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杂记(一)

马江

<p class="ql-block">一、家乡漫记</p><p class="ql-block"> 一个月前,因俗务回了一趟老家,而且还住了50多天,这在我母亲故去后是第一次。车过雁门,深秋关外肃杀的景色朴面而来,一如金庸先生小说里描述的那样,苍凉,雄浑,辽远,再次见到了新广武和白草口的逶迤长城,坍塌的白草口长城已然重修,美,但依旧残缺着,就像我经常做的故乡梦。我的心,我的情,也漫游到了故乡。汽车发动机的轰鸣也随着轻盈起来,发出沙沙沙的轻吟,仿佛诗人贺知章的吟诵:“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p><p class="ql-block"> 车过规模宏大的广武汉墓群后,前边是一望无垠的大同盆地,这块盆地,囊括了朔州大同两地的朔城区、山阴、应县、怀仁、大同市平城区、云冈区、云州区等大部分地区,居住约400万人口,土地广袤,平林漠漠,放眼四顾,略无阻隔。公路两边是晋北多见的大叶杨,间有佝偻着身躯抵御塞外风寒的老头杨,树叶大部分枯黄,一片一片地飘落,或有少量叶子泛着一点绿气,但已不成气候。一阵风过,树叶便成片凋零。“昨夜西风凋碧树”,大诗人晏殊的词忽然涌上心头,一个凋字,道尽了秋风的无情,也写尽了枯叶的无奈。“单车欲问</p><p class="ql-block">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王昌龄的这首《使至塞上》,说的虽然是漠北风光,但也恰恰应了目下的景儿,千古豪情,随着这塞外风光直抒胸臆。</p><p class="ql-block"> 大同盆地虽处塞外苦寒之地,却也是一块风水宝地,蕴含着物宝天华,人杰地灵。从南往北数,有广武明长城、广武汉墓、朔州崇福寺、应县木塔、<span style="font-size:18px;">大同云冈石窟、善</span>化寺、上下华严寺、九龙璧、明代王府、浑源悬空寺、阳高明长城等辉煌的古建和遗址,每一件单独拿出来,都足以领数代风流,震今铄古,闻名中外。</p><p class="ql-block">二、木塔的传说</p><p class="ql-block"> 我是从应县走出去的学子,1978年恢复高考时上大学离开应县,已是43年,恍然一梦。如今已然退休,叶落归根的念头不时在心头泛起,加上发小的撺掇,便在县城置了业。这次回乡,就是为装修房子。房子在国瑞悦府17层高楼的第八层,马路对面清宁公园的美景尽收眼底,远处,应县木塔的雄伟身影遥遥在望,几乎与我的房子在一条中轴线上,令我十分惊喜。每天上楼下楼,凝望远处的木塔,打由心底为家乡这千古一塔自豪不已。回乡的第五天,故乡遭逢了近年来少有的一次寒流,气温骤降,下了一场足有尺把厚的大雪。站在温暖的室内,看着楼外皑皑白雪的寂寥安静,远处木塔暗色的身影愈显沉稳,永乐皇帝和明武宗“峻极神工”“天下奇观”的题牑若隐若现,好一个“天柱地轴”!好一个“天宫高耸”,后人有一联以赞木塔:拔地擎天四面云山拱一柱,乘风步月万家烟火接云霄。</p><p class="ql-block"> 应县木塔始建于辽清宁2年(公元1056年),与比萨斜塔、埃菲尔铁塔并称世界三大奇塔。塔高67.31米,卯榫结构,通身不着一钉,塔身480朵斗拱共54个种类,号称斗拱博物馆,历千年,经40多次地震,并被200多发炮弹击中屹立不倒,是世界木构建筑史上的一座丰碑;许多炮弹穿过桁架的炸眼有碗口粗细,尤历历在目,让人怵目惊心。木塔有许多传说,选择在应县民间流传最广的一则,姑录于此,以飨读者。</p><p class="ql-block"> 相传鲁班爷的妹子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勤劳能干,尤工女红。有一次和哥哥说,以鸡叫头遍为限,她一晚上能做12双绣花鞋;鲁班爷不信,便说妹子你一晚上能做12双绣花鞋,你哥我就能一晚上建12层木塔。于是兄妹二人便打赌,说谁不能按时做完便算谁输,还请了老神仙張果老做证。张果老一看有热闹可瞧,便满口应承做了中人,然后便倒骑着毛驴喝酒去了,这边兄妹俩一个准备布料针线绣鞋,一个从黄花梁伐来木料造塔。鲁班爷那是木匠的祖师爷,本事自然十分了得,在鸡叫头遍前就造好了12层木塔,便到了妹子的绣房窗下,不无炫耀地说,妹子,我的12层塔建成了,你输了吧?此时妹子飞针走线,最后一双鞋也快绣成了,回应鲁班爷说,鸡还没叫头遍呢,不算输,话音未落,缝完了第12双鞋的最后一针,此时,天色黎明,鸡也叫了起来。鲁班爷哈哈大笑,大度地说,好,这次算没有输赢,下次再比。可是12层木塔太重了,压得当地土地爷受不了,便伸出一只手对着木塔拦腰一扇,另外的6层便飞到了内蒙古的大青山中,应县只剩下6层木塔和一个塔尖,相传呼和浩特的昭君塔,就是被土地爷扇掉的另外6层塔。妹子拿出了做好的12双绣花鞋,问哥哥你建好的塔呢?鲁班爷抬头一看,明明是造了12层塔,怎么成了6层呢,一下子呆在那里,只好去找张果老作证;张果老酒意微醺,骑驴赶来,土地佬见上仙到来,不敢怠慢,急忙现身说明了那6层木塔的去向,妹子将信将疑,鲁班爷恍然大悟;张果老醉眼迷离地听完,说老夫去去就来,说完竟骑驴去大青山去寻那另外6层木塔。日上三杆,张果老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作了见证,鲁班爷兄妹俩的赌约这才以平局收场。因此,应县民间就有了“倒了6层塔,累死骑驴汉”的絮言儿(絮言儿,应县方言,作借口、由头或典故解)。其实鲁班和张果老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只是两人生活的时代相差了一千多年,而且一个是山东人,一个是河北邢台人,哪儿哪儿都不搭界。就像侯宝林先生的传统相声《关公战秦琼》,传说毕竟是传说,无论怎么穿凿附会,都是民间文学的基本原素,也反映着人民大众最朴素的审美趣向,因而在民间都有顽强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三、贤营夫妻</p><p class="ql-block"> 10月6日下午,回到家乡的第5天。一大早便彤云密布,天阴欲雪,上午10点多,便飘起了雪花。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夹杂着细细的雪粒,打得人脸生疼,塞北的雪,就是这样让人又爱又恨。下午两点以后,雪粒变成了雪花,风也一阵紧似一阵。我抄起三姐院子里的扫帚,扫开雪道一看,估摸着雪已下了两三寸厚,扫帚下去已经很费劲了。雪继续下着,到了下午6点,那雪下得更紧,目测能有半尺厚的样子。忽然想起豹子头林冲风雪山神庙的情景。想那陆谦陆虞候,本是林教头的朋友,为了巴结高衙内,先是设计出卖林娘子,陷害林教头,最后竟至买通管营,趁着月黑风高,一把火烧了草料场,要害林冲性命。如此一步步设计,逼得本性逆来顺受的林冲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枪结果了陆谦那廝,投奔梁山去也。</p><p class="ql-block"> 雪越下越大,灯光下,雪连成线织成网,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思绪转到了“李愬雪夜下蔡州”,录得后人称赞李愬的诗篇:“雪夜衔枚走敌师,军声鹅鹳两惊疑。探囊取得吴元济,计夺昆崙一觉时。” 正自欣赏,发小贤营条幅写了白居昜的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用微信发了过来,其情殷殷,显然是邀我小酌赏雪。面对贤营的邀约,我对以卢纶的塞下曲:“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贤营说,大雪阻碍不了香车,弓刀早已入了鞘。贤营虽然盛情,但一则从三姐家到贤营家是从西城横穿东城,有近4公里的路程,雪大路滑,不想动车,二则年龄不饶人,对酒已没多大兴致,所以婉拒了贤营的邀约,不无遗憾。</p><p class="ql-block"> 说起我这同学贤营,多受生活挫磨,但这辈子没向挫磨低过头,也没和困难讲过和,一辈子跌跌撞撞,一辈子自由自在,一辈子乐乐和和。心灵手巧,无师自通作过木匠,制作过老式杆秤、自娱唢呐;多才多艺,喜文字,在乡镇、县法院写过材料,也写过小说;好篆刻,治的印象模像样;通音律,吹的一手好竹笛;种过地,种出来的西瓜个大皮薄,沙甜可口,成为外地客商的抢手货;为生活所迫,甚至作过药商,生意作得风生水起;下得一手好像棋,在街边棋摊上称王称霸,鮮有对手;近几年爱上了书法,还一鸣惊人,其作品一不小心拿了个全国性的大奖,成为了大同市诗书画印研究院的常务理事。其工行草,善草书,常读孙过庭,尤喜王羲之,对书圣之“兰亭序”和东坡先生之“寒食帖”推崇备至,每有临习,必有所悟。今年3月,我在绍兴参观兰亭,给他打电话报告行程,这老先生竟然兴奋地对我说,替我多在书圣前烧几注香,磕几个头,其痴迷书圣,一至于此!4月份在肇庆游玩,我投其所好,买了一方端砚送他,贤营逢人便说,比送他黄金白银还高兴!</p><p class="ql-block"> 贤营夫人戴老师,乳名换亲,在家里姊妹里行四,曾经是村里的幼儿教师。当年国家用自然减员增干指标,给执教多年的民办教师转公,中央的好政策到县里变了味儿,戴老师说,由于当时的地方政府不作为,甚至乱作为,偷梁换柱让关系户顶了包,在民办教师岗位上辛苦了十几年的戴老师们却没了份儿。贤营不忿,多次组织被顶了包的民办教师们上访,又是写材料,又是筹路费,闹腾了几年,后来赶上县委换届,新来的县委书记侯新生亲民,亲自接访了他们,并通过重新考试择优录用,给这一批民办教师安排了县财政的身份,才算了局。戴老师前几年退了休,本来想休息,可他们的小儿子还在上大学,就又返聘为县里一所民办幼儿园的老师。“本来我身体不好,睡眠差,这几年孩子们也不好管,经常担惊受怕的,要不为那个小小(指儿子),早就不干了。”戴老师轻轻叹了口气,对我们说。</p><p class="ql-block"> 他们是经过几番生死考验的患难夫妻。俩人刚订婚没几天,贤营的母亲去世了,紧接着戴老师的母亲也因病过世,他们就觉得那些日子整个天空都是灰暗的。结婚后女儿儿子相继出生,日子过得也慢慢有了起色。可是,在10岁那年,聪明过人的儿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街坊倒塌的墙捂死,夫妻俩便觉天都塌了,直到小儿子再度出生,才慢慢过了那个坎儿。“尔那家伙真个聪明,念书回回考第一,有算命的说,那要是成了人,最少是个副部级,是咱家福浅命薄服不住啊,让那孩子早早地走了。”说起夭折的儿子,贤营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一旁的戴老师和我妻子忍不住抽泣,满屋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p><p class="ql-block"> 那年戴老师身上长了瘤子,县医院有名的大夫诊断是良性肿瘤,作了手术,可是割了又长,长了又割,来来回回的贤营慌了神,对戴老师说,那老人(应县方言,丈夫对妻子的称呼),我看咱们还是下太原吧。戴老师心疼钱不肯去,贤营当机立断,托关系联系了省城肿瘤医院有名的专家,硬是让戴老师住进了省城肿瘤医院的病房,专家会诊,各种检查后,给戴老师做了个大手术。“老同学,当时我啥准备都作好了,做了最坏打算。”说到这些,贤营猛吸一口烟,鼻孔喷出两股浓烟,仿佛出尽了胸中的郁闷,一脸地黯然。我的腰部也做过大手术,能够体会他们当时的心情。“老戴下了手术台,被请来给她做手术的罗教授说,老王你放心吧,手术做得干净漂亮,保你没问题。罗教授说得没错,而他老人家却是在2014年患癌走了。”说到这,贤营满脸的不忍和可惜,长长叹一口气,沉默了许久。“如今有什么不适吗?”我问戴老师,“唉,生来受罪的命,可能是罪还没受完呢,手术过去十来年了,除了天阴下雨刀口有点疼,别的啥反应也没有,”戴老师轻描淡写地说。尽管说起这段往事来,他们夫妻是那么地风轻云淡,但我们听得却是惊心动魄。</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