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泣别父亲】今天,寒雨寒风。我们从杭州送父亲回家。12.12恰逢父亲工作了四十年的母校83载校庆日。车下高速,我突然觉得应该先带父亲去看看他久别了的母校。捧着父亲的骨灰,我们站在学校门前,默默地陪着父亲与他深爱的母校依依辞别。</p><p class="ql-block"> 令人感动的是,同样深爱他的历任学校领导及他的学生们,放弃了校庆的活动,守候在父亲老家的村口,迎接父亲魂归。我泪如细雨。</p><p class="ql-block"> 总想写点文字,记念逝去的父亲,但脑海里一片茫然。只能找出2014年应浙江电台之约写的一篇旧文《好人父亲》(该文由浙江电台音乐调频节目配乐播出),以念之悼之,或许略可慰我以万一。</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好人父亲</p><p class="ql-block">在我们感念的心里,常常想起的是母亲。她含辛茹苦和慈爱的目光,镂刻在我们的心底,时常让我们感动落泪。而父亲,流落在我们记忆里的往往是渐渐远去的《背影》和不苟言笑的威严。 </p><p class="ql-block"> 当自己也做了父亲之后,父亲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慢慢变得清晰和丰满。如果说,母亲像一轮明月,将她柔情似水的光,照亮我们懵懵懂懂的心,陪伴我们度过人生无数无数的黑夜,那么,父亲就像炽热的太阳,以他人格的光辉和博大的胸怀,温暖着我们每一个春夏秋冬。</p><p class="ql-block">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从没有被父亲拥抱过。对我的第一次微笑是我大学毕业即将去部队报到的那个假期。我印象中的父亲除了严厉就是刻板,因而自小就对父亲有一种莫名的畏惧。</p><p class="ql-block"> 记得我五六岁时,父亲带我去他的学校,有意挑小路和坟地走。夏夜,荒野漆黑一片,坟地里到处都是萤火虫还有裸露在外面的棺材,我怕得两腿直打哆嗦。父亲拉着我的手,一路上还不停地讲鬼神的故事。最后告诉我,鬼神都是杜撰的,世上本无鬼,也无神。我们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我们自已不够强大。</p><p class="ql-block"> 周末,是父亲回家的日子,也是母亲替我担惊受怕的日子。天一亮父亲就要把我叫起来,背诵上周布置的唐宋诗词、散文等,不仅要熟背,还要讲出大意。一旦过不了关,轻则挨训,重则挨打。</p><p class="ql-block"> 我记不清挨过父亲几次打。最冤的一次,是我读高一的那个期末。我的初中是在学校的美术班读的,那时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不能奢望能上高中。父亲的想法就是让我学一点技能以便今后谋生。美术班除了开语文、数学、政治,不开化学、物理和英语。77年上高二时,文革结束恢复了高考制度,父亲便将我转至理科班,当时我连H2O都不认识,还问同学,H旁边的2为什么写得那么小?更不要说酸碱盐的化学反应、物理的力学、电学了,上课就像听天书。期末考试时物理得了26分。父亲拿着我的试卷,当头就给我一个巴掌,并且春节也不让我回家。</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16岁。一个人在学校的宿舍里度过了春节。就是那个春节,我自学完了初中的物理和化学,而伴随我的是烧饭的煤炉和孤独、委屈的泪水。至今,我感激那个孤独的春节和父亲那记愤怒的巴掌,它促我在逆境中奋起,并在高中毕业后考进了大学。</p><p class="ql-block"> 在我成长的路上,父亲对我的教育,除了严父的棍棒,更多的是师长般的启发和说教。记得我从军校毕业后分配到条件非常艰苦的边远部队工作,我牢骚满腹,自感前途渺茫。父亲得知后写来一封长信,批评我“世上本无忧,庸人自扰之”。并送我一首宋代保福清豁禅师的诗:世人休说路行难,鸟道羊肠咫尺间。珍重苎溪溪畔水,汝归沧海我归山。示我“悟则天高地广,鸟飞无边。迷则羊肠小道,崎岖难行。迷悟只在瞬间,相隔不过咫尺”。教育我只有胸怀远大,天地才能自宽。在我离家上大学和工作的数十年中,无论是顺境时还是困境中,父亲总是给我激励和支持。在写给我的上百万字的书信中,浸透了父亲浓浓的父爱和师长般的殷殷期待。 </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记忆中,表面冷酷的父亲当众只流过一次泪。那是我插着胃管被推进手术室那瞬间,父亲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鼓励我: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坚强!要相信奇迹!那一刻,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我忍住泪水笑着对父亲说:爸,你对生活的乐观态度早已融入我的血液里!我一定会活下去,一定会陪您到老!也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原来一直对我严苛的父亲,却是那么的温情。</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家中的长子,在他不苟言笑的背后,潜藏的是对家的责任和对家人的担当。解放前,父亲曾考进之江大学预科,由于战乱和爷爷生意出现了问题,父亲辍学了。为了躲避抓壮丁,父亲不敢回家,只好在余杭找了份代课的工作,住在一所破庙里,虽然没有工资,总算有了一个安身之地。解放后,家里的土地和房屋被没收,爷爷因遭变故一病不起,父亲便靠着当教师微薄的工资挑起了全家老小八口人的生活。57年,叔叔考上杭州大学,父亲便从30元的工资中拿出10元给叔叔上学,当得知叔叔患高度近视眼时,父亲几次到杭州看望,并省出钱给叔叔买猪肝吃(民间说猪肝能治眼病)。58年爷爷去世,为了不影响叔叔的政治前途,父亲独饮悲伤,力阻叔叔回家奔丧,独自将爷爷遗体从楼上背下悄悄埋葬。90年代末,叔叔患食道癌手术,年过古稀的父亲一直陪伴在病房,并要求我请省内最好的医生手术。在手术过程中,父亲多次要我进手术室了解手术情况,那副焦虑担心的表情至今我仍历历在目。叔叔病故后,父亲悲痛欲绝,几次跟我说,什么叫断臂之痛吗?你叔叔的死,于我就是断臂之痛啊。</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来,我一直对父亲存在误解,总觉得父亲对母亲不够体贴。因为工作关系,父亲大半辈子都以学校为家,养育我们四个子女的担子就落在母亲身上。我们小时,母亲就体弱多病,因而从小我就怕失去母亲。每当目睹母亲一病不起而不去医院就诊时,总要哭着求她去医院。母亲说,看一次病的钱可以买几斤猪肉了,我不能让你们没有肉吃啊。姐姐说,爸爸是免费医疗,可以请医生把药开在爸爸头上。妈妈说,就一次医生主动开了你爸名字,我跟你爸说了,他训了我,说要医病我们可以勒紧裤腰带,但绝不能占国家的便宜!我哪敢再犯啊!就这,我一直迁怒父亲。但我哪知道父亲为了我们四个孩子上学和母亲看病一直省吃俭用。在学校食堂每顿只买几分钱的素菜。</p><p class="ql-block"> 父亲59岁那年,母亲病故。没过几个月,父亲的体重从150斤消瘦至90斤,医院诊断为甲亢。我从千里之外的军营赶回家,看到一直思维敏捷的父亲变得木讷,不禁心酸落泪。在家陪伴父亲的日子里,时常看到父亲深夜呆坐在床上,反复整理着母亲的遗物,偷偷流泪。谁说父亲无情啊?其实,在他刻板做人的背后,隐藏的是他脆弱、孤单、柔情的心。多年后,我在父亲的照册里,发现了父亲怀念母亲的小诗:</p><p class="ql-block"> 江城子</p><p class="ql-block">—— 戊辰年清明节悼亡妻</p><p class="ql-block"> 一别生死两渺茫,</p><p class="ql-block"> 朝思量,暮难忘。</p><p class="ql-block"> 病榻辗转,独自苦煎熬。</p><p class="ql-block"> 纵使相逢应不识,</p><p class="ql-block"> 衣带宽,面皮黄。</p><p class="ql-block"> 今朝扫墓泪盈眶,</p><p class="ql-block"> 短松冈,草莽莽。</p><p class="ql-block"> 满怀凄凉,更与何人说!</p><p class="ql-block"> 纵求梦里见亦难,</p><p class="ql-block"> 千古恨,此生休。</p><p class="ql-block"> (丙寅年妻病逝。一年多来,连做梦也没见到一次,思之愈切,而见之愈难。幸存有小照,得时时睹其遗容。然水底月,镜中花,衷肠难诉。今日第二次去扫墓。山上荆棘纵横,坟上野草未青,倍感凄凉。因乱涂一词,不求协韵但寄情怀。)</p><p class="ql-block"> 读罢父亲深情的悼文,我泪如雨下。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岂是我辈所能体念乎?!我为之前对父亲的误解而深深的忏悔。</p><p class="ql-block"> 父亲退休前是家乡一所省重高的校长。一辈子除了教书,不谙世事。一生不懂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我至今不明白他是怎样当上校长的。无论那一级的领导来学校视察,他只在食堂便饭招待,从不额外加菜。那时,学校办有高考复习班,社会上只要有点关系的孩子,都想挤进父亲的学校复习。但父亲的原则只有一个,那就是学习成绩和潜力。即便是领导的或自己的亲朋好友,也不例外。他总是直言不讳地对人说,以你孩子的情况,即便复习也难以考进大学,与其在学校浪费精力财力,还不如早点学门手艺。何况,上大学也不是唯一的出路。为此,得罪了许多亲朋好友。好几次我劝他,你不能把人都得罪光了,多少给点灵活。父亲说,我一辈子只教书育人,培养大学生是育人,劝退人家去学手艺也是育人。教师的良心就是因人而育,而不是忽悠人!</p><p class="ql-block"> 对于学生,无论是在校生还是已经毕业的学生,父亲总是关爱有加。母亲是因误诊而病过的。而当班医生正是父亲的学生。当医院领导主动请求医疗事故赔偿时,父亲却对院长说,人无完人,孰能无过。何况,这位医生刚刚大学毕业,缺乏经验,不是有意为之。人死不能复生,补偿于事无补,如能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就是对死者最好的安慰。父亲还特意请求院长不要处分这位医生,他说,国家培养一位医生不容易,不要因此而毁了他的前途。父亲就这样以一个教师的宽厚情怀,即便自己深受伤痛,也不忘护佑他的学生。</p><p class="ql-block"> 父亲聪敏过人,有极强的记忆力和学习能力。 作为早年毕业于杭大中文系的父亲,我一直为他在专业上没有大的"建树"而惋惜。他是学校教过课最多的老师,语文、地理、农业、政治,他都教过。学校缺哪门课的老师,只要他能上,他就上。但他绝不滥竽充数。在教政治课时,他不仅通读《资本论》,还读《资治通鉴》、《史记》等史书,他说,教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不熟读马克思原著,不懂得中国的历史沿革,怎么能真正理解当代中国的历史选择,只能是一知半解照本宣科。在政治课的教学中,他硬是从一个门外汉,成为县里该学科的大组长,学科带头人。作为校长兼教研组长,按规定不需要上课,但父亲却以每周18节课时的记录,成了学校上课最多的教师。他总是说,一个好的的校长首先必须是一个好的教师,一个脱离讲台的校长,与其说是校长,不如说是一个教育官僚。在他的理念里,学校的校风、教风,不是管出来的,是校长团队的以身作则影响和感染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生清贫,却视金钱如身外物。常以明•陈继儒“居处寄吾身,但得一地不在高广”自勉。除了爱读书和教书,没有别的追求。60岁退休时,当地高复学校许以高薪争相聘请,父亲都以颐养天年婉言谢绝。但他并没有真正离开毕生痴情的讲台,而是以零报酬为母校继续工作了十年。70岁离开讲台时,父亲还执意退掉了学校分配的宿舍,成了真正的无产者。搬离学校时,除了一车书和几件结婚时的旧家具,还有一张可买20平米房的银行卡。</p><p class="ql-block"> 成为无房户的父亲,住进了我以“投资”之名为其购买的二手房。 在新房里,他挂上两幅他手书的唐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读着这两首诗,我似乎读懂了父亲的心迹和一生的追求。淡泊的是名利,而最美好最值得珍惜的是呵护与生命同在的春景和不被尘埃覆盖的心。</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以为一生不懂人情世故、不会做人的父亲不会有朋友,没想到他有惊人的好人缘。母亲去世时,父亲的同事、教育局的现任、前任、前前任领导、学生等,数百人前来送别。他们说,我们来送别逝去的好人,更是来安慰活着的好人。</p><p class="ql-block"> 三年前,当我到老家接年过耄耋的父亲来杭养老时,临别前的几天里,得知消息的局领导、校领导、老师及老同事数十人前来话别。现任校长、书记对父亲说,您是我们学校建校70年来在学校工作时间最长的教师,是唯一一位在学校退休的校长,您要是不去杭州,只要在老家,我们学校安排您养老,我们来照顾您!您是好人!</p><p class="ql-block"> 好人!这是父亲用他一生的清贫和默默的工作,得到的他视为至高荣誉的称谓。</p><p class="ql-block"> 望着眼前这位年轻时为全家生计奔波、四处漂泊,而又通晓史哲、一生以书为伴的老父亲,我内心涌动的除了敬畏,还有几丝感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