一个当兵的找一个姑娘总是不好吧。人家问起来该咋说？这小刘个子不高心眼不少，说我陪你一起去，那时正青春朦胧，在军营大院清一色男子汉，有严格纪律要求，对异性好奇神秘又有些胆怯，在招待所少了约束，如同出笼的小鸟一样，可以四处飞一飞，经不得小刘一再窜掇，俩人出招待所就往纱厂奔去，心情如同到山下化斋的小和尚，去到山下找老虎去了。

　　到了厂区门口，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想又不知人家名字，如果人家细问起来如何是好，倒是小刘伶俐，门卫说厂子上千号人你不说名字咋让你找？倒是身旁一厂友听到，说你说的是不是刘全秀啊，他这一说我忽然想起她包上有这么个名字，就说是是是，门卫说她是细纱车间，你们去那找吧。到里面一问，人是这里上班但她是夜班你们改天再找，要不留个口信，小刘说好好好留下了密电码。

　　回去路上，心里平静了很多，刚才还发愁这么唐突找人家，人家要问有什么事可咋说，这下子反而轻松下来，返回去安心写稿子吧，这个活干不好可现眼了。写东西各人习惯不同，灵感来了文如泉涌，没有灵感坐多久也无用，所以纪律上不强求，按时交稿就行，今天回去开个夜车先搞定再说，万一接下来有活动了呢？

　　第二天早饭后又把稿子看了一遍，接下来就等几天后出版社审稿了，昨晚熬了夜，便倚在床上翻翻杂志，大约十点多钟，值勤哨兵过来传话，说有两个女的前来找我，正纳闷忽然看见前两天相互送行的那个女孩，连说是是把俩女孩让进房间。

　　原来小刘留下的密电码不仅有地址，还有名字，姑娘们按图索骥摸到了阵地，看这姑娘不单自己找来，还给带了一位，小刘分外殷勤，一边让坐，一边一人倒了一茶缸白开，姑娘看我俩一人床前一张桌，桌子放着刚写的文稿，问她俩在这里会不会误了我们工作，我俩忙说没事没事，接着聊了起来，全秀说这是她的好朋友，叫苏萍，俩人一个车间的，回去给苏萍说了当晚的事，苏萍就鼓励她过来当面道谢。可是她仅知地址，不知道名字，正寻思咋找呢，看见我们留的纸条，这就找了过来。

　　这次见面，感觉我和全秀心里都装了些事情，彼此有点不好意思。倒是他俩打开了话匣，一个说我有才能文能武，一个说全秀活泼能干，那意图傻子也能明白。临近中午，她俩告别，小刘说别走啊，就在招待所品尝一下我们的伙食吧。招待所人来人往多几个人关系不大，她俩一听也就不再推辞，我们两张桌子一并，在伙房打了几份菜就吃了起来，那年头生活简单，不像现在又是酒又是饮料的，有几个菜就是相当不错的伙食。吃饭闲聊时就把话题引到了下次约会时间。

　　中间隔一天正好她俩工休，我们就约在了新乡人民公园，那天，她俩穿了一身裙装，苏萍还带了她的男友，她男友就在公园上班，全秀还带了架海鸥相机，我们边聊边拍，她俩还换上我们军装拍了女兵照，忘了中午吃了点什么，反正是午饭后苏萍俩借故走了，小刘一看也说有事回了军招待所，有意给我俩营造私密的空间。

　　我给全秀拍的军装照

　　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孩相处，这是平生第一次，心里奔腾起无数朵浪花，有浪漫的朦胧，有甜蜜的幻想，还有理智的压抑，充满渴望而又拼命克制的矛盾心态，我想和她接近，又考虑自己大头兵一个，未来没有着落，如果处理不当，反而会造成俩人更大的痛苦。全秀单纯，喜欢听我讲战场上的事情，下午，我俩一起看了场电影，全秀离我很近，我俩却连手都没碰一下，不是不想，也非不愿，而是还有一条军纪约束：战士不可以在驻地谈恋爱！

　　那个年代作风问题可是个大问题，从小的生活经历让我如履薄冰，在男女交往方面我是个生瓜蛋子，可知道政治生命不是儿戏，感性上小心脏扑腾扑腾，理智在心里已划了一条红线，几次火苗扑腾，几次强摁下去，这种甜蜜和痛苦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有了第一次接触，就有第二次，时间本就不多，这种思念又矛盾的心情更加短暂，虽然俩人都不说破，心里都惦着另外一个人。我要到郑州出版社交稿那天，她专门调了班，要陪我一起去，到了郑州，我在编辑部让张编辑审稿，全秀在处面等，大夏天让她等了两个多小时，她那天身体有所不适，返回时脸色苍白，我说今天不早了，早点休息吧，她说第二天我就回安阳部队了，下次见面不知要到何时，一定要坚持送我，到她厂门口，又推出她的单车，过了两个路口，不忍让她带我，我就跳了下来，她随着也下了车子，我接过车子让她坐上推着她走，她又不肯，就这样慢慢走着一直走到通往军部的路口，我俩才停了下来，这时天已经很黑，忽然我的手象触电了一般，只觉一股暖流导向全身，是全秀的手放在我推车的手上，我既惊喜又不知所措，这种曾在心中设想无数遍又不敢逾越的场景就这样来了，来的出其不意又在期待之中，我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这样的情景，又有点疑惑是不是真的，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当我确信又明确这个示意后，我把车子停下，轻轻拉起了她的手，夜光里，她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睫毛上似噙着泪花，这时一阵微风吹来，我俩情不自禁靠拢，嘴唇也碰在了一起，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一切都仿佛静止，也仅仅是一刹那，双方即迅速分开，说不清为什么碰在一起，又说不清为什么分开。

　　俩人就这样分了手，没有痛苦，没有伤害，只有藏在心底的思念，那时虽年轻，向往爱情，双方也互有好感，但彼此都知道之间的距离，有些事情，或许超过了自身的承受能力，也远没有达到难舍难分和忘我那种程度，这一场没有结果的偶遇，从向往开始，过程甜蜜而克制，最终以淡淡的伤感结束，是两个懵懂年轻人爱情的预演，彼此都知道，未来不可期，有的时候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而关于那个碰一碰的初吻，与其说是甜蜜，更多的是怜爱，是感怀，是不忍的告别。那时虽然已不再视爱情为洪水猛兽，可也不象现在社会宽容理解，那年大众电影封面一张男女接吻照片掀起轩然大波就是明证，长期处在情感的沙漠，哪里读得懂夜的黑，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哪里有什么呼应，尽是慌乱和心跳了。哪象现在小青年，就不用学，看两场电影就全会了。

　　许多年以后，我都一直忘不掉那次触碰，让我回味的，不是那个触碰有多么美好，而是一颗少女之心的期许，我甚至质疑那算不算是一个初吻，因为根本就没有呼应，没有品味，没有发自内心那种原始的冲动，抑或是留恋？是安慰？是告别？感管上来说，也仅是一种柔软，而且，缺乏一定的温度。

　　回到连队，回到火热的训练场，又开始紧张的军营生活，闲暇时间，总会想起这场偶遇，又只能把这个秘密隐藏在心底，我曾经生发过给全秀写一封信的念头，想想又会扰动一池春水也就做罢。既便两年后我退役也来这个小城，我俩之间也再没有联系。有时路过她上班的工厂，也没见过她的身影，想她会不会回到了天津，既使不回，大概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后来听说她所在的工厂关闭，就更不知道她的去向了。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人生已经走过一大半的旅途，回到地方后，我先后在职场、商场打拼，经历过个人情感的曲折，品尝了人生的苦辣酸甜，有成功也有喜悦。人生不算成功也没有虚度。如今定居在魔都只愿过好自己退休生活，虽然远离故土心中常有所念，但大都会丰富的文化生活能使我乐在其中。每天到家门口的公园遛达遛达，一边呼吸湖边草地林木的新鲜空气，一边分享远方朋友们的信息也是一大乐趣。几天前，又在湖边溜达，见园艺工人栽花种草，其中有一位我认识的老乡，打了个招呼没想被旁边另外两人听出了乡音。其中一人问我：你是河南人吗？就这样接上话茬，聊了一会儿，还是来自我熟悉的城市新乡，我说自己也曾在新乡生活20多年，另外一个接话说，咱们新乡来上海的人可多了，还建了一个群，现在有一百多号人哩，他就是群主，嗬嗬！逛个公园遇到老乡一遇还遇见群主，我说那你把我也拉进去，指不定还会有认识的人哪，他说加入可以，群里有个要求必须实名制，我说那没关系自己没有什么隐私需要隐藏。说话间就把我拉了进去，还告诉我他姓赵，我说你们也住附近吗？他说都不远，附近还有几位哪！

　　热心的群主赵老乡

　　进群先做自我介绍，马上就有呼应的信息，其中一个听说我在人行工作过，说他家就在人行边上，还问我认识不认识人行的某某某，我一听何止认识，还曾为酒友哪，他们家属院就在我们家属院马路对面，来到上海，我们又居在同一区域，中间仅隔一个公园。群主一看，说是喜事，明天都来公园碰面，中午一起聚聚。

　　想起第二天的聚会，翻看赵老乡建的＂新乡人在上海＂群，据老赵讲，这个群中的新乡人，与我年龄相仿的居多，大都是孩子优秀，名校毕业后留在上海，父母退休后来上海帮着带孩子的。像我这样靠自己打拼，把孩子带过来的是少数。年龄段相近，经历也就类似，还有就是看看有多少人朋友圈是开放的，有什么兴趣爱好？看着看着，突然眼睛中出现一个名字：刘全秀！点开头像仔细辨认，似像又不太像，莫非真的是她？或是重名？满心疑惑又有一丝惊喜，在群里打问也不合适，想着明天和老乡聚会，不妨先向他们打问一下。再说既便果真是她，这么多年过去，又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如果人家愿意平静地生活，自己又何必非要打扰？晚饭后歇息，照例翻开朋友圈，忽然看见我的名字，原来是有人向群主老赵询问我的消息，定睛一看，居然就是刘全秀！果然是她！时隔四十二年，想不到在上海又是个不期而遇，四十二年，虽说谈不上思念，毕竟有过美好的回忆，这42年来她过得怎么样？又是怎么来到的上海？

　　我的疑问倾刻间便烟消云散。对方的呼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对方再也不是过去那样一个羞涩、腼腆、拘谨的姑娘，而是一个热情开朗、性格张扬，且具豪放之风的女侠。在群里不仅不避讳我们过去交往的历史，而且还急于向别人一吐为快，我问她何时到的上海，她说女儿西交大毕业后工作定居在上海安亭，她每年来上海住几个月，帮女儿带孩子，翻看她的空间，每天都发些唱歌配型的抖音，妆化的像个歌星那种的，和我爱臭美的大嫂简直一个模子，前两天，刚刚重看了一遍普契尼的歌剧《波希米亚人》。本来里面那段＂冰凉的小手＂让我联想到那晚微凉的嘴唇，看了抖音后，变成了李娜那支＂嫂子颂＂，看来，从娇羞的姑娘到张扬的嫂子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即可。

　　这便是我42年前偶遇的故事，第二天聚会时，老乡们说今天少了一个人，老赵说，刘全秀十几天前回新乡了，估计过完春节再回来，另外几位老乡说，你们俩人不能私下见面，要让我们一起见证40多年重逢的时刻。大家纷纷称赞如今网络真是神奇，不仅能联通熟悉的人，也能够把天南地北陌生的人联结在一起。

　　这段故事从始于42年前火车上的一场偶遇，然后是几天前公园的巧遇，再到网络神奇的相遇，跨度四十余年相距千里之外，由一个个偶然和不确定性因素构成，老乡们说，假如那天我不去公园，我去了公园也不搭话，如果这个群不是实名制。别说我俩不会相认，即便见面，也不见得能够认出对方。堪称机缘的巧合。其实，人生是个漫长的旅途。我们每天都面对许多机缘，就看你怎么去把握，也不是所有的机缘都能把握得到。即便把握不到，另外的道路也不乏精彩。我们只要用平常的心态，积极的努力，乐观的生活，一样可以活出自己精彩的人生。

　　这两天，大伙儿一致窜掇我把这段偶遇写成文字，全秀那边也有期待，我让全秀帮助回忆，说我给她写过一封信，我说绝无此事，是不是小刘留下的字条，她说也有可能，她当时心想还是文化人哩，把她的细纱车间写成了洗沙车间，看我现在的水平不至于犯那样低级错误，我说什么都写吗？她说都写，我也帮你回忆，我说那一晩的情节是不是可以忽略，她说情节，什么情节啊？我不信她会忘掉，分明是耍赖皮，我说你要耍赖我就写了啊，她说随你。我说朋友们还等着见证咱们的重逢哪，全秀说：准备好啦，给你一个大大的熊抱。哎哟，我的天！这回遇到真老虎了。

　　如今女侠的美颜照

（文章在朋友圈发出后，被群主赵老乡转发上海老乡群，引起老乡群热议。崔东明老乡自称＂舞毫戏墨一顽童＂，书法了得，楹联也做的工整，凌晨题联一对，联中嵌入两人名字，以示贺意，不胜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