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个人的平凡是平凡,但无数人的平凡,却铸就了一个时代的壮举,一座永不磨灭的丰碑。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却是在平凡之中成长起来的英雄,是在岁月中领航灿烂辉煌的国家记忆者。是他们开启了筚路蓝缕新中国军事工业的征程,他们是新中国第一代军工——黄崖洞八路军军工。他们拿起枪,抵御外来侵略,保家卫国;放下枪,生产武器弹药支援前线。特有的身份,成就了他们刚毅的品质和不屈的灵魂。不经意回眸间,他们一个个如风的身影,似曾相识的面容,操着不同的乡音,汇聚在那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的青葱岁月里。他们如繁星,跃动在那浩瀚的银河里,他们如播种机,行走在广袤的田地里,播撒新的希望,精神代代相传。</p> <p class="ql-block"> 1973年夏的一个晚上,爸爸满身都是汗水很晚才回家,一进门就劈头盖脸跟妈妈说明天去临汾。妈妈没有用清水般的话语问爸爸因何原因,更没有一夜嘀嘀嗒嗒秋雨般的絮叨,花钱了,劳顿了,倒是叮嘱爸爸顺路回姥姥家看看。爸爸答应了,并带上二姐一起走。</p><p class="ql-block"> 爸爸出发前的夜里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须臾之间,把一连几天的燥热都驱散进了无始无终的深渊里,似乎整个世界都变得凉爽、亲昵、温文尔雅。真是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p><p class="ql-block"> 说到临汾,不得不提教逢春伯伯,爸爸跟教逢春伯伯都是临汾贾得乡柴村人,教逢春伯伯祖籍是河北邢台,是移民至临汾。我们老家是北京人,是明末清初移民至河北邯郸,后因闹洪水,冲毁家园来到临汾。我们祖先很早在京城搞翻砂铸造,宫内大乱,有人谋害我们谷姓人要谋反,于是昏君要斩尽谷姓人。谷姓人为免遭杀害,集体逃出了京城。教逢春伯伯家开着工厂,爸爸跟大爷都先后在教逢春伯伯家做事,因此两家人的往来比左邻右舍都要熟稔得多。</p><p class="ql-block"> 携清风拂杨柳行,踏征程回故乡路。爸爸跟二姐出发了。</p> <p class="ql-block"> 从天津郊县的小山沟出发到北京火车站,一路上爸爸的面色形同不爽的天气,还略带几分焦虑。二姐没有多问,只有默默陪着爸爸一路前行。</p><p class="ql-block"> “我去看看你贾叔叔,都几个月不给我来信了。”二姐知晓了爸爸回临汾的由来。“我还以为您去祭奠我教逢春伯伯。”</p><p class="ql-block"> 贾叔叔跟爸爸不同是柴村人,是后来从他村移居过来的。他参加革命爸爸是他的引路人。听妈妈说,1940年底,爸爸托人给贾叔叔写了信去黄崖洞,一个月九块半大洋,而且吃穿都管。贾叔叔那时候刚订婚,不假思索风雪兼程,落日时分赶到了爸爸身边。进了黄崖洞,当了黄崖洞八路军军工。</p><p class="ql-block"> 二姐说:“是那个少了一只胳膊的人吗?他经常去给您汇报工作,您还时不时地留他在家里吃饭。他吃什么饭都爱就葱,一只手剥葱,从不麻烦别人。一只手,一只胳膊,成就了他对生活一点都不服输的品质。他好给弟弟买糖吃。“爸爸说:“吃饭算什么?我谷保国欠他一辈子。”</p> <p class="ql-block"> 大概是1942年年底或者1943年初,贾叔叔在一次火药实验中炸掉了一只胳膊。那是贾叔叔挺身而出保全他人所致。的的确确地说,贾叔叔为新中国的今天,奉献了一只胳膊,还有他一丝不苟的心血。爸爸很担心贾叔叔今后的生活,以及一家人的日子。抗战胜利后,贾叔叔要回家,说不能让媳妇一直在家等我了。爸爸给贾叔叔找了一辆骡子大车,亲自送贾叔叔一程。爸爸当时恨不得将贾叔叔送回家乡,当着贾婶婶的面解释甚至大包大揽贾叔叔那只胳膊的无辜和无奈。但是爸爸没有,一是工作离不开,二是爸爸真的没有勇气去面对贾婶婶,胳膊都没有了,再多的言语,那只失去的胳膊哪能失而复得呢?贾叔叔下车的一瞬间,爸爸想贾叔叔不会再回来了,和他的挚爱贾婶婶守着一望无际泛着金光的麦田,在轻柔夏风的吹拂下,心绪随着一波又一波的麦浪到颗粒归仓,到吃着又白又大的馒头,再到儿孙绕膝颐养天年。望着贾叔叔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只无羁无伴的袖子和形单影只简陋的行囊,爸爸内心一阵阵的酸楚。爸爸跑上前去将贾叔叔的袖子塞进贾叔叔的上衣口袋里。这是爸爸对他自己一点身不由己的掩饰。爸爸的心碎碎的,难以抚平。</p><p class="ql-block"> 风吹一片叶,万物已惊秋。</p><p class="ql-block"> 独夜他乡泪,年年为客愁。</p><p class="ql-block"> 别离何处尽?摇落几时休?</p><p class="ql-block"> 不及磻溪叟,身闲长自由。</p> <p class="ql-block"> 贾叔叔走的那天正是立秋,正是太行五彩斑斓时。送走贾叔叔,爸爸每每空闲,以及夜深人静时分,眼前时常浮现贾叔叔满面漆黑,手里拎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倔强中,犹如不屈的钢铁;惋惜中,透露着似水柔情的豪迈。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贾叔叔是一个极度平凡的人,却也是一个豁达开朗张驰有度的人,但求完美,不求无过。</p><p class="ql-block"> 内战爆发三个月之后的一个下午,爸爸办公室的门被人敲了两下后,就没有了动静。爸爸的听力不太好,是多年实验炮弹导致的耳背。爸爸起身去开门,贾叔叔一身灰尘满面倦容怯怯地看着爸爸,似做了一场噩梦。“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安心在家过日子吗?快回去吧?”贾叔叔一言不发, 渴求的目光看着爸爸。爸爸色厉内荏无比的虚伪,此时此刻他以及他所在的完成部正需要贾叔叔他这个得力的助手、干将。早前八路军抗击日寇所用的炮弹,以及后来解放全中国,抗美援朝,都是爸爸完成部生产的炮弹,爸爸是完成部主任。贾叔叔又一次参加了革命。</p><p class="ql-block"> 火车到达临汾正是晌午,临汾的热,爸爸的描述是能看到地上冒烟。二姐真正体会到了,并非危言耸听。二姐说:“爸爸,咱们怎么走?老家在哪个方向?”爸爸抬手指向西边“就在那个方向。”</p><p class="ql-block"> 爸爸雇了两个骑自行车送人的师傅,直接朝着西边柴村走去。</p><p class="ql-block"> 在一望无际的麦田地头,爸爸走到一位割麦子的姑娘跟前。“姑娘,贾叔叔在哪儿忙呢?就是为革命献出一只胳膊的那个人。”姑娘抬起头双眸一眨,一串汗珠从她乌黑的发梢晶晶亮亮地穿过她姹紫嫣红的笑脸跌进麦田。麦田霎时响起了她地道的清脆的响亮的亲昵的家乡话:“在那呢。”</p><p class="ql-block"> 一眼望去,酷热的光晕,好似飘拂着的清淡寡柔的白云,两间平房犹如仙境中的楼阁。酷热真就云裹了家乡的夏日。爸爸丢下二姐,管他一路小跑而去。</p> <p class="ql-block"> 两间平房并没有贾叔叔的身影,只是窗台上凉着两碗烫手的白开水和墙上插着一把打着补丁的芭蕉扇。二姐:“是不是贾叔叔看见我们来,给我们凉的水?”爸爸拿起芭蕉扇,神情专注又略有所思地看着两碗白开水,这不应该是简而单之的描述,是意味深长的沉思。爸爸悟出来了,心就不由自主地惆怅起来。二姐说:“我贾叔叔刚出去,一会儿还要回来的,我们等会儿就是了。”二姐唯美的揣测并没有让爸爸笃定这顺其自然的前因后果,倒是爸爸额头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犹如滚动的蚯蚓。二姐也猜到了,就当二姐心存惶恐不知所措之时,爸爸放下芭蕉扇冲二姐一挥手,朝着村子里疾步而去。</p><p class="ql-block"> 贾叔叔的家在村子的边上,是三间土坯瓦房,房上零零散散长着不知名的植物,个个都耷拉着头,有着似有若无的生机。门上铁将军把门,用手摸上去,像一团燃烧,却没有熄灭的火,也恰似等待锻造的铁疙瘩。爸爸一只手遮光,透过玻璃向屋子里张望,爸爸此时不单单要搜集到贾叔叔的影子,更关切贾叔叔的生活现状。但却徒劳无功。屋子里简陋的家什,应对着家徒四壁的一无所有。爸爸忽然转身问二姐,你饿不饿?二姐粲然一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二姐还是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在北京火车站买的高价饼干递给爸爸。那个时候,凡是能果腹的都要粮票,没有粮票,只能出高出原本价格几倍的钱去买。爸爸没有接,却说:“这是给你贾叔叔的孩子们买的。”爸爸面向太阳,微微闭上眼睛,眼前顿时出现一派如火的鲜红,继而有几只形状不一的蛾子扑扇着金羽,一跳一跳时隐时现。爸爸不由睁开眼,再停住,眼内已是一片宁静的蔚蓝。</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谷姓人家的奶奶家得知,贾叔叔1946年回家后跟他媳妇过了一个多月,媳妇就被娘家接走了。说,一只胳膊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还能顾及到一家子人呢?爸爸说,这个我完全不知道,只是信上说,人家等了他三年,音讯全无就走了。1963年不是带了个媳妇回家吗?人呐?老奶奶摇头。</p><p class="ql-block"> 听哥说,全国解放后,贾叔叔找了一个女人,成婚当天,爸爸和妈妈送去一对洗脸盆和两条毛巾,那个时候算是大礼了。半年后,贾叔叔每月的工资除了日常开销,余下的都交给妈妈,说,钱放嫂子这我放心。贾叔叔的女人花钱不计后果,大手大脚,贾叔叔很反感。贾叔叔还给爸爸当过几年文书,他倒不是学问高深,是他懂得爸爸的欲言又止和言外之意,工作条理有序。</p><p class="ql-block"> 时间已是薄暮时分,爸爸掏出一些饼干和糖块给老奶奶留下,要去仓库找贾叔叔。</p> <p class="ql-block"> 隔着仓库透过一层微薄的麻头窗户纸,在黄昏的灯光下,贾叔叔的影子时近时远,时上时下,凹凹凸凸,满墙都是。而当爸爸看到这一瞬息的刹那,内心随即起起伏伏,曲曲折折,悠悠扬扬,飘飘忽忽,泛着波涛的惊愫,有着云水的婉约之情。当爸爸跨入屋内走进其中最浓的一个影子时,贾叔叔突然转身望着爸爸,不知嘴里吸了多久的烟,此时见了爸爸才慢慢吐了出来。很吝啬,吝啬中带着犹豫和彷徨,甚至寂寞又无助,烟散发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气味。贾叔叔的脸苍苍茫茫如缕如刻无色无光,眼角毫无掩饰露出几滴湿光,写下了岁月的艰辛和生活的不易。贾叔叔苍老了许多,似乎也就在刹那间勃然而生。是爸爸把他推到了1940年他进黄崖洞面容红润,双眼炯炯有神那个青春芳华。</p><p class="ql-block"> 贾叔叔:“师傅你来了?”爸爸不由分说紧紧地抱住贾叔叔。</p><p class="ql-block">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p><p class="ql-block">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p><p class="ql-block"> 天晴了,月光清清脆脆滴落在爸爸的脚下,把爸爸的心收回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之中。爸爸和贾叔叔身披月光,星星作陪,一种无法比拟描绘的姿态,又真情豁达相伴地走在了一起。耳畔回想着雄浑壮阔,大气悠然的“在太行山上”。</p><p class="ql-block"> 夜很深了,爸爸和贾叔叔都还没有睡意,爸爸始终没有提及贾叔叔为什么躲避爸爸的理由,却一再质问贾叔叔生活艰辛为什么不吱声还断绝书信往来?其实这是爸爸内心的伤痛,那个时候,并非贾叔叔没有收入,任何人都一穷二白,就连吃饭穿衣都是问题。穷八路就是这么得来的。为了赶走日本鬼子,建立一个新中国,所有革命者不都这么过来了吗?爸爸猜错了贾叔叔,贾叔叔的眼里充满了极尽的薄凉,是曾经一个下属对上级的无声告白。</p><p class="ql-block"> 临行前,爸爸给贾叔叔钱,贾叔叔死活不要,非要跟爸爸走,让爸爸给他找一份安身立命的差事,直到“百草黄叶随风去,无端人间孤寂寥“。爸爸已是无官无职,哪里还有力所能及的力量?爸爸真的无能为力了。就在那年的秋天,贾叔叔走了,爸爸猜想得到贾叔叔是被风吹走了,清凉凉的。在爸爸眼前飘曳的那只袖子,就像一片干净的纯粹的脱去世俗的没有纷争的云彩,久久地飘在蔚蓝的天空。在平素中就那么率性豁然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岁月沧桑,人情犹在,只是这世上又多了几道不经意的伤疤,给后人留下了太多的叹息和无奈。人生没有重回,算计的和得到的也就是付出的和留存的往往有不尽如人意之处,甚至无法理解和想象,也不能接受。如果无怨无悔了,这一切的一切就都寡淡了,漠然了,灰飞烟灭了。有无数仁人志士便是,教逢春伯伯是,贾德叔叔是,爸爸谷保国亦然。</p> <p class="ql-block"> 愿他们天堂重逢,彼此关照,相互嘘寒问暖,沿着历史奔腾的河流快哉人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