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老师

四海有兄弟

我是1973年进入学堂的，开始读一年级。

学校离我家很近，不足500米。学校是间破旧的、低矮的瓦房，不过，比我家的房子可好多了，我家住的是茅草房。

教室很小，有窗户，但没有玻离，只有一些木栅栏，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大洞。教室里的课桌也是五花八门的，长的也有，方的也有，凳子都是学生自家带来的，连太师椅都有。

我的小学班主任叫王勋。他是个民办教师。那时候的农村小学，基本上全是民办教师，工资不高，一个月才十多元的薪水。不过在当时，有这样的收入和地位，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班主任是位个子很高的男人，五大三粗，三十来岁，胡子拉茬的，一脸横肉，学生都怕他。虽说是班主任，却是个光杆司令，语文、算术、政治、体育、美术、音乐、珠算全是他一个人教，说白了吧，全班就他一个教师。

民办教师就是白天上课，放学后还得回家忙农活的那种教师，属于农村中有点文化的农民。那时候，农村识字的人不多，高小文化就算是才子了。

别看我的班主任是个农民，却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他的父亲是浙大教授，叫王景涛，听说是个知名画家。他还有个哥哥，也是本地人。哥哥早年参军，是空军米格歼击机飞行员。一次飞行中，飞机故障，但他不跳伞，操控着飞机避开下方人囗的稠密区，将飞机坠毁在无人的山上，自己壮烈牺牲。而飞机的坠落地，就在我们本县。从某种意义讲，这也算是魂归故里吧。

由于有了这些背景，班主任在我们学生的心中~至少在我心中，一直是无比的高大上。

不过，也不全是膜拜。一年级时，我就发现他很多字会念错，音也不准。上课时，我经常纠正他念错的字。

“是吗，我又错了？”王老师很开心，毫不生气，並不会认为当堂纠正自己，是对自己的冒犯或大不敬，反而高兴。他与我父亲很熟，知道这个“右派”的儿子确实识字不少。那时我偷偷想过，我会背诵风雅颂，王老师您不一定会，不过这也是我的猜想，不敢说出来。

当然，王老师还是有一肚子货的。他教我们写各种体裁的文章，怎么分段，怎么注意句子中的主谓宾前定状补。在他的语文课里，我获得了很多知识，只是许多年后，又还给了他。

“遇到不认识的字怎么办？”王老师喜欢坐在讲台的桌子上讲课，面对我们，晃荡着脚，一只手端着大茶缸，一手拿着一根小棍挥舞着，那是他用来教训调皮学生的，但他从来没有打过我。

“生字读半边，快活如神仙！”同学们齐刷刷回答，他满意的笑了。王老师除了教大家认识课本上的字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讲故事给我们听，他爱讲水浒，讲到兴头上，还手舞足蹈。

说起来，或许没有会人相信，后来，我们班毕业考初中时，成绩是全乡小学第一名。小学时，我的成绩在全班始终领先。

老师虽然长着一副凶悍的脸，但心地温柔善良，象是所有孩子的慈父一样。记得有次上课，我突然肚子疼，疼得汗如雨下，老师二话没说，背起我，爬徒坡、越田坎，将我背到五华里外的合作医疗站就医，打好针吃完药，又将我背回家。

这一路，趴在老师厚实的肩膀上，如同趴在父亲的肩上一样，那么温暖、那么有安全感……

也不知道为什么，全班同学里，王老师特别护着我。有次，一个高我两个头的女生欺负我，还骂我是右派，王老师二话没说，先走过去给她啪啪两个耳光，训斥道:“右派是你骂的吗，小小年纪，学得比大人还坏！″

这次之后，再没有同学敢骂我了，我至死都记得那天的情景，也从心里感恩我的老师。

读到四年级时，班级来了一位新的女教师，也有30多岁，担任我们的算术、音乐老师。女老师姓刘，很漂亮，烫着卷发，笑起来有酒窝，比我妈妈还漂亮。她的到来，减轻了王老师的很多压力。

刘老师也是位温柔善良的女性，象我们的妈妈一样。有些同学调皮，王老师要处罚，刘老师总是护着学生，不让王老师用小棍抽同学的屁股，然后拉着同学到一个角落里聊天，温言细语的教育。她爱唱歌，爱哈哈大笑，有她在的场合，冬日的阳光也是暖融融的。

突然有一个星期，刘老师没有来上课了，同学们都询问王老师是怎么回事，王老师狠狠地瞪着我们，吼着“小孩子别管闲事！”，吓得我们都不敢再作声。

一天下午，学校操场来了很多人，他们捆来了一个人，用绳子牵着，这个人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脖子上还挂着二只破鞋！

“是刘老师！”透过窗户，同学们看到被捆的人是刘老师，村民指指点点，有几个老太太朝她吐口水、扔石子。我们涌向窗口，争相观看。

“不准看！”正在上课的王老师暴跳起来，挥舞着小棍，劈头盖脸地朝涌向窗囗的几个同学打下去。

“不准看，回到座位去！”

“我让你看！我让你看！”

“啪、啪、啪”一顿狂抽，那是小棍打到同学脑袋上的声音。

我惊愕了，从来没有看到过王老师这么暴怒过，声嘶力竭过，他的整个人都在颤抖，额头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

同学们都被吓住了，没人敢动，整个教室安静下来。王老师走向窗囗，他看操场上被捆绑的刘老师，眼里流下了泪。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老师流泪。我看见，不远处的刘老师也转头看向学校，好象也哭了。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那些人如同牵了一头无力挣扎的绵羊，又把刘老师牵走了。刘老师手里还拿着一面锣，走几步敲一下锣，囗中说着“我是不要脸的人……我是不要脸的人”，村民们则跟在后面，指指点点，异常兴奋。她……那种祷告般、疲惫无力的声音，却象针一样扎进我心里。

声音渐行渐远，一直到消失……

那天放学后，我回到家，把看到的一幕告诉了父亲，父亲象早知道似的。原来，刘老师的爱人是军队里的军官，两地分居，刘老师不知怎么和公社的人武部长好上了，结果俩人的往来情书被人拆看到，事情败露，结果部长被判刑，刘老师被游行揪斗……

忘了说，那年头，没有手机，亲友联系都是靠书信往来，而书信是任何人都可以拆看的，阿狗阿猫都可以拆看並相互传阅。我父亲的书信，在拿到手之前，每一封都早早被人拆过了。那年头，你没有秘密和隐私可言。

过了半个月，刘老师又回来了，重新回到了教室，重新做了我们的算术、音乐老师。刘老师的头发还没长齐，是个板寸头，象我们男孩子一样。

但她的脸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也失去了欢笑，一下苍老了许多。她再不象妈妈那样温柔的注视着我们，不再和我们聊天、玩耍，完全中断了我们师生之间的课余交流。下了课，她常去离操场不远处的小山岗，坐在那里独自呆想、唱歌、默默眺望远方。

好几次，在小山岗上，太阳的余辉照着她孤独的背影，她坐在那里，注视着远方。我知道她难过，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有时她会轻轻拉过我，让我伏在她的怀里，摸着我的头，唱歌给我听。那一刻，我心里特别难过，而我能做的，也仅仅是依偎着她，让她知道，有一个学生很爱她、敬她……她搂着我的头，一滴一滴的泪水淌到我脸上。

大概半年后，刘老师再也没有来过学校，听同学议论，说刘老师自杀了。后来，我常梦到她，梦到她捧着花，带领我们春游。我问爸爸，刘老师为什么选择死？爸爸说，刘老师一定觉得死比活着快乐。可我听不懂。

我的小学是六年制，六年里，王勋老师一直是我的班主任，跟着这位慈父一般的老师，我渐渐长大。在他那里，我学到了什么叫包容、善良与坚强。

小学毕业后，父亲被平反了，我们调到了城里，我随父亲离开了当地，与王老师也彻底断了联系。后来听说，清退民办教师时，王老师也被清退了，回家务农。

时间过得真快，这些都是四十多年的事了，但至今仍然记得，就象发生在昨天一样。

不知王老师现在可安在。如果尚在人世，请允许我跪在这里给您磕个头，请个安。

(此文合并纪念美丽的刘老师，那里没有捆绑、没有揪斗游街、没有囗水、没有掷向您的石头，也没有恶人乱剪您的秀发，在天国里，您可以纵情欢唱自己喜爱的歌。同样那句话，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愿意再做您的学生。)

(四海有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