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大雁 （贺西泉）

秦人

初识字时，从课本上读到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不就说的是我们这里吗？

我们在村外割草，放羊，或者正在操场上跑闹，在教室窗前发呆，大雁就从头顶上飞过。有时在院子里，没看见大雁，呱——呱——的雁鸣声却从半空里传来了。它们每次都这样，飞着飞着就变换队形，眼看着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兴头上时，我们会朝着大雁齐声喊：雁雁雁，排溜溜，十五黑了炒豆豆。你一碗，我一碗，把你憋死我不管。从小一口东部关中话，也不知道大雁听不听得明白。

大雁飞过时总是一种姿势，扁嘴朝前伸着，长长的脖子也朝前伸着。两只长腿和脚蹼并在一起，却是直直地朝后抻着。身子圆滚滚的，心想它们会不会飞累。其实它们一点儿也不累，两只大翅膀不疾不徐地扇着。能清晰地看见有的雁左摆一下头，右摆一下头，大约是辨别方向，或者是在照顾队形。

大雁是深秋时节从北边飞过来，又往南飞去的，今天飞过几群，明天飞过几群。到了冬天土地上冻，麦苗盖地，它们就一群一群落下来吃麦苗，或者干脆夜宿在麦田里。大雪覆盖大地时，它们也不愁找不到麦田，我们老家主产小麦，落在平展展的雪地里，翻开雪层，准能吃到麦苗。

后来我想明白，大雁为什么喜欢我们这里。我老家往东几十里是黄河，黄河以东是山连着山的山西，冬天山上光秃秃。往北几十里上了黄土高原，冬天也是光秃秃的。往西不远是洛河，洛河以西是旱地，冬天地里也是没什么吃的。往南远一点是华山，不提前吃饱肚子，怎么能飞越过去。只有我们这里已经是水浇地，地里长着过冬的小麦，即使冬天，田野里也是绿色世界。麦苗可是雁们的最爱。

土地上冻后，麦苗的根须就扎牢了，我和小伙伴会挎着笼到地里掐麦苗，不用担心连根拔起来。还会在麦苗地里放羊，羊很快能吃饱，吃累了就地卧下，嘴巴不停地咀嚼着。远处就有大雁也在安然的吃着麦苗，我们不去惊扰它们，甚至希望它们吃得时间越长越好，吃得越饱越好。第二天一早，挎着笼去捡雁屎，一坨坨一条条绿里透白的雁屎，冻得硬邦邦的，一会儿能捡大半笼。回到家，雁屎用温水泡上，成了满满一盆青糊糊，稍加一点精料喂猪。猪不知道这是出自哪里的美食，会扑哧扑哧吃得很香。

有时候也会心血来潮，借助引渠作掩护，弯腰悄悄向雁群靠近。等到再没遮挡时，一跃而起，奋力把手里的镰刀向大雁扔去，指望能击中起飞的大雁。从来都没有得手过，大雁比我们还聪明，看起来都在埋头吃麦苗，其实它们随时有哨兵，不待我们接近，远远地就起飞了，只给我们留下不满的叫声。

也有专门猎雁的，黄昏时看到有雁群在地里，并不去惊动。到了晚上，天越黑越好，提着塞满火药和铁砂的土枪接近雁群。大雁晚上看不见，大约安排哨兵也没用。猎人不急着开枪，等摸到雁群边，大吼一声，大雁张开翅膀，刚刚离地，一声枪响，有时能轰下来几只。在会上偶尔能看见卖死雁的，和打死的的野兔摆在一起卖。好在猎雁的人并不多，所以大雁年年来，给我们的寒冬带来生机和快乐。

大约二十多年前，老家的变化快起来，人们兴起栽种果树，先是苹果树、桃树、梨树等等，随后大面积栽冬枣树，麦田越来越少了。可吃的少了，成片的果树又让大雁没有安全感，它们自然来得少了。

过去老家五月端午收麦子后，种一茬草木樨，秋天犁倒，翻到地下沤肥，第二年八月十五前后种正茬麦，生长一个多月，冬天一上冻，正好大雁来了。现在天气变暖和，种早了分蘖早，第二年麦子稠，产量低。在不多的麦田里，农人立冬跟前才播种，冬至时麦芽刚两三寸高，直直的连地皮都盖不住。大雁食不果腹，就更不来了。大弟说，很多年没见过大雁了。

我和大雁久别，则快有五十年了。当兵离开家乡，在新疆戈壁上看不到大雁，在大城市也看不到大雁。有时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空中飞过的雁阵，听到呱——呱——的雁鸣，就会生出亲切感，会想起故乡的冬天，和冬天麦地里的大雁。

贺西泉

2021年1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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