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短篇小说)

鱼之乐

<p class="ql-block">  前些年,冬妮都会和哥哥在春节前骑行60多公里去临县的一个小村子去看母亲。兄妹俩每次只能远远地望着母亲却不能亲近。每当这时冬妮就紧咬嘴唇,颤抖的手绞着衣襟,眼泪沿着脸颊上的两颗伤心落泪痣滚下来。软弱无力的阳光撒在身上像落了一身沙尘,寒冷的西北风无情地撕扯着她的头发。崎岖而漫长的土路如长蛇一般伸向远方,似乎她一不小心,就会跌回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在冬妮六岁那年开始精神不正常的。那时年轻帅气的父亲在镇里的供销社上班,虽然离家不远,但很少看见父亲回家。那时经常停电,母亲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纺线或者纳鞋底。后来,她有时就会突然无端的发笑,有时自顾自地说父亲在煤油灯的火苗上站着呢,有时又突然大哭,说他们又在一起了。后来母亲彻底疯了,她冬天穿着单衣光着脚在街上乱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此后冬妮就和爷爷奶奶呆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那是冬妮刚读一年级时的一个冬天下午,灰蒙蒙的天空下渐近出淡淡的晚霞余辉,教室前的梧桐树叶子已经落尽,学校周边的房屋上飘着烧炕时生出的烟雾,微微有些呛人,大家都穿着各色粗笨的棉衣棉裤在教室外晚读。忽然冬妮的母亲飘进了学校,她穿着夏天的短袖,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穿着凉鞋,披头散发,边走边唱,手舞足蹈,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唱什么。学生们就不读书了,都看热闹。有同学说,那个疯子是冬妮的妈妈,快来看。冬妮先是又哭又闹地打那个同学,然后抓起书包就跑了。那天放学后很多小孩就跟在她母亲后面起哄,母亲不知疲倦地喊着唱着,后来是她爷爷拿了绳子把母亲捆回去的。</p><p class="ql-block"> 冬妮那时还小,不太懂大人的一些事,她就知道母亲突然发疯使她难堪,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她甚至有些怨恨嫌弃母亲,有时她又想念母亲,心疼母亲,却又无能为力。她觉得别人家怎么那么幸福,她家怎么没有丝毫开心的事情。她不太敢正眼看人,总是低着头,眼睛里汪着泪水,一个人独来独往。有时她会暂时忘记这些不快,她会跟家里的小黄狗一起开心地玩,她知道只有小黄狗温顺地向她摇尾巴,用热乎乎的舌头舔她的手,柔软的皮毛蹭她的脸颊,给她安慰和快乐。有一天晚上她写作业写到妈妈两个字,忍不住大哭起来,久久不能停下,严厉的爷爷和裹过小脚的奶奶又不知道怎么安抚她。她平时跟父亲见面不多,见面时也怕父亲,但她隐隐约约知道母亲的病和父亲有关系。</p><p class="ql-block"> 冬妮的家住村子最西边,屋外就是一条小路和庄稼地。冬夜里寒冷的西北风穿过空旷的田野呼呼地灌进她家的小院,干枯的树枝呲呲地摩擦着外墙和屋顶的瓦片,院子里的两棵枣树在风中瑟瑟发抖,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有天晚上,突然一阵凄惨的哭喊声从她家的小院里传出来,原来冬妮的爷爷为了阻止冬妮母亲到处乱跑乱喊,用绳子把母亲捆起来吊在房梁上,用鞭子狠狠抽打,边打边吼“我让你乱跑,让你乱叫,我打死你……”,她母亲哭喊着“爸啊,你打死我吧”,然后又继续唱……那时冬妮和哥哥正在奶奶家的热炕上熟睡。</p><p class="ql-block"> 后来的日子,冬妮母亲的病变得愈加严重,家里人也最终放弃了对她的看管,随她游荡,晚上不回家也没有人找,她也如孤魂野鬼般到处飘荡。她最后一次离家是春节前几天,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p><p class="ql-block"> 冬妮的父亲年轻时高大帅气,初中毕业的他在六十年代的渭北农村算是读书人,他不但篮球打得好,而且擅长文艺,喜欢唱歌跳舞,还唱得几折拿手的秦腔选段,那时他经常代表村子去公社表演节目,在全公社有相当的知名度。</p><p class="ql-block"> 1960年代后期,省里为了解决渭北平原的灌溉问题,开始修筑宝鸡峡水库,以供八百里秦川灌溉。当时每家每户都要轮换着出劳动力去宝鸡修水库。那是倡导勒紧裤腰带,为了集体利益不计个人得失的火红年代,大家都用最原始的劳动工具——铁锨,独轮车和扁担,靠着众人拾柴火焰高的精神,最终修成了水库。大喇叭一遍又一遍播放“万丈高楼平地起,盘龙卧虎高山地,边区太阳红又红,边区太阳红又红,咱们的领袖……”,然后插播劳动模范,某某某为了修水库,断了手臂,断了胳膊,甚至牺牲了生命,向某某某同志学习……。晚上还会有文艺演出,有样板戏,秦腔,或者红太阳,东方红组歌,也有跳着唱着什么“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那英勇的八呀八路军……”。冬妮的父亲就是因为有文化,有才艺,高大帅气被选进了宣传队,在这里不但能吃好,而且不用干苦力,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p><p class="ql-block"> 那时,宣传队在排演秦腔红灯记,冬妮父亲演李玉和,一个叫美兰的姑娘演李铁梅,两人合作的非常完美,这出戏后来成了宣传队的压轴节目。其时冬妮父亲已经结婚,美兰还是一个18岁的姑娘,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一瞬间彼此心里都一震,仿佛对方就是自己一直寻找的人。但在那个年代,这种感情只能放在心底,因为都明白两人公开交往会给他们带来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后果。</p> <p class="ql-block">  美兰是宣传队的一枝花,即便在服饰以灰蓝为主色调的年代,她也像一枚蓝色的宝石,在人堆里发出灿烂夺目的光芒。她身材高挑挺拔,梳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两只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的,温润含情,在缺乏营养的年代她的皮肤仍然白里透红,吹弹可破,高挺的鼻梁又透着一股高冷和不可接近,只是当 “哎 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嘞,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嘞”的歌声从她那樱桃小口流淌出来时,你才能看出她那掩饰不住的热情开朗的一面。 </p><p class="ql-block"> 有天晚上,演出结束,美兰正在小镜子前卸妆,冬妮父亲在旁边收拾道具。突然冬妮父亲从后面深情地看美兰的背影,美兰则同时从镜子里含情脉脉的注视冬妮父亲,就在四只眼睛在镜子中触碰的一瞬间,美兰回头一笑,冬妮父亲仿佛被电击了一般呆在原地,手中的铜锣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他们慌忙收拾东西,赶紧离开。</p><p class="ql-block"> 随后的几天他们见面还像往常一样,一起排练,一起演出,只是都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只两个人的时候他们才深情地对视一下,然后心有灵犀地离开。 </p><p class="ql-block"> 后来有几天冬妮父亲因故请假回家,那几天美兰像丢了魂似的,唱歌唱到高音时总破音,跳舞跳着跳着就脚下乱了节拍,这和平日里的表现截然不同,领导找她谈话,她说身体不舒服搪塞过去,她知道冬妮父亲搅乱了她的心。</p><p class="ql-block"> 冬妮 母亲提前几天就开始收拾家里,把自己最好的衣服拿出来穿上,那些日子还特意为丈夫做了一双棉鞋和厚棉袄。自己省吃俭用给丈夫攒了十个鸡蛋,她恨不得把所有能吃的好东西都省下来给丈夫吃。一大早冬妮母亲就在村子西面等丈夫,那时从宝鸡峡回到家得差不多十几个小时,到家时肯定天黑透了,这些她其实是知道的,但她还是忍不住不停地向村口张望。那天晚上,她在寒风中不知道等了多久,她一会儿担心丈夫是不是在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一会儿又担心丈夫在路上又饿又冷,过会儿又恨丈夫这么久不给她稍一点消息。她心疼着,抱怨着,心里又欢喜着。当一个高大的黑影在夜色中向家移动时,她知道那是丈夫回来了,她就急急地转身跑回家,脚下差一点打了个趔趄摔倒。她回去先照照镜子,再把梳了好多遍的头发整理一遍,就去准备饭。可是过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丈夫也没有回家,凭直觉她觉得那个黑影一定是丈夫,她流着泪继续等。</p><p class="ql-block"> 大概半夜时丈夫敲门了,见面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激动,丈夫说他先去了父母家,已经吃过饭了,现在好累,睡觉吧。他们脱衣,钻进被子,都没怎么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不哭出来,吹灭了煤油灯,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所有的委屈被咳嗽掩饰了过去。黑暗中,丈夫说了声真冷啊,就打着哈欠要睡了,她挪了挪身子靠近丈夫,丈夫抱了抱她,说实在太累了,睡吧。其实她感觉到了丈夫的敷衍,但又心疼丈夫真的路上累了一整天,不能再跟他说话了,让他好好睡吧。第二天一早,他们醒来后抱着说了些话,也亲热了一番,但细心敏感的女人还是觉察出了和以往的不同,却又实在不好说什么。</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这几天,丈夫主要带着冬妮奶奶去镇里看病,夫妻俩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她也理解,但她明显感到这次丈夫回来和以前对她的态度有所不同。那天丈夫走时,她拿出自己做的厚棉衣和棉鞋让丈夫带着,说工地冷,要穿暖和,而丈夫则说不冷,穿这么厚像只大狗熊,还不被人笑话,以后回家时再穿。她站在门框里目送丈夫远去,眼泪又止不住流了出来,只是丈夫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了。</p><p class="ql-block"> 短短的几天假期,恋爱中的两个人都觉得好像过了几个星期。冬妮父亲到工地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借故寻找美兰,只为看一眼,美兰是懂得他的心的。</p><p class="ql-block"> 那年春节放假时美兰家里托人给她找了婆家。男方家在镇上,当时正在新疆当兵,而且在部队干得不错,以后很可能会带着美兰进城,这次回家探亲,正好有亲戚介绍了美兰给他。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兵是最光荣的,是农村孩子跳出农门的主要途径,地位甚至高于大学生。但是美兰想的是冬妮父亲,她也知道冬妮父亲已经结了婚,她又没法向家里人说自己的心事,只好匆匆见了一面,想先应付过去,等回到工地打算向冬妮父亲正式摊牌。</p><p class="ql-block"> 短暂的假期结束后他们都回到工地,美兰就偷偷写了纸条塞给冬妮父亲,约他晚上在山下的大槐树下见面。</p><p class="ql-block"> 那夜深蓝的天空下星星亮晶晶地闪烁着,细细的月牙像一根洋葱丝悬在空中,渭河的流水哗哗的响着,身后的山崖上浓密的灌木丛和老槐树如一间小茅屋一样庇护着他们。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们再也忍不住了,抱在一起疯狂的亲吻。美兰对他又哭又咬,诉说怎么想他。平静下来后,美兰说了相亲的事,问冬妮父亲怎么办,冬妮父亲一口答应会离婚,让美兰等他。</p><p class="ql-block"> 大约就在这时听说工地要选出表现突出又有文化的人招工,冬妮父亲和美兰都在被考察对象之列。冬妮父亲毕竟是结过婚的男人,考虑问题肯定更现实。其实他早就知道,跟美兰谈情说爱可以,但想到两人在农村结婚生活,他心里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点信心都没有。要是美兰能随军进城,或者两个人都能招工有份工作,未来的生活就会截然不同,他想得明白这些利害关系。只是他不知道怎么跟美兰说这些事,他知道恋爱中的女孩子是不会考虑后果的,他只能托着,找机会跟她解释清楚。</p><p class="ql-block"> 最后他找机会说两个人都先争取招工,要是能一起有个工作,两个人日后一起生活才有保障,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差错,美兰觉得也有道理。那是1970年的四月底,金黄色的油菜花一畦一畦的穿插在嫩绿的麦田,一树一树的杏花和梨花散落在渭河两岸,山上茂密的丛林里各色的野花开得正盛,鸟儿欢快地歌唱,到处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工程也最后收尾完工,高音喇叭里吐出的全是欢快的歌曲。冬妮父亲最终得到了招工的机会,只是还不知道去哪里,美兰则落选了。那天他们最后一次同台演出红灯记,李玉和带着铁链高昂地唱“人说到世间只有骨肉的情谊重,依我看阶级的情谊重于泰山……”,李铁梅则倔强中怀着一股不服气地唱“儿脚跟站稳如磐石……”其实她当时并没站稳,晃了好几步。</p><p class="ql-block"> 分别的那天,冬妮父亲塞给了美兰一封信,大意是希望她跟那位军人结婚,以后去大城市生活,一辈子可以远离穷苦的农村,希望彻底忘了他。</p><p class="ql-block"> 生活远比戏剧更戏剧化。冬妮父亲后来被分配到了镇里的供销社,负责采购工作,离美兰的未婚夫家不远。几年后,冬妮父亲在供销社看见了美兰,当时冬妮已经记事了,哥哥已经大了,美兰手里拉着个小男孩,挺着大肚子来买东西,他们对视的那一刻,先是吃惊,然后都笑了笑,双方好像都已经放下了那段感情,美兰还说有空去她家坐坐,丈夫常年在部队,就她一人在家。但冬妮父亲没有去过她家,他们后来晚上有时约好骑车去远处的田野约会,偶尔也会忘我……</p><p class="ql-block"> 自从他们旧情复发后,冬妮父亲就很长时间不回家了,偶尔回家也是匆匆离开,在家几乎不过夜,冬妮母亲感觉丈夫肯定有什么瞒着她。有一次晚上冬妮母亲步行去镇里找丈夫,结果丈夫宿舍门锁着,同事们都闪烁其词,说不知道,她心里就更加不安了,过了很久丈夫才推着自行车进来,看到妻子等在门口,开口就怒斥,“晚上去朋友家玩一会儿都不行吗?你来干什么?”其实冬妮母亲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说,丈夫的暴怒使这个敏感的女人更加确信了丈夫的不忠,她不说一句话转身就踏着夜色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她骑着自行车躲在远处,看见丈夫天刚擦黑又骑车出去了,这次她悄悄跟在后面,终于等到了他们,她彻底失去了理智,上去就扭打在一起,冬妮父亲拉着妻子,美兰快速地骑车跑了。丈夫说希望原谅他,要是说出去他会丢了工作,对方丈夫是军人,破坏军婚要坐牢的。那件事情之后不久美兰真的随丈夫定居到了乌鲁木齐。冬妮母亲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木偶,她总在心里嘀咕,丈夫可不能坐牢,她把所有这一切压在心里,不说,不闹,最后竟慢慢出现幻觉,精神开始不正常了,后来越来越严重,就彻底疯了。那时农村出了这种事都不会想到送什么精神病院治疗,可能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即便知道也没有条件,都是任其自生自灭。</p><p class="ql-block"> 冬妮母亲出走后的好几年,大家都觉得她肯定死在哪里了,也没人管。后来村里有个走街串巷做小生意的人在临县的一个小村子里看见了她,她跟一个年龄很大的人成了家,人好像也正常了,还看到她拿着扫帚在门外扫地。这时冬妮和哥哥也长大了,父亲到邻村和一个漂亮的寡妇结了婚,爷爷奶奶也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听到母亲还在的消息,兄妹俩又惊又喜,他们听说这种病不能受到刺激,如果有什么东西让她回忆到以前,就会再度复发的,兄妹俩只好商量每年去看看母亲,并且只能远远地望望。这种相思相望不相亲的日子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前两年兄妹俩看到母亲衰老干枯,走路摇摇晃晃,才跟对方家人联系上,说母亲要是不行了通知他们。母亲和兄妹俩对视时其实已经意识不清楚了,子女对母亲的最后呼喊已经没有了任何回应。</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他们这一世的母子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