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堡 的 秘 密

张春霖

　　 钱串子！在夜卖店现身了。钱串子大名叫啥，人们早忘了，就知道他刚放出来，经常游窜于市场、商店，从事“有毒有害”工种。

天刚擦黑儿，夜卖店街边，橘黄色路灯亮了，给朦胧的夜色添了几分神秘。我胆儿突的心里发毛，腿肚子攥筋似的直抖，躲在路灯暗影四处撒嘛，生怕戴红胳膊箍的执勤民兵出现。

生擒活捉！那次现场目睹的画面历历在目，至今想起来，后背还嗖嗖冒凉风；一个掏包惯犯“老皮子”，在大楼化妆品柜台，人们习惯把这里惟一的百货商店叫大楼，在大楼化妆品柜台，被“老便”当场拍“大现”，一般人都不知道，我说的都是行话，“老便”是便衣警察，“大现”是犯案现场。“老皮子”被人赃俱获摁住，老便不惯鸽子，麻溜改开这小子裤腰带，苏秦背剑，套住脖上，从后背把双手勒住，押往派出所。大楼到106也就几百米吧，有个词儿咋说来的？对，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走过路过不能錯过。人民群众同仇敌忾，尤其是中老年妇女，愤怒挥舞着臂膀，透过人缝伸手撕扯，有挠、有抠、有抓、有尅。押送民兵假装制止，其实怂恿暗示，别撕脸破相就行，唉唉，嘎哈呀？别使劲薅耳朵啊？群众心明眼亮，这是让上脚踹呀，还没走到夜卖店门口，那家伙像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连拉胯带啦啦尿。

都说见过贼吃肉，没见过贼挨打，不知钱串子咋想的？大概没挨过打，或是记吃不记打，反正是一条道跑到黑，一直在江湖蹚浑水。钱串子经常给我灌输，说你咋不上道儿呢，手型细长，直溜溜的，食指和中指像筷子，不夹点“硬菜”太可惜了，我有点动心，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犹豫。最近他三番五次找我，嬉皮笑脸软磨硬泡，我只好答应，再当一把哨兵，就一回！想好了我也，我这小体格，可不扛打，来人儿就直直蹽、尥蹶子跑。

夜卖店，大名叫陵北副食商店，一般营业门店五点关门，这里继续营业，到九点钟闭店。夜卖店还有一个小名儿，叫圈楼，圈楼是副食商店的最高境界。衡量一个城市物阜民丰，百姓生活安居乐业，连个圈楼都没有，似乎没资格进入中心城市排行榜。在沈阳，大名鼎鼎的太原街，也不敢怠慢，必须给面子，在繁华街口，给圈楼、也就是和平副食，留个方便之门，可见圈楼的江湖地位不可小觑。人们逛完琳琅满目的联营百货公司，再绕到迷宫似的圈楼，继续赏心悦目的视觉享受之后，采购点鱼肉蛋禽、水果蔬菜，这才是愚愚卓卓礼拜天的完美收官。

夜卖店偏居城市一隅，地处军工厂所在地。这属于闷头干大事的地儿，企业和社会，葫芦搅茄子水乳交融，财大气粗不差事儿，没等皇姑北行圈楼成气候，这边已经灯笼火把操练起来了。夜卖店原址是趟临街商铺，后头并排加盖平房，两头搭上偏厦，超级四合院诞生了，对外宣称；夜卖店改圈楼了。夜卖店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和文化宫、大楼，互为犄角、三足鼎立，相当于大栅栏天安门王府井仨搁一块儿了，是地区文化、商业、副食综合中心。

夜卖店冲马路有俩大门，门口，挂着四季通用、冬暖夏凉，油渍麻花的棉门帘。俩门之间，橱格一通到顶，上亮子窗明几净汽灯高悬，下橱窗大敞四开，黑不湫溜、地瓜粉似的塑料条随风飘舞。刚出锅的熟食热气腾腾，粗瓷大盆飘着油花的大块肉，夹杂花椒大料肉桂葱姜蒜的气味，灌满街头巷尾。橱窗里，油汪汪、亮堂堂、红通通的猪头肉、方子肉、酱肘子、肉肠、粉肠、皮冻、花生米、花生粘，还有吊挂着油光锃亮的烧鸡、烤鸭、熏鹅，香的呛鼻子。但凡路过，喉头嗓眼儿没有任何条件反射，肯定坐怀不乱，志如铁坚如钢，经得起组织考验，可以考虑潜伏渣滓洞卧底啥的。

这是20号的傍晚，20号、全体老百姓都知道，是翘首以待发工资的日子，又正赶上星期三、周末，大型军工企业，为缓解能源交通紧张，与整个城市错峰休息。周末的晚上，呜呜泱泱人头在夜卖店拥动，靠北侧大门往里延伸，是生肉柜台，生肉是对应熟食的简称，指生鲜猪肉，这是夜卖店最火爆热烈之地，本来并驾齐驱的两个队伍，因为售货员卖肉肥瘦搭配不均，造成混乱，队伍拥挤不堪肠梗阻了。

此刻，钱串子已悄然出现在拥挤的人群，他低垂目光，高擎着肉票钞票，一边在队伍里使劲雇佣，一边小声嘟囔，排队排队别加楔啊！边说边蠕动。他轻轻挪到人堆里片刻，又倏地紧锁肩胛，袅悄地退了出来，慢吞吞褪到门口，转身、撩起油渍渍门帘，闪出大门，离弦之箭射到马路对面。几乎同时，肠梗阻队伍里，传来一声炸裂般嚎啕；啊！千刀万剐的，谁偷我钱包啊！？钱串子不动声色，像冻僵的泥鳅，面无表情移到我跟前，咔巴一下眼睛，转身就走，我知道得手了，四处看一眼，连忙尾随他，一前一后往文南楼栋里钻。

拐出文南楼栋不远，钱串子脑袋一歪，像发现了什么猎物，一个急刹车停住了。磨身，冲俩缩脖端腔的小子喝道，

站住！谁让你踩我脚了？

踩脚了？我都有点懵了，隔着马路呢，八竿子打不着，长腿大仙哪？要说跟大哥混长见识呢，这开场白就是找茬，蛮不讲理混酱酱找茬！踩脚了！是当时通用流行语，后来演变成，你瞅啥！意思差不多。

被疑似踩脚的俩人，愣头愣脑，一阵懵逼之后，趋步跑过来，点头哈腰，像伪军见太君，

啊，大哥大哥，兄弟冒犯尊颜，刚来、啥也没干呢。

钱串子青筋暴跳、咬牙切齿，估计牙床子咬得雀青，厉声道，

信不信？我他妈的，给你、还有你！送进去！

对方傻了，忙不迭的，哥，错了，我错了，这个、孝敬您老人家。

边说边从里怀掏出一皮夹子，慌乱塞进钱串子裤兜。钱串子把嘴角的烟蒂喷出挺远，抬腿一脚，

滚！

望着两个抱头鼠窜的背影，笑不露齿的钱串子，咧嘴露出了紫黑牙槽，

哈哈，真他妈顺，洗皮子、剋皮子，双喜临门！四孩儿，改天，哥再领你挂马子！知道什么叫挂马子吗？

走吧、开路！钱串子洋洋得意，下馆子！太原街，四季大肉面！然后北市场，登瀛泉。

我在家排行老四，小名叫四孩儿。

　　四孩儿我，班级不招人待见，学习跟不上溜，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自打一跟钱串子混，更完了，顶风二十里、猫骚狗臭的。兰雅洁都不拿正眼挟我了，有回狭路相逢四目相对，那眼神儿，寒光凛冽向我刺来，二月春风似剪刀。更可气的，班级丢啥都赖我，有回谁新买个塑料文具盒，找不着了，同学们预备向右看齐似的，刷，都看我，整的，我干嘎巴嘴说不出话来。第四节体育课，一帮同学“挤香油”下绊给我撂倒，等我灰头土脸爬起来，已经鼻青脸肿了，肋岔子疼了好几天。

最怕班级的民主生活会，面对面表扬、背靠背揭发，那是我最遭罪的时候，所有的屎尿屁都扣我脑门上。幸亏兰雅洁，有回竟面对面表扬我一句，说这样对我不公平，说我本质善良、懂得感恩，给我激动的，差点当场哭出鼻涕泡来。

我决定，重新做人、做好人好事，就从兰雅洁家做起，死马当活马医了，兴许浪子回头金不换呢。不管人议论不议论，她家的活我包了，脏活重活干在前，她家打煤坯，我准时出现在劳动现场，扔下耙子就是扫帚，撵都撵不走，干得顺脸淌汗。秋天卸白菜是个体力活，兰雅洁家四个姑娘，没男孩儿，我早早起来，楼上楼下搬运，早晨码好，晚上收回。邻居说，四孩儿这驴小子干活还行呢。

一天，我受邀到兰雅洁家喝口水，进门前，在门口把鞋底来回蹭了好几下，心想，像我这样人，还能让人让屋里坐，我欠屁股坐门口凳沿，像小炉匠进威虎厅。她家人可和蔼友善了，一点也不吓人，屋里，一股说不出来好闻的味儿，不知是雪花膏还是香胰子。墙上，贴一排剪纸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下边是书架，旁边茶几摆着鱼缸，门口刺绣帘蒙着风琴。我知道自己，底子潮，尽量低头，少说话，别东张西望，省得让人多心。临走的时候，她们全家都送我到大门口，兰雅洁还借给我一本书，说是什么童话，还说下次再来让我学风琴。

我家就完犊子了，说出来让人笑话，还给你书？看你像个书！不给你个大嘴巴子就不错了。咱家，老大在大北监狱，拦路抢劫，判十年，蹲着呢；老二下乡在辽北，说了，不混出人样不回来；老三在北屋，躺好几年了，掐架，腿让人干废了，正骨医院没治好也没治坏。我爸摘帽右派，在厂里属于控制使用，不许乱说乱动，回家喝闷酒，130散白来二两，咔咔就着盐豆儿，牙口老好了，说在生产队嚼豆饼练的，喝多了就打我出气；我妈当年下放，在农村尸骨无存。在咱家长大，绝对是一部经典励志影片；战斗里成长。哥几个经常窝里械斗，炉沟子、火铲子、炉箅子、镐把子、板凳腿，啥顺手抄啥，要不是柜门上锁，刀飞斧砍也不新鲜。我爸更狠，有回抡起滴溜黑煤汤的火铲子，差点没把我半拉膀子卸下来。有天正杀鸡呢，警告我说看见没四孩儿，你要当小偷长三只手，就这下场！手起刀落，鸡脑袋弹飞了，无头鸡甩着脖子噗喽膀子，屋里摇那都是血点子，屠宰场似的。

从兰雅洁家出来，是个红霞满天的傍晚，我从来没有感觉景色这样美好，空气中还漂散着兰雅洁家的芬芳，我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空气，高兴的想唱，激动的想哭。捧着牛皮纸包着的书，似乎还有她家的温馨。我决心要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好孩子，像很多不被歧视、不被嫌弃、不遭白眼的好孩子一样。

回到破烂不堪的家里，我迫不及待阅读了这本书，书名叫格林童话，虽然边角已经破损，却把我带入一个瑰丽的世界，从未有过的梦幻世界。

书中每段故事，都以从前开头，从前、多么美好啊，令人遐想；遥远的城堡、粉红的晚霞、白雪公主、灰姑娘、六只白天鹅、戴着皇冠的国王、穿着戎装的卫兵、富丽堂皇的宫殿，还有会说话的狐狸，撒谎的孩子。

童话世界令我神往，现实生活中，兰雅洁家就是我的童话世界，到她家成了我寄托。为了躲避左邻右距的闲言碎语，我当然有意回避别人的目光。她家人，也拿我不稀外，有次，大楼来一批三五牌挂钟，她家有票买不着，我自告奋勇，起早来到大楼南门，蹲在铁栅栏外，排队等着营业。上午九点开门了，人潮蜂涌，我差点被人踩脚下，我钻出来，贴墙爬上去，窜入人头顶，来个金钟倒挂，终于把手塞进了铁栅栏。兰雅洁家三五挂钟买来了，像一枚亮闪闪的勋章，挂在她家正墙中央，每次去，我不由自主仰脖瞟一眼，那感觉，红芯儿萝卜，心里美。

兰雅洁妈妈有次挺严肃，把我叫住说，四孩儿啊，你该改口吧，叫兰雅洁三姐，她晚上一年学，你呢早上一年，你俩恍乎差三岁呢，所以，你该叫她三姐。而且，三姐马上就接班进厂当工人了。后边话我都没听全，高兴的蹦高乐了，我太想有个姐姐了！

真是无比美妙，我们当面以同学相称，背地以姐弟相论，想起来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而且我明显感觉到，同学们对我的眼神，分明是柔和中带着友善，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三姐常提醒和鞭策我，要阳光上进，不能随波逐流！上山容易下山难。我打心眼儿佩服她，有个姐姐真好。

下雪了，玉树琼枝的冰雪世界，天寒地冻，我们追逐奔跑嬉戏。虽然衣着单薄，是那样的开心快乐，一点也不觉得冷。我们在雪堆砌成的冰雪城堡里，迎着凛冽的寒风欢唱，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三姐还教我猜谜语，猜谜语就是破闷儿，削微给点面子我就盛脸，把农村学来的闷儿让三姐猜；上八凳下八凳、猜不着大杂种，小瓢小瓢、掉地下找不着？我告诉她谜底是梯子、屁，差点给三姐乐抽了。和三姐有争辩僵持不下，我俩竞杠锤，我竞杠锤老厉害了，先大幅度甩胳膊，然后小臂摇晃几圈，咚不隆咚锵！出其不意，伸手出个布，我都掌握三姐规律了，她爱出剪子，可能总帮她妈裁衣服，我特意让着她。

国际形势紧张了，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各年组都改成了连排班，管老师叫辅导员，上面经常发红头文件，广播喇叭组织学习。同学们摩拳擦掌，像地道战高老钟一样严肃，恨不得握着手榴弹，准备战斗。一些同学举家去了南方，说建立三线后方基地，我们一线开始挖战壕、挖防空洞，防止敌人扔原子弹，说万一核战争爆发，我们先钻防空洞，然后全民皆兵，跟敌人白刃战，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八亿人民八亿兵，万里江山万里营。学校开始备战，开展各种形式训练，体育课改叫军训课，经常组织野营拉练，除了徒步到周边农村，还半夜集合到红旗广场宣誓。有时挟行李卷住教室，半夜吹哨紧急集合，到北陵后山模拟抓苏联特务。有时正上课呢，突然警报长鸣，同学们背着书包，嬉皮笑脸跑进校门前的防空洞。

一天，三姐约我去探秘防空洞。学校门前的防空洞，是把操场攉开一半，挖个又深又长的壕沟，绵延向辽航院里延伸，隔一段有个更深的露天大坑，有的浇灌了钢筋水泥，有的砌了红砖石头，还有的裸露着黄土。防空洞太长了，走着走着有点儿累了，三姐说歇一会儿，她依偎在土坡，问我长大想干什么，我说没想好，三姐说，希望你成为一个解放军战士，穿上绿军装，戴上红领章，多精神。三姐说，我想当一名宇航员，宇航员？你懂吗，你看过漫谈二十一世纪那本书吗？遨游太空！对了，你小屁孩，太小了，不能懂。

太小了？有种莫名的冲动，像洪荒之力涌上火山口，我以从未有过的胆量，直勾勾盯着她，不由自主凑上前去，掠过毛茸茸的刘海儿，嗅到了香甜的鼻息。三姐今天穿一身草绿军装，胸前像起伏的原野，绿丘在微风抚熙下波动。阳光真好，暖洋洋晒在脸上有点痒，我面颊发烫，心跳加快，陶醉的闭上眼睛，慢慢靠近、心里狂跳不已。耳畔隐约响起龙江颂的唱段，似战鼓催征人快马加鞭，我胸中万马奔腾，一个猛子扑上去。三姐不知啥时后退一步，身体侧倾，伸直胳膊举着手指，正好戴个红套袖，像潘冬子用红缨枪指着胡汉三，怼着我额头，

四孩儿，干什么？干什么你，不许耍流氓！

我惊慌失措，涨红着脸，

三姐，我、我没有哇！

哇，是超长下滑音，无奈、委屈、不舍、冤枉，信息量忒复杂，好像在大楼人赃俱获，被拍了“大现”，一个劲儿解释又说不明白。三姐严厉地，

你给我退！退，继续退！百米开外！

我像地主家傻儿子，表情哭咧咧地，

没地方退啦！靠墙根儿了都。

我挨三姐一个大脖溜子，跟防空洞百米开外那事儿，没半毛钱关系。那天，钱串子火上房似的找我，说再帮一把，你旁边站着，就心里有底儿，就怕拍“大现”。我刚到路灯下东张西望，三姐不知啥时出现了，问我干啥呢？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她说，盯你老半天了，赶紧走！这时钱串子回来了，急匆匆奔我说，

四孩儿，我暴露了，你得试一把！这哪行啊？你不能光传球不投篮哪！

回身见三姐对他怒目而视，他搭腔道，

诶哟，盘儿这么靓啊？这不老那谁小谁吗？

钱串子有个毛病，自来熟，看见女生就套近乎。他凑到三姐跟前，露出紫黑牙花子，不串眼珠的上下左右打量说，

咱俩是不在哪见过？

三姐顺手拍我一大脖溜儿，

不要脸的东西，走！

拎着耳朵就往外薅，钱串子后边追着喊，

哎，小丫头，挺茬了呀？赶明跟钱哥混吧，不差事儿！

三姐回过头来，剑眉倒竖，

你给我滚远点！

钱串子一甩剂子，装作满脸无辜，怂怂哒哒朝我喊，

哎、你个四孩儿，太没名儿了也，让个丫头给制卑服了。

一天晌午，文化宫喇叭广播，通知职工家属，有新电影上映了，我扒拉口饭就跑出来，到文化宫门前堵票。碰巧钱串子也来了，自打那回，让三姐指桑骂槐臭屁一回，好几个月没搭理他了。

钱串子走路栽楞膀子，横了横了的一步三晃，大老远就咋呼，

诶呀铁子，好不容易找着你，咋不搭咕哥了呢？这回有事儿求你，快帮哥一把吧！

知道他没好事儿，赶紧躲开。

四孩儿，啥时候学的？无师自通啊，会挂马子啦，跟兰玛丽混得不错呗？

我鄙夷的斜他一眼，不知他啥意思，没稀搭理他。

哎，铁子，那兰玛丽、你三姐，兑给哥玩儿两天呗，亏不了你呀。

我脑瓜子一炸 ，

什么？什么兰玛丽？跟三姐有什么关系！？

呦，装啥啊？谁不道啊，我才对上号，你那三姐兰雅洁，是马子，老有名儿了，都叫她兰玛丽。一共五个干姐妹结拜，红、黄、兰、白、黑，五彩玛丽，一个赛一个，都老好看啦！

你嘴放干净点，不许埋汰我三姐！

嘿，你真不道哇？得了吧，装啥气谜？咋样，稀罕够没？你吃肉了也得让哥喝点儿汤啊。

我义正词严，

你放屁，再污蔑我三姐别说对你不客气！

嗬，小子，灶王爷打喷嚏，口气不小哇，真他妈重色轻友，两天半没见，敢跟哥这么说话了？！是不胆儿越来越肥了？夜卖店的花生米 ，跟我装老（仁）人啦？

　　我使劲一推搡，去你的吧，别跟我瞎掰嗤，以后我不跟你混了！

诶呀？！真敢滋毛啦？你信不信？信不信我削你？

钱串子有个毛病，动手之前先诈圈，质问对方信不信，上回马路上找茬，剋皮子，也是先反问，你信不信？我他妈给你送进去？我知道，这小子敢下手，刚要后退躲闪，钱串子抬手一挥，我觉得脑瓜子嗡的一声，接着又被揪住脖领子。钱串子狠呆呆，喷我一脸吐沫星子，

你个小逼崽子，敢撅我？舔个挺老大逼脸，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他妈的，供你吃、供你喝，你给我吐出来！嗯？咋的，兰玛丽是你妈？让你吃匝呀？

没成想，钱串子下手挺重，上来就一个炮儿，牙肯定干活动了，要不就牙花子出血了，一股酱油味儿涌到嗓子眼儿。这逼太狠了，我抡圆胳膊奋起反击，左右开弓一顿胡撸，虽没章法，也给钱串子打得有点蒙圈。

哎呀，小渍巴崽子，敢跟我下狠手是不？

钱串子退后几步，

跟我玩儿黑虎掏心哪？武术这招，还是大爷我教你的呢，玩儿这个，你有点儿嫩。

边说边跳起来俯冲，用胳膊肘顶住我腮帮子，一直给我怼到墙角，怼得我张大嘴倒气儿。

艰难挣扎两下 ，我冷静想起来，钱串子对外自称会武术，其实瞎虚乎，急眼了就会抡几下王八拳，打着算打不着拉倒，遇着狠茬就鼠眯，撒丫子跑，跟他混这么长时间，我太知道了。我豁出来了，决定死磕到底，我往墙上抹一把嘴角血水，顺势扭头一侧身，回手一个反关节，用胳膊肘勒住钱串子脖子。想好了，就死死勒住，说出龙叫唤也不撒手，别看我瘦肌嘎啦的，还有点干巴劲儿，钱串子像被勒死狗似的嗷嗷叫唤，俩人紧紧搂抱在一起，谁也不得施展，就这样僵持不下。

钱串子突然脚下一滑，出溜歪倒在地，我俩翻滚倒地下，一会儿他轱辘上来，一会儿我骑他身上，一会他又翻过来，在地上滚成一团。我憋足劲儿一甩，只听噗嗤一声闷响，钱串子脑袋磕马路牙子上，泊泊流了不少血，我还不撒手。旁边围观不少人，看热闹不怕喇子大，有人起哄，

闪开闪开，死掐啦！见红啦啊！圈儿大赢毛儿，放屁崩不着啊！

被压底下的钱串子，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儿，先威胁，松开不？我喊一二三！不松开？我起来蝎死你！我心里话，你喊万亿兆都没用，一看吓唬没奏效，又呵斥带喘的告饶，

四孩儿四孩儿，你松开！咱俩有话好好说，你看，佣顾多大事儿啊？整的，还撕破脸了，你看哥都见红了！

快，快点，别让亲戚笑话且（客)，放心，哥们儿贼讲究，不记仇，快点！哥有点儿上不来气儿了，快点儿！

我仍然死死扣住钱串子脖子，

不行，你以后不能说我三姐，也不能提兰玛丽，不能说她一个不字儿！

钱串子在底下直倒气儿，

行了行了大爷！憋死我了，你快松开吧！

我松开手之后，迅速后退背靠墙角，怕他反冲锋。钱串子爬起来，拍拍尘土，擦擦脑袋。

行了行了！哥们儿，啥也不说了，说多了都是眼泪呀！哗哗的！哥为培养你呀、得了，不说了！缘份一回，好合好散，以后有事儿，提哥、好使！想着给哥摇铃！

三姐如愿以偿，接班进厂当了工人，但关于兰玛丽的传说，一直没有停止，人们明里暗里指指点点，还演绎不少臆想故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三姐背后哭了几次，却无从解释。在满目蓝、黄、灰颜色衣服的世界里，在所有女性五号头、柯湘头、黄帅头晃动的环境中，三姐留几道弯曲的刘海儿，辫梢系个黑纱蝴蝶结，衣服略微收腰，就足以被中伤是奇装异服、资产阶级小情调儿。但三姐依然特立独行，不随大流，兰玛丽的外号，仍然和三姐兰雅洁捆绑在一起。

冬去春来，大地开化了。大规模挖防空洞又开始了，学校、工厂、街道、机关处处摆战场，人们匆匆忙忙扛锹背镐，运输车辆川流不息，市区像德军轰炸后的斯大林格勒，千疮百孔，满地废墟。不少楼房围墙，张贴悬挂着标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

一天，一支穿着帆布工装的队伍开过来，工人们扛着铁锹，唱着歌；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历史规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美帝国主义一定灭亡，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我惊喜发现队伍中的三姐，三姐像上前线的战士，兴高采烈边行进边跟我说话，她说她们车间成立了突击队，把街道滞后的工程抢了下来，这是大型中转枢纽防空洞。三姐说完，迎着阳光跑步追上队伍，我撵上说，三姐，用我帮忙吗？三姐说，三姐现在是工人阶级一员了，正是组织考验的时候。

连续几天大雨，把三姐他们工期耽误了，那是一个很深的大坑，里面积水抽干了，又被灌满了。每天，三姐她们到工地之后，钻进帆布篷学习，一放晴，就开始清理淤泥。三姐她们工程有五六层楼深，两边立陡立崖，大坑沟沿拉起电线，明晃晃的灯泡二百多度，把大坑照得亮如白昼，旁边还亮一圈红灯，写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工地离体育场不远，虽然闲人免进，还可以隔着封锁线，向大坑深处的三姐挥手致意。

做梦也想不到，那次挥手，竟是我跟三姐的诀别。出事那天晚上，虽然已阳春三月，仍然干巴巴冷，广播喇叭里，正播送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文化宫霓虹闪烁，夜卖店人头接踵，借着体育场四角的碘钨灯，不少人在踢球。突然，看见人们一阵骚动，都往施工大坑方向跑，听说防空洞塌方了。三姐！我脑袋想到三姐，疯一样随着跑过去。

大坑围着黑压压一群人，我跳过隔离线，扒开人群冲过去，高喊三姐，三姐！又连忙改口喊三姐的名字。现场极其混乱，坑里的人都泥头拐杖，像刚出土的兵马俑活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高喊，撤，后撤！无关人员后撤！我从泥水里趟进去，高喊着三姐的名字，没人搭理，人们议论说埋里十多个。从沟底泥水里抬出一个、又抬出来一个，先前几个有担架，盖着军用帆布毯子，后边拖出来的人，几乎滴啦当啷在泥水里拽着。突然，一张挂满泥浆的脸庞出现，啊！？三姐，是三姐！三姐脸色惨白，黑纱蝴蝶结纱耷拉着，三姐！我猛扑过去，想搀扶三姐一把，后边不知谁拽我，吵杂中听人高喊，清理现场，封锁消息！我回头咬一口拽我的手，我操你、、、听后边人嚷，这小子属狗的，咬人！我咆哮着，求求你们啦！快救我三姐啊！

这一地区土质结构属于黄粘土层，本来不容易出现垮塌，因为连日雨雪交加，造成大水漫灌，形成了沟沿一米多的倾斜，可为了抢工期赶进度，谁也没注意到，几十立方的冻土，突然铺天盖地砸向沟底，把正在清淤的十二个人，全部扣在沟底。

三姐抬出来的时候，已停止呼吸，没有一点生命迹象。脸上没有血色，像一张惨白的纸，嘴角微微欠着，鼻翼粘着黄土，脖颈有一块黑紫淤斑，工装上的泥浆由暗转黄。我哭嚎着扑上去喊，三姐！三姐，你怎么了！你说话呀？！人们让开嗡嗡鸣叫的救护车，七手八脚把三姐抬了上去。我挣脱开人群，狼嚎般的吼叫，尾随着救护车奔跑哭嚎，三姐，三姐！

三姐被评为烈士，发了抚恤金，召开了表彰大会，说她是越是艰险越向前的青年标兵。我全当是放屁，没一点兴趣，只知道，我的三姐没了，这世界上给我那么多温暖的三姐，永远永远没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一个人趟着熟悉的路径，来到那里、那个瞬间山崩地裂，埋葬一个鲜活生命的广场，静静坐下来，长时间冥想。困了， 就慢慢躺下，仰望着星空，在有云彩的夜晚，天空会幻化出一个彩色的城堡，三姐从遥远的城堡探出头，甩动着黑纱蝴蝶结，看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都说，感恩是人生是最长情的告白，可三姐，却没等我说一个谢字。或许，有些话不能说，一旦出口，风一吹，就不是原来的味儿了？！

几十年过去了，有时，我走下讲坛，漫步在花团锦簇的校园，轻轻梳拢稀疏的白发，会时常想起三姐。作为哲学教授，我当然知道先贤的名言；生命没有假设。但还是愿意执拗的享受遐想，让思绪的野马，肆无忌惮在无垠的原野驰骋；如果，没有当初三姐的善良，我的人生，一定是另一副模样，作为生命旅途的扳道工，她拯救了别人的世界，却把自己，定格在如花似锦的十八岁。看似无缘无故，世事互为因果。读到释迦牟尼的话，渐渐开悟，慢慢释然：无论你遇见谁，都是你生命里该出现的人，都有原因，都有使命，绝非偶然，这个人一定会教会你一些什么。

对了，曾经的老友，也是我的反面教员，钱串子因犯盗窃罪，陆续在监狱里蹲了十八年。三进宫之后出来，终于金盆洗手、弃恶从善，先是作为临时工，在北行市场帮忙，慢慢捋顺了劳资关系，算有了正式工作。有人见他在市场挺忙碌，说耀武扬威，可神气了，看来，他跟市场真有缘。还有人看见，他手里掐一摞发票，收什么管理费，穿着带徽章的制服招摇过市，后来他解释，说那天风大，披人家管理员大衣挡挡寒。

前些日子，钱串子来电话，用他的话说叫摇铃，约我，夜卖店那嘎新开个酱大骨，我憋住没笑，你秃牙裂啃的还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