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究不讲究”—戴士和

孟溪画坛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北京人对生活究竟是“讲究”还是“不讲究”,比较马马虎虎?记得有一次在艾中信先生家里,黎莉莉阿姨讲起笑话,说艾先生“在生活上既‘臭讲究’,又‘穷将就’”,二者兼而有之。</p><p class="ql-block"> 我生活在北京,长大以后,见识了四方风土之后才知自己的孤陋寡闻。比方说喝茶吧,直到过了30岁,有机会经过杭州龙井的启蒙、受了武夷山岩茶的再教育之后,回过头来反思“茉莉花茶”,才渐渐醒悟。比方说吃菜吧,如果不是尝过几次粤菜、尝过几大菜系的风采,不知道就连烤鸭也并非京菜而是人家鲁菜,那么我会误以为北京的菜已经是中国的正宗经典。比方说房子吧,见识了各地各朝代的古建筑之后,对比朴素的古风,才有能力辨识“绿树红墙”熟悉的清宫套路,它的局促和烦琐并不是中华建筑文明的主旋。总之北京人的衣食住行不是最讲究的,不是最精致的,但是,说北京人的生活粗枝大叶、瞎胡混更不对,因为除了物质生活之外,北京人另外有特别上心的地方,特别在意、特别计较的事儿。</p><p class="ql-block"> 比方说老北京人讲究礼数。你只要说出一句话来,里头的称呼对不对、口吻对不对、语调重音对不对,人家听了就能详细解读,以至于你的家教如何、学问真假,人能不能交往,都被人家全方位扫描过了。怵目惊心吧?何其讲究。这是心里的讲究,精神生活里的讲究,跟物质生活不是一回事儿。有人在意饮食,喝一口汤,味道对,十分受用。也有人在意内心,听一句话,味道对,十分受用。都说受用,不一样,记得听父亲说,当初穷学生读书还是喜欢来北京读,房东不那么“势利眼”,不像电影里面上海、南方的房东追着骂着讨房租。家里没寄钱来,房东不会给你脸色看。我相信爸爸讲的。现在想,缺一些房钱不至于看脸色,但是如果缺了礼数、不够客气,比方说端起了阔少爷架子来,那恐怕得到的就不光是给脸色,还有更让你下不来台的后果,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说谁马马虎虎?</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讲究,就是心里面追求。</p><p class="ql-block"> 年青的时候心里面的追求比较表面。比方油画,就追求逼真,向往那种逼真的震撼力,所谓“油画的表现力最强”,首先指的就是逼真。结实的光影造型、响亮的空间色彩、严密的画面结构,一切都以写实为目标,写实的能力才是真本事,不分什么门采尔,什么苏里科夫,什么布格罗,还是什么库尔贝。太看重技能,被视觉的逼真震撼了,对技能后面的东西重视不够,对技能以外的东西也轻视了。</p><p class="ql-block"> 幸而是在北京,还有很多资源、很多展览,很多人和书,不断地校正我,让我没有停止下来。吃菜,没有停止在一般通俗的“好吃”标准,提高到更复杂的口味。喝茶,品茶,读画,品画。“好看”两个字的实际内涵在变化,随着学习、随着阅历在变化。什么画好看?如果说过去更看重技能,赞叹的是手艺的品质,精工细作,无懈可击。那么,后来更看重意味,赞叹的是意味的品质,是朴素、是直指人心。如果说,过去也可以接受凡·高的具象画法,虽有些偏执、有点神经,但也不无特色,那么现在,却被他画中的热情感染,一片赤诚光照天地,超越了大部分具备写实能力的画家们,就像是凡夫俗子、芸芸众生里走出来的一位绝代佳人,从头到脚美不胜收。过去眼里的凡·高不够专业,一生辛辛苦苦画了一些不严格的小品而已;现在却能读出他笔下严密的整体感——精神整体感,无一笔懈怠。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字字珠玑,真正意义上的笔笔真功夫、笔笔硬功夫。</p><p class="ql-block">不严格的小品,林风眠、金农、齐白石都画了很多。真的“不严格”而已吗?</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果拿现行的“论文评估标准”去评估孔夫子、去评估诸子百家,大概都不够格,连副教授都不够格。</p><p class="ql-block"> 作为一种“文体”,语录体、问答体、对话体,或者随笔、札记,甚至日记体,现在特别让我着迷,因为它特别贴近作者,贴近那颗鲜活的心。文学有过“意识流”,也是力求抓住意识与下意识交织而成的思维的紊流。文学启发我,绕开繁文缛节的诱惑,行文单刀直入,逼近心里的真实。文学作品写得是不是有意思,就在于它是不是真人的真言。活泉之水清新入骨,而不在于它的套路很严格、架势够排场。那么画呢?</p><p class="ql-block"> 说哪种文体比较贴近作者,实际也分什么样的作者,作者自己也在变化。我现在越来越看重朴素自然,也就逐渐贴近清水芙蓉不施粉黛的样式。随笔这种文体,读来比较松动,像是漫谈,段落长长短短,或有启发也是点到即止,或有提示也不会耳提面命。由衷之言娓娓道来供您参考,绝不弄那种以势压人摆起架子的低级趣味。知我者谓我心诚,不知者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学术性不足,称为“糖葫芦体”也可以的。</p><p class="ql-block"> 油画在中国,逐渐落地生根,这是一篇大文章。学习了解外面的洋油画,不囿于某时某地某国某派才好。借鉴委拉斯贵支那种专业高手,也借鉴塞尚这种倔强的外行,在那些看似冲突的艺术现象之间,也有某些相近的追求、相通的讲究在其中若隐若现。</p><p class="ql-block"> 未必不讲究,而是另有讲究。</p><p class="ql-block"> 水墨画是跟中国人的生活融为一体了,不光说是表达了中国人的思想感情,在物质操作层面,笔、墨、纸、砚也跟文人日用完全打通了,任何一位文化人凡是写字的都能画起来,想画就画,参与的门槛降到最低。这个门槛很重要。试想在文人画以前,要想置办起画家师傅那整套的工具颜料家伙事儿就很不容易了,怎么画起来?物质门槛降下去,精神的讲究才可以提上来。融入生活是一个很长的历史过程,其中会包括许多的尝试、许多的变革、弯路和惋惜,但只有经历了这个融化的过程之后才会有水墨到了文人画,佛教到了禅宗的那样的高度。</p><p class="ql-block"> 收拾旧画,翻出一二十岁时候的记忆,骑着自行车,车后架上面驮着心爱的小画箱,孤身在郊外的荒草里写生一个下午。心情跟现在几乎一模一样,想画好,怎么也画不好。对于画面的讲究虽然当时知道的还少,但是有追求就很享受。</p> <p class="ql-block">戴士和</p><p class="ql-block">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造型学院院长,油画系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油画艺术委员会委员 ,中国油画学会理事,中国壁画协会理事。</p> <p class="ql-block">本文选自《生在北京》</p><p class="ql-block">文章: 戴士和</p><p class="ql-block">绘画: 凡如</p><p class="ql-block">编辑: 孟溪画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