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与奎文相识缘于一只勇猛善战的大公鸡,那是文革初期的事情。</p><p class="ql-block">那时的我,无学可上,无书可读,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不知愁滋味的年纪。大人们朝不保夕人心惶惶,困扰着我们不谙世事的心灵。世道虽然纷扰晦暗,但孩子眼中的世界依然有着色彩斑斓的一面。成人眼中一些不经意的小事,在我们的眼中却是快乐的源泉。如果连孩子们眼中都不存在丁点儿快乐,这个世界将是多么得可怕,多么得没有希望。</p><p class="ql-block">那时候,粮油肉蛋供应实行配给制,凭票购买定量极低,根本不能满足生活需要,城市居民想办法自给自足,在自家养几只下蛋鸡,弥补亏欠。</p><p class="ql-block">每年春季,操着河南口音的鸡贩子挑着扁平的特大箩筐,走家串户贩卖鸡娃,人们都称这种鸡为河南鸡。打开箩筐盖子,满满一箩筐黄橙橙的小鸡煞是可爱,五毛钱一只,自己挑。</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箩筐里的小鸡</p> <p class="ql-block">承母亲所命,大哥领我们去买河南鸡娃,大哥会挑公母,当然只挑母的,与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道理一样,没有公鸡的存在母鸡会闹情绪,产蛋量上不去。所以,必须挑几只公鸡用来撩拨青春勃发的母鸡,促生产蛋的荷尔蒙。大哥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指点我说尽管挑大个头最淘气活泼的就是了。照方抓药挑了几只,喜滋滋地回家。自此,开始实施我们的鸡蛋生产计划。</p><p class="ql-block">在我们的精心喂养下,小鸡娃风一样地长,动物世界的自然法则也开始呈现。几只小公鸡开始争夺鸡老大的地位,几经较量,座次排定,鸡老大的席位被块头最大的公鸡占据。</p><p class="ql-block">座位次席的公鸡身披枣红色羽毛,虽然个头稍小一些,但是身形健硕而紧凑,腿长有力,爪大指甲尖,喙尖利而有钩,头顶上的肉冠不像鸡老大那样扁平直立像皇冠一样帅气漂亮,而是像一条卧蚕爬在脑袋上,虽然不帅,但不易被攻击是最大优点。</p><p class="ql-block">慢慢地这群鸡长大了,一群母鸡都是鸡老大的三宫六院,没有哪个母鸡正眼看二大王,二大王也看不惯鸡群里的眉来眼去争风吃醋。每天我打开鸡窝,二大王撒丫子往东狂奔一路不回头,一溜烟就不见了。每天很晚,要关鸡窝门时才志得意满颠颠地回来进窝睡觉。母亲说这只公鸡太野了,真是个野货。看着二大王一身枣红似火一般,干脆就叫它“野火”吧。</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野火就是这个样子</p> <p class="ql-block">一天,到了归巢时分,野火心满意足地往回颠,后面紧紧跟着一个人,眼睛直盯着野火进窝后,转头问我这是你家的鸡吗?我仔细打量了一下,来人是个大哥哥,个头已是成人,圆圆的脸,净白面皮,身材匀称,戴一副眼睛,镜片一圈一圈的度数不浅,一说话露出尖尖的两颗虎牙,慢声细语文质彬彬。这时,大哥刚好出来,原来他俩相熟,都是师大附中的同学。我这才知道他叫靳奎文,附中老三届高一,比大哥还高一级呢。这个名字好记,奎星即魁星,北斗七星斗勺的那四颗星星,含着文曲星呢。</p><p class="ql-block">奎文家住旧党委院,院子的西边是大一片带刺的玫瑰园,种的是有名的永登苦水玫瑰,可以入药也可以制作玫瑰酱,是作为经济作物种植的,间距很小密不透风,人无法入内。玫瑰园西边是南苑区的若干排平房,那里也有养鸡的人家。那时都是散养,白天撒出来,晚上收归窝。这些散养的鸡分成若干群,每群有一只大公鸡当大王,在玫瑰园里似诸侯割据一般划分地盘,倒也歌舞升平相安无事。</p><p class="ql-block">奎文说不知何时来了一只枣红公鸡,将各路诸侯一一打败,如同秦横扫山东六国般在玫瑰园里建立了大一统王朝,每天耀武扬威妻妾成群好不自在。奎文很好奇这是谁家的鸡如此厉害,今天一路跟踪,原来是我家的野火,我这才知道人家的温柔乡在哪里。</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鸡妾成群的过往</p> <p class="ql-block">自此,奎文几乎天天观察野火,痴迷到忘我境地,细致到不可思议。不观察野火时便如数家珍似地给我们讲述形形色色的动物和植物。我们惊叹他有如此海量的知识积累,仿佛是动植物百科全书的化身。在他富有魔力般讲述的过程中,我的脑海里常常映现出一幅幅生动的具象,就像亲眼看到过的一样。</p><p class="ql-block">通过奎文的讲述,我才知道有一种鸡叫斗鸡,专门打架供人们取乐,还有专门的斗鸡比赛。奎文说野火的品质与斗鸡十分相似,无论是身体条件还是格斗技巧都数上乘,在玫瑰园已无敌手,应当开辟第二战场。</p><p class="ql-block">奎文说的我心里痒痒,也想试探一下野火的能耐究竟有多大。我俩抱着野火,找一个鸡群,把野火往领头的公鸡面前一扔,两只公鸡脖子上的毛立马竖起,头贴地面尾巴高跷,眼瞪对方虎视眈眈,双翅耸起嘴对嘴上下挑衅,准备随时出击。突然两只鸡同时跃起,双翅互相击打同时双爪奋力前蹬,瞅准机会用嘴互啄。一般情况,实战状态如同人的武功对决,棍响见输赢。如果实力悬殊,不出三个会合高下立判。实战了几个鸡群,野火轻易获胜,不禁使我刮目相看,奎文言之不虚呀!</p><p class="ql-block">此后,给野火好吃好喝伺候着,待体力恢复后,选择下一个对手,进行下一场比赛。野火是每战必胜,几番战胜了大块头公鸡。野火有些名气了,每次比赛前总有消息透露出去,一帮拥趸前呼后拥与我们一道观战。直至打遍天下无敌手,独孤求败了。</p><p class="ql-block">好久没有找到对手,没有战事的日子,野火还是去玫瑰园当它的大王,过着逍遥自在鸡妾成群的日子,奎文则兴趣盎然地总结分析每次战况。</p><p class="ql-block">我们看斗鸡都是图热闹,权当娱乐荒漠里小小一掬解渴的淡水。奎文则不然,他是以学术的心态研究每一只鸡和每一场格斗,从身形架构比例、羽毛色彩分布、肌肉类型强弱、反应速率快慢等等各个方面进行分析,细致程度令人咋舌。有些研究分析在现在看来,居然与七十年代后期才出现的体育理论新兴学科不谋而合,这门学科称为运动生物力学。</p><p class="ql-block">一天,奎文兴冲冲地来了,他说生物园里引进了一批洋种鸡,堪称鸡中的巨无霸。有一个品种叫澳洲黑,公鸡更是霸中霸,站着有半人高,体重有十几斤。奎文说他已经去实地看过了,真是这样的,很骇人。奎文显然想让野火试一试,与巨无霸较量一番,但又不无担心。</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澳洲黑巨无霸</p> <p class="ql-block">前不久,我看过《聊斋志异》中的促织篇,大概意思看懂了。以小博大不是没有获胜的可能,野火身形矫健步伐灵动,不一定吃亏。天下武功唯快不破,速度上野火占优势。想到此,决定与巨无霸一较高下。奎文很高兴,战前几天,每天给野火带来几块肉吃,以增强战斗力。别不信,鸡是吃肉的,而且是生的熟的都吃,只要肉块能吞下去。</p><p class="ql-block">师大大操场西面有个生物园,生物园最北端有排小平房,平房小院分隔成若干个隔断,里面养着各种动物,澳洲黑巨无霸就在其中的一个隔断里。</p><p class="ql-block">初见巨无霸,着实吃了一惊。这家伙是我见到过的最大的公鸡,毛色黑亮表面泛出迷幻的绿光,站在那里气宇轩昂威风凛凛,感觉比我矮不了多少,如果只看爪子,你一定想到的是老鹰。</p><p class="ql-block">养鸡的洪爷爷见一众小子抱着一只鸡来,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我们干嘛。奎文说想和你的澳洲黑比试一下,洪爷爷瞟了一眼野火有点鄙视地说就这个鸡娃儿?啄死可不管呦!我们点点头,这就算签下了生死文书。</p><p class="ql-block">野火打擂台正式开始,两只鸡拉开架势,就像壮汉对幼童。巨无霸稳扎稳打雷霆万钧,野火辗转腾挪避实就虚。几个回合下来谁也没吃亏。</p><p class="ql-block">突然巨无霸一个饿虎扑食将野火扑到身子底下,我们都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下完了。没料想野火居然从巨无霸两腿之间裆后钻出,没等巨无霸转过身来,野火一个回马枪扑向巨无霸的头部,只听巨无霸一声惨叫,耷拉的翅膀逃走了。野火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场地中央,嘴里叼着一大片红色的肉片,再一看巨无霸痛苦地勾下头,下冠缺了一大块还在滴着血滴。我们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闯祸了,抱起野火逃之夭夭。</p><p class="ql-block">我们抱着野火满大院斗鸡时,有人侧目,言道这帮孩子玩物丧志不务正业。我不禁哑然失笑,说教必须有社会大环境的支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相信这些人的出发点是善意的,但却像是愚人节的消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p><p class="ql-block">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我们这些极度渴望知识的少年却无学可上,此时人生最大的正业荡然无存。何况外国还有人参与的拳击比赛,人家可是称作象征奥林匹克精神的竞技体育,若要不信,可以在校园里打听打听,这个校园里有个中国体育界泰斗级的人物袁敦礼,我是亲眼见过的,老先生可是国际奥委会成员之一。虽然老先生被迫害仙逝,可他的弟子满天下呢。人尚以相搏为技为乐,何况鸡乎!</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对决时刻</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倒是这只异类的公鸡给了我人生的启迪。当你的上升通道已经堵死,你在生存的环境中处于仰人鼻息的卑微地位时,如果不想苟活下去就必须打破藩篱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这只可爱的公鸡给我树立的榜样,成为我人生的信条之一。</p><p class="ql-block">一九六八年底,师大附中的老三届学生被分配。大哥去康乐县八松公社插队,奎文去了河西走廊的安西农建十一师。接着我和弟弟们也随着母亲下乡了,从此我和奎文再没有见过面。</p><p class="ql-block">三年后,我回城参加工作,期间读到达尔文的成名巨著《一位博物学家在贝格尔舰上的环球旅行记》,书中娓娓道来的动物描述是如此生动有趣,如此的细致入微,又是如此似曾相识。奎文当年不就是以陶醉而又和缓的语气,似达尔文一般给我讲他对各种动物的观察,他的见解吗?听说那时奎文还在河西走廊的安西地区日复一日地进行着繁重的体力劳动,据说精神状态不好。那时我在工厂也从事着不可思议的脏和累的工作。</p><p class="ql-block">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后,我赴西安上大学。暑假回家,正值小弟弟紧张复习准备参加夏季高考。弟弟说前些日子奎文来过,便请教奎文一些问题,弟弟以为荒废了这么多年,可能奎文都忘的差不多了,没想到他数理化英语门门明白,尤其是物理概念极其清楚,逻辑推理思维缜密,英语单词没忘,语法结构和时态语态倍儿明白。弟弟佩服的五体投地,感叹师大附中老三届藏龙卧虎,埋没人才太可惜。</p><p class="ql-block">是啊,倘若奎文不逢乱世,或者运气好一些,以他的天资秉异和志趣专一,定会在生物学领域大放异彩,成为学界翘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