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草的味道

Anna 刘萍

烟草的味道

那是八十年代初，舅父脑子活络，在氮肥厂做了几年技术工，犯了点事就下海经商了。倒卖外汇，开照相馆，外祖母正苦恼他满天麻雀都捉尽时，他终于在梅溪桥安定了下来。

梅溪桥是市里有名的烟草批发市场，窄窄的一条街，每天人来人往，挤得水泄不通，来的大部分是熟客，四乡八里的小卖部，城里的百货商店都要来此地进货。高档的烟比如中华白沙，价廉物美的比如银象笑梅都摆在一起，一溜烟草，丰俭由人。

卖烟的人没空吸烟，舅父在店里不停调货取货，算盘扒拉得飞快，身影很忙碌。自十岁起，寒暑假一到，我就去店里帮忙。店很小，三个人都转身不过来，我个头高，不用搭矮凳拿货，而且记忆力惊人，记人记烟几乎过目不忘，舅父喜欢使唤我。

看店最麻烦的是上厕所，得去隔壁恒立工厂，黑水泥砌的便池，夏天的时候还能看到一坨坨肥白的蛆虫在池底纠缠翻动，后来才知道恒立是上市公司，不知道它什么上市的，工厂实在太破旧了，我日后关于上市公司的印象老定格住那个画面。店里上厕所时不用锁门，整条梅溪街的店主都是非亲即故，一条村里你帮我带出来的。舅父的亲戚开档口卖烟，父亲的堂兄妹就在附近批发塑料袋，记得堂叔的地摊把在上厕所必经之道上，要是哪天上厕所忘记带手纸，就去他那里扯点出来。

小小的烟草批发店，每天的流水很可观，一箱烟售价要好几千，当时一套房子也就几千元。舅父的店是前店后厂，工厂设了好几处，家里一处，地方不够，就去租赁郊区亲戚的房子。

几台蒸汽熨斗，几块熨衣板，就是工厂全部的设备，男人们在外忙碌，女人们就在家里做烟，女工们把专供出口的烟草拆箱，每一盒烟上的的金线边撕下来，换成国内包装，再熨好装盒，这样一条烟能多出1-2元的利润。假冒伪劣也有行规，改装的烟也会跟顾客打好招呼，市场经济的雏形，商人们都天经地义变着法子赚钱。

回想起来，我好多商业的启蒙，都是在这条街完成的。

柜台烟草的摆放看似不经意，其实很有讲究。贵的烟摆内圈，便宜的摆外圈，因为人的视线先盯价格高的转。还有，高档烟跑销售量，真正利润高的是低价烟。四里八乡小卖部的摊主因为大清早搭大巴过来，下午要赶回去，鞋子会沾很多泥巴，一手拎蛇皮袋，一手拖了根扁担是他们的形象。店虽小，我总是会请他们进来喝杯茶歇个脚，开盒最好的烟给他们试抽一下；大百货商店的采购就大不同了，趾高气扬地带了助理来，那时没有送货上门，订好烟，码到三轮车上，雇个人力车夫一圈圈踩回去。舅父也就年长了我二十来岁，人生得极英俊，市百货商店的美女采购是店里的常客，她穿着翠绿风衣，高跟鞋踩在街道的石板上，得得的声音老远就象下通知她要来。

舅父象带学徒一样，悉心教我观察～如此，好几年寒暑假过去，我个头也一年年窜起来。舅父的生意越做越大，烟厂老交不了货，我又添了回去监工的工作。

说是工厂女工，其实都是舅妈的好友，我现在已经想不清她们的脸，一群花一样的少妇，葱管般的手指套了韭菜边的黄金戒指，干活总不大安分，她们经常活干了一半，撂了冒着蒸汽的熨斗，搭起舅妈的麻将台。舅妈做过高中老师，说话慢声细气，一派知识女性的文雅。三个女人一台戏，麻将桌一架起来，就通宵达旦忙乎，有时候舅父回来取烟，也会上桌陪她们玩一阵子，偶尔有一次看到舅妈最要好的女同学，在麻将桌下用白嫩的脚趾头去夹舅父，我就不肯去催货了。舅妈是我上小学一年级时进门的，与母亲姑嫂关系好，一来家里就帮我梳麻花大辫，还买了我最喜爱的碎花白底的裙子，年少时很看重这点义气。

男人果然钱一多，心就变，舅父也不例外，舅妈因为他的原因，逐渐对我冷淡起来，我也进入青春期，越来越不听话，不屑于夹在中间，做双面间谍，一点小事就开始顶嘴，父母一帮腔，象所有翅膀硬了的孩子一样，一心盼望离他们远点。

远点再远点，就这样三十年过去了。

舅父盛极又衰的故事都是母亲来告诉我。舅妈在家事败落后，得了自闭症，我去古巴，印度出差总琢磨着给她买点药，最终一粒药也没买过。创业的人总是忙，寥寥几次去看望她，凳子没坐热就走了。

今年夏天她熬尽最后一滴灯油，去世了。

得了消息时，我与夫在香港，立马推了所有的行程，来送她最后一程。那晚已经买不到高铁票，买了站票，一站换一站，回到岳阳站，已是凌晨几点，还是赶上了她的火化。

舅父已年华老去，在十多年前的车祸事故里瘸了一条腿，他跟我嘀嘀咕咕表弟的婚事，有些家乡话，声音低沉的时候，根本听不清楚。人生一台戏，日月两盏灯。目睹他们的一生，就像戏台的灯，灯灭了，他们就走下舞台了。那种目送的心情，是多么不舍与无奈！

我见过那些爱抽烟的人，抽起烟来，一支接一支，连火柴都舍不得划。别人以为他上瘾，其实每一种上瘾都对应着一种寂寞和欲望。

给我一支烟吧。在异乡的酒吧，看到满脸沧桑的硬汉点燃一根粗大的的雪茄，一明一暗的火光好像把我拉回了那间小店，很英俊的舅父慢慢咬开烟盒的一角“来，尝尝，行家知道烟草的味道。”

2019年10月5日 Pasadena Anna 《浮生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