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此生 -- 忆王子武

天心月圆

王子武自画像（1936年 -- 2021年12月9日）

我酷爱他的艺术，每每有惊人之处，那凝重豪放的笔墨，如同大将号令三军，令人心驰神往忘乎所以。他画猛禽，画奔马，全神贯注，一气呵成，浓墨淡墨中显露出非凡的入木三分。

他画花卉，用色无多，常以黑、红、白三色造成强烈对比，尤重墨色。那些被评论家用枯用烂了的“恣意挥洒，大气磅礴”，放在子武名下才堂堂正正，话有所值。

王子武与阎正合影

西安画家圈子里，我认识子武比较晚，大约是1974年的春天吧。再后一次见他，是在1982年的夏秋之交，弹指又是20年过去，心里无时无刻地不在惦记着他、想念着他。

1979年，我曾为他写过一篇文字，但总觉得笔拙手笨，写不出真正想要的东西。近年来，因编杂志故，频频往返于北京、郑州、西安、深圳、海口之间，发出的文字越多，想再写子武兄的愿望就越强烈，几次匆匆动笔，都因百事缠身，时间零散，提起放下，时断时续而终未如愿。大块文章，比不得随笔急就，一块心病久久困扰着我，20年情结、20年向往、20年积聚、20年沉淀，如梦如幻、如影如形，常常思想起来，食不甘味、心绪烦乱、不能自已。直至此次远离闹市，沐手焚香，铺纸案头，静下心来，依稀往事才又重新闪现，一幕一幕，涌上心头……

最初听到王子武的名字，是出自张义潜先生之口，义潜兄当时眉飞色舞，推崇备至。依义潜的为人、艺术，我立刻便渴望结识。不久何海霞先生又谈到子武，褒奖之语同样溢于言表，自然更加深了一层我的感受。极巧的是当日下午我去看望叶访樵先生，进门正碰上有人为叶老画像，我一下子便磁石见铁一样被画像者紧紧吸住了。桌旁小凳上一砚浓墨，一碗清水，两支毛笔，如此而已。他全神贯注地画着，那造型的本领，犹如神枪手捕捉眼前的目标，百发百中，准确极了。他没有因为意外来人受到干扰，也没有因为出现观众而故作潇洒，他仍然心无旁骛一笔一笔慢慢地画，但我看得出来，他果断而富有节奏的行笔运墨，处处显露出他精湛高深的艺术功底。

王子武戏画阎正

虽然没有搭话，只是点头而已，但凭我的第六感觉已经猜到他是谁了。画如其人，一点不错，这位画家如同他的作品一样朴实无华。他不善言谈，更不善应酬，像绘成便匆匆告辞，这便是年近不惑玉被沙掩的王子武。

我们见面就这样了。叶老看着留下的画像，兴致勃勃地对我说:“这笔墨，不食人间烟火!”看到老人少有的惬意，我会心地笑了。

阎正与子武合影

第二天过午，我按照地址摸到了西梢门外一个叫南小巷的地方，找到了王子武的家。那简陋的房子比叶老的虽大一些，但一样的阴暗潮湿，家具几无，房间里空空如也。爱人和孩子都上班上学去了，他一个人正吃着晚开了的午饭，桌子上的饭菜和他的画具一样简单:一碗大麦仁粥，一碟咸菜，两个剩馍，这就是他全部的午餐了。

吃罢饭，略事寒暄，我请他为我画像，他爽快地答应了，整整画了一个下午。他在画，我静静地坐着，心里却想了很多，一位卓越的画家，身处逆境，既无人发现，也无人问津，仅凭着默默地追求与执着，饱尝着甘苦和艰辛。像画完了，他的家人也陆续回来了，嫂夫人留我吃饭，我执意要走，子武兄说：

“我再为你写幅字吧!”说着为我写下了一首后来在朋友之间不胫而走的七言诗，诗曰:

惨淡经营愧无能, 枉费衣食哭无声。

画不出奇画到死, 不负此生了此生。

王子武作七言诗赠阎正

这是他大病初愈后题写在自画像上的诗句，字里行间渗透着他对艺术的谦恭和虔诚，尤其他那一手独特的书法，仿佛心灵电闪瞬息间击中了我，从第一眼看到便酷爱有加，情有独钟，学他的书体直至如今，再无改变。

王子武为阎正父亲画像

王子武为阎正母亲画像

而后我们交往多了。我成了南小巷那所院落里的常客，每到西安，子武家总是必去之地。他也难得的出来到我家小坐，并为我的父亲、母亲、爱人都画过肖像，这些被我视为传家之宝的珍品，竟成了逝去和健在的亲人们心目中永不磨灭的美好记忆。后来李伯安借去家父那张肖像，迟迟近一年时间，让我牵挂着无数次跑往郑州，取回来那天，高兴地喝酒竟醉倒了。

子武为人内向，沉默寡言，不善谈吐，很少有表面的热情。与子武相处，才真真切切体味到“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含义。他经常为我写画些作品，像何老海霞画题中所写:“阎正兄远道而来无以为报。”我对子武也是无以为报，那时我们都很穷，去看他顶多带一点土产什么的，与今天的送礼不可同日而语。我发现他抽烟抽得很凶，再次去便带了两条烟,我记得河南产的“邙山”烟当时很流行。两毛钱一盒，两块钱一条的，不料他突然戒了。下次去看到那烟高高扔在柜顶上已落着一层尘土。而我至今戒戒抽抽仍一如既往，不能不佩服他的毅力。

子武全家到阎正家做客时合影

子武为阎正画像

子武为阎正夫人安玲画像

我们常常闲谈，内容都是书画，他全部的思想焦距都凝聚在这一点上了。当年随口寻常话，而今掷地金石声。谈到酣处他往往要为我画上一两幅，或翎毛花卉或飞禽走兽，或历史人物，但凡张嘴，他总是满足我。拳拳之心，没齿难忘。我酷爱他的艺术，每每有惊人之处，那凝重豪放的笔墨，如同大将号令三军，令人心驰神往忘乎所以。他画猛禽画奔马，全神贯注，一气呵成，浓墨淡墨中显露出非凡的入木三分。他画花卉，用色无多，常以黑红白三色造成强烈对比，尤重墨色。那些被评论家用枯用烂了的“恣意挥洒，大气磅礴”，放在子武名下才堂堂正正，话有所值。他那幅闻名于世的《曹雪芹小像》，也曾为我画过一张，鲜明个性的匠心独运，品位极浓的书卷气，洋洋洒洒飘出画外。每当他写画的关键时刻，我总是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默默地想着，精神上享受着不可言说的欢乐。

曹雪芹小像 子武

子武作画，无论大小均全力以赴。既绘形抒情，又写实写意，非但遵循传统规范，而且往往自出机杼，使他的画在观者面前别具异样风采。早年记得有人赞扬日本画家野村清六时说:“黑色是造型的起点,水墨的魅力就是黑白的魅力。”子武兄在运用水墨的变化上远远超越了国内外众多高手，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就是这样一位画家，在当年得以“出线”也非易事。1977年，我带着子武所画六条花卉去河南出版社，希望能挑选四幅出一套“年画类”的四扇屏。这也是受陕西出版社曾出过他一幅梅树年画的启发。按理说，用年画的形式发子武的作品已很有些委屈，纸张不好又不伦不类，但毕竟印数大，也不失一种宣传手段。如果真能出，我坦言这几幅画就不要了，也不枉在我手里经过一回。但期盼了近一年时间，得到的结论是:“经过反复研究，认为画得不错，但没有名气，决定不发了!”我沮丧地把画取回，一路在火车上有说不出的悲哀。

墨梅 阎正清正 子武

然而没过多久，我收到了订阅的《美术》杂志，那一期刊登了王子武的多幅头像，顷刻之间全国画界震动，我欣喜若狂，再不能说王子武没名气了。果然，郑州又打来电话，要我马上重把画送去，那边准备发稿。这回轮到我不紧不慢说:“画我不送了，要发自己去找王子武吧。”因此也许得罪了那位曾经是我领导又是朋友的李主任，由此引起20多年的恩恩怨怨，我不想多言，但我庆幸那难堪的遭遇让我保存了一批珍贵的作品，也真因“祸”得福了。前面提到的那篇文章，我一开头就写道:“默默无闻的王子武……”讲述的就是那段备受冷落的经历。

阎正法家正 子武

为阎正《猪八戒探山》作画

稍后，我去到北京地质出版社做美编工作，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我手中有批藏品，同姓的上司阎柏泉先生极力怂恿我搞一次“藏画展”，让大家欣赏欣赏我的收藏。我何许人也，敢在北京天子脚下张扬?但禁不住柏泉“兴风作浪’ 朋友们“推波助澜”，那正值“文革”结束不久，百废俱兴人的思想也比较单纯，“中国的保尔”--吴运铎老人题了展标，展览很快开幕了。去的中央领导有副总理、有部长、有主任,老画家李苦禅、叶浅予、黄胄、杨萱庭以及北京画院、中央美院的不少朋友都应邀到场，评价相当高。那次展出的是以石鲁为首的“长安画派”作品，王子武的最多。当时不少人还没见过他的原作，第一次接触便赞不绝口，唏嘘不已。苦禅老在展厅里待了近两个小时，谈了许多感人肺腑的话。当然来者也有不高兴的，背地说话，不得而知。后来子武见我就说:“少拿几幅就成，展那么多干吗?”话里隐情，不言而喻。

阎正画友正 子武

但从此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应朋友邀，我先后又到了抚顺、沈阳、大连、长春、天津、郑州、洛阳、无锡、广州等地，旅途中迎来送往，想收手都难。一路上许多朋友打听王子武，子武的艺术成了交谈之间的重中之重。当年为我主办展览的朋友郭子绪、方向军、刘相训、吴炳伟、刘鹤翘等，都还健在。但另一部分如阎柏泉、吴运铎、于涛、张绍文以及郭永昌都先后故去，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不对王子武钦佩不已的。

子武与阎正在深圳福田合聚

1982年前后，广空副政委郭永昌邀去广州，展览第一天有位中年人走到我面前说:“从展品上看你和王子武关系不错!”我说:“是。”他又说:“王子武现住深圳，我们在一起经常见面。”说着递我一张名片，上写雕塑家腾文金，原来他和夫人乔红正在中山图书馆搞雕塑，我很高兴，托他向子武代好。他语重心长地说:“目前国内人档次还不高，意识不到艺术的价值，这个展览如在国外甚至香港，就要小心了。”后来，广空司令刘鹤翘将军也讲过类似的话，我接受了刘鹤翘、腾文金先生的意见，自广州展事期满后，截然停止，不再办巡回展了。

子武与阎正深圳福田合影

子武有两女一子，女儿像父亲个性，文静少言;儿子好像叫小木，今年也该30多岁了，听说几个孩子都学画，一个女儿在国外发展，一个女儿在广州美院。见面也许不认识了，但延续着父辈的事业，也是值得欣慰的事情。

阎正同志正 子武

子武淡泊名利，我有很深的体会。大约是1979年，我无意在荣宝斋发现了他的两幅小画，一幅四尺三开《三鸡图》标价2,760元，一幅尺幅斗方《戏剧人物》标价1,800元这在当时那个每月工资只有几十元的年代，无疑是天价。嗣后我到西安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他似乎不敢相信地笑了笑我说:“你的画有了这么高的价，以后就不好得到了。”他仍然没有说什么。但也就是那一天，他为我画了一幅六尺整纸的《芭蕉金鱼》，余兴未尽，又为我写了一幅六尺隶书《望庐山瀑布》。

常言道“秀才人情纸半张”，这何止半张秀才人情，这应是我几十年来放不下的朋友情谊。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记得后来他听我说喜欢荣宝斋那幅《戏剧人物》，便以同样的尺幅画了同样的一幅画，题了长跋送给我。石鲁先师有一副我极喜爱的三字对联:“为人好，美必高”。他抄录下来让我留念。我为河南创办《八十年代》，他为我书写报头;我发表电影剧本，他为我写了“敦煌守护神”，那天实在是没有敦煌的资料不然他原准备为我画一幅题图的。总之，事无巨细，从不言拒，朋友做到这个份上焉有不刻骨铭心之理。

雄鹰图 子武为阎正作画

90年代中期伊始，拍卖风起，仿佛一夜之间，书画成了热门货。我也曾经主持过“港澳”两次大型拍卖会，许多人提出要石鲁、何海霞和王子武的作品，我均严词拒绝。如果拿出去卖了，就等于卖掉了先师和朋友千金不换的几十年情谊。在一次次的艺术品金元大浪潮中，我能将全部藏品保存完好，也自有我的道理。

就像当初 萍水相逢的缘

一是多年来的散落流失，有些作品可能子武自己手中也已经没有了，在需要的时候，我想将这批登记造册的作品帮子武兄出一本像样的画集。直到今天，我还真未见到王子武的大型画集问世。二是前不久见澳门的陆康与上海的蒋青山二君，言及捐赠一事，他的两女一子也早长大成人，都表示不愿将老人一生心血肢解分离，我亦是年近花甲之人，似乎也该考虑藏品的归宿了。

阎正携妻子全家叩首泣拜 以示我悼念之情......

20年来,我与子武天隔一方。尽管近年间常到深圳走动，也都是来去匆匆，居无定所，始终未去看望他及夫人孩子，他是一言难尽。但无时无刻的记挂，人前人后的谈及，高山流水，地久天长，一日未可忘怀矣。

2002年盛暑于海口海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