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人(4)

析城牧童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div><br>麻将场是不难找的。<br>吃过晚饭,村子里到处都能听见“哗啦,哗啦”山洪暴发般的声响。<br>顺着声音寻去,便有麻将场在前面。<br>只是有声音响起,人已齐备,怎么再好插手。我这才知道自己来得太迟了。而我却是那样不甘心,既然来了,就想参加。<br>其实想参加的人员比能参加的人数多得多。麻将桌边围满了人,有谁不想加入?我在桌边站了好一会儿,谁也没有发现。连看牌的人也是那样聚精会神,身心投入,没有发现我的到来。我心里很有几分冷落。站了一会儿,忍不住提醒他们:“有没有要下场的。”<br>他们说:“才上场谁要下。”<br>说过了才觉得声音不对劲,抬起头来,惊讶地喊:“是你?”<br>这时候才注意上我:“你回来了?”<br>又问彩花怎么回事,是不是去了你那。<br>我说彩花跟河南木匠跑了,他们更是惊讶:“彩花给人拐走了,你还有心思打麻将?”<br>他们就不觉得彩花在着的时候我连麻将场也不敢来;正是她走了,才有了我的天下,放大了胆子,无忧无虑起来。<br>可是,他们就觉得我不该这样,就是不让我玩麻将。好象老婆跑了我就该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的着急。这么大的事也不放在心上,就不是人了。<br>我听不下他们穷唠叨,知道在这个场没希望了,扭头离去。<br>但我仍然没死心。我不知道不打麻将这一夜我该怎么过去。<br>总之我是不想再返回冷冰冰没有一点儿生气的家了。 可是,鬼知道这时候哪里还有三缺一的空场在期待着我。对村里的情况我了解得真是太少太少了。在此之前,我几乎没有在村里上过麻将场。我怎么知道谁家有麻将而配不起桌?能听见“哗啦哗啦”响的地方,几乎无不超员,怎么会有我的想呢?明知道没有希望,我何必去听他们穷唠叨?<br>在黑黝黝的村子里转悠半天,我真有点儿泄气,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儿劲。幸亏在村头听见有人吆五喝六地猜拳,就好比“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心劲猛然就提起来了。<br>上不了赌场,上酒场。打麻将受着人员限制,喝酒总不会受人数的限制吧?<br>为能顺利加入,我决定买一瓶酒,省得他们说我蹭他们的酒喝。没有了家,我还有什么可牵挂,还用得着蹭白食?<br>我来到了桂香铺子里:“给我掂一瓶北方烧。”<br>她冲我瞪着怪眼:“老婆跟人跑了你想借酒消愁呵。”<br>我说:“我高兴还来不及,还消什么愁。”<br>她说:“老婆给人拐走了你还高兴?”<br>我生气地在柜台上拍一巴掌:“你到底卖酒不卖?”<br>她给我提过一瓶北方烧酒,我给她摔出拾块钱,掂了酒扬长而去。<br>我听见她在背后大声呼喊:“还没给你找钱……”<br>我心里却说不出的畅快,觉得自己到底豪爽起来,象个人了。<br>喝酒的几个人都是没有结婚的毛头娃子,虽然也问了我几句老婆跟人跑了的话,到底不像成年人那样心重,爱管闲事。他们并不觉得我意外了。看见我提着酒来加入酒场,乐得满脸开花,还只说我够意思。跟他们在一起,让人感到快乐,无忧无虑。 以前我有过这样的心情嘛!我简直不敢想象我的过去。<br>有那么一个家庭,连出气都觉得紧迫。我哪里有钱买酒,哪里有心情喝酒。<br>而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感到压抑。我还有什么放不开的?我想怎么就可以怎么了。我象得到解放那样自由自在,好像又返回到了十八九岁。而我的十八九岁并不象今天这样轻松。<br>和年轻人在一起猜拳喝酒,也能像他们一样豪饮狂呼,尽着力气喊叫,尽着兴致喝酒。<br>我满心说不出来的痛快,却给闯门进来的叔叔破坏。<br>他一进门就满腔怒火地大喊:“看你还像人嘛!”<br>叔叔的到来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愣愣地望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半天大家才搞清楚他老人家是冲着我。<br>叔叔说:“老婆都丢了,你还有心思打麻将,有心思喝酒?”<br>我木愣地看着叔叔。心里却生出些不悦,恨不能呛白他几句。<br>叔叔说:“你是脑袋出毛病了,还是怎么。就不怕人耻笑你?”<br>我说:“耻笑,耻笑我什么。”<br>“老婆跟人跑了是光彩事?”叔叔责问。<br>我低下了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光彩。即使我没有能力抚养她们母女,但我竭尽全力了。我认为我没有亏待她们。她要跟人跑,我有甚办法?她们嫌和我在一起的日子苦,而我觉得自己还比她们苦。难道说是我不想让她们活得幸福,我自己不想活得幸福?我只是没能力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没能力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所有这些都是我的责任吗?<br>彩花跟人走的原因我以为并不在我身上,我怎么就不是人了?有什么不“光彩”呢?我不由地暗自冷笑村里这些人,不明白他们究竟怎么想着,还以为我脑袋“出毛病”了。<br>叔叔说,他听说我回来了,连饭也没吃,就到我家找我去了。 走进院子,看见屋里亮着灯,门开两圆,还以为我在屋里。可是进了门却不见人。他还以为我去茅房了,等不了多少时候就会回来。而他没有想到等了我差不多一个小时,也没见我人影。倒是等来一屋子村里的邻居,连支书村长都来了,却就是不见我。他想我就是屙铁了也该结束,这么大个人,总不至于掉茅坑里吧?兄弟刘山吃过饭也跑过来看我,他让刘山到茅房里看看。<br>刘山去了,站在茅房外喊叫两了声:“哥--哥--”<br>没人回应,只得亲自走进去。茅房里没人。<br>从茅房里出来,正好碰上锁贵:“你找冈山?”<br>刘山点点头:“你知道他去了哪?”<br>锁贵说:“去打麻将了。”<br>刘山不相信:“怎么会呢。甭说我嫂给人拐走,出了这么大事,就以前我哥回来,也很少打麻将。”<br>锁贵说:“我知道你不相信。连我也不相信出了这么大事他不着急,还有心玩耍。可刚才我在他屋里他亲口说的。他真的打麻将去了。”<br>刘山便和锁贵走进屋里,让锁贵把我和他说打麻将的经过给大家学一遍。<br>一屋子的人听了直摇头晃脑,说怎么可能呢,说我一定是心里气火,发牢骚了。象我这样在村里人心目中一惯印象很好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让人想不通的事情?<br>当下叔叔便派了刘山去村里设麻将场的家里看看。<br>刘山走出门去,屋子里的人还在说着不可能的话,说我又不是憨,老婆跑了还能不当回事。<br>没想到刘山回来却证实了锁贵的话,说我真的去过一家麻将场,只是人已充足,插不上手,就走了。<br>叔叔立刻冒了火:“等我去看看。”<br>显然内心里信不过刘山,总觉得我不应该这样。而他很快就证实了锁贵和刘山的话。村里的几个麻将都有人证实,我去过。但叔叔转遍了村里所有的麻将场,到底还是没找见我。难道村里没能上的麻将场,出村寻场去了?叔叔的腿软了,劲乏了。他心里猛地觉得我完了,眼睛立刻蒙上一层泪水。而叔叔仍然不死心,还怀有一丝侥幸心里,想着我一定是发发牢骚而已,不会真的是要打麻将。<br>因此叔叔在路过桂香铺子的时候,进去买了一盒烟,顺便向她打听见我没有。<br>桂香告诉他,我买了一瓶酒疯疯火火走了,连找钱也没要。<br>叔叔愣怔一下说:“看样子他真是脑袋不清楚了。”<br>慌慌张张地离开桂香铺子,又是半天寻找,叔叔终于捉住了我。<br>“你真让人失望。”叔叔生气地指着我说。<br>看见他的手指和身子都在发颤,我却觉得他很可笑。<br>但我什么话也不想和他说,点上了一支烟扬起头去吐着烟圈。<br>“你看他,”叔叔气极败坏地指着我,“纯粹是疯了的样子。”<br>“我疯了?”我冷笑。<br>“他还不承认,”叔叔给人说,“你没疯老婆跑了怎么就一点儿也不着急?为什么还有心思打麻将喝酒?”<br>我说:“你当然不明白。”<br>“疯话。”叔喊。<br>“我没有疯。”我生气地喊。<br>“没疯你为甚会这样?你说。”<br>“我高兴。”<br>“老婆都丢了,你还高兴?你们说这像是人说的话嘛。”叔叔没好气地大声说。<br>“怎么不是人话。”我说,“不是人我是甚。”<br>“他疯了,”叔叔说,“他真的疯了。”<br>我看见叔叔眼里的泪水“哗哗啦啦”地流了出来。<br>他说:“你们甭和他喝了。他不是正常人。”<br>说着,叔叔已走过来,伸出手将我拉住:“孩子,你怎么就成这样了。快跟叔叔回家吧。”<br>我摔开了他的手:“我没疯。” 可是,几个一块喝酒的年轻人全都站起来,都要我跟叔叔回“家”,好象我真是疯了。<br>我向他们解释,却没谁愿意听,反而围过来帮着叔叔,将我连推带搡的推出了门。我简直不明白怎么回事,就给他们拥着回了祖上传下来的屋。<br>“冈山疯了。”叔叔进了门就给屋里的人宣布。<br>屋子里的人们愣愣地望着我,也有几分不相信,也有几分怜悯。那眼神实在令人厌恶。<br>我说:“我是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疯?”<br>“你当然不知道你疯了。”叔叔说,“孩子,可你怎么才能证明你没疯?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放在心上,还有心思打麻将,喝酒。正常人谁会这样子?你还说你没疯?”<br>“他一定是知道彩花跑了,一口气闷在心里了。”有人说。<br>“快去找医生来看看。”另一个人说。<br>“这是医生能看了的病?”支书冷笑,“这种病是心病。如果能让他痛痛快快哭一场了,也许会好点儿。”<br>“可是,怎么才能让他哭呢?”有人为难地说。<div>“这还难的?”村长说,“给他两耳光子,他疼了,不就哭了。”<br>“对。”支书又说,“范进中举后得的就是这种病,给老丈人扇了一巴掌,马上就过来了。”<br>“老樊,”有人给叔叔说,“你就扇他两下试试。”<br>“我怎么下得了这个狠心。”叔叔哆嗦起来。<br>“这是为他好嘛。”村长说,“你下手得狠点儿,让他疼了,才会哭。”<br>我木然地看着他们,不明白他们怎么会这样对待我。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看着叔叔犹豫地举起蒲扇一般的巴掌,两眼和善地望着我说:“叔真是没奈何了。”<br>支书冷笑:“下不了狠心,就治不了他的病。”<br>叔叔只得咬紧牙,象抡大锤一样一巴掌砍在我脸上。<br>热辣辣的疼痛立刻在我脸上燃烧。我忍不住大喊:“我没疯。”<br>支书便说叔叔打得太轻。<br>叔叔脸上流着热腾腾的汗水,忍不住辛酸地哽咽:“我真是下不了手啦。”<br>支书说:“没出息。你是为他好,又不是让你杀他,怎么就下不了手。”<br>叔叔还是下不了手。<br>村长说:“看样子你是不想让他好过来了。”<br>叔叔被村长将得没辙儿,只得再次举手。<br>但没等他的巴掌落下来,我急忙抢先扳住他的胳膊,歇斯底里地喊叫:“我没有疯。”<br>我看见屋子里的人愣了一下,接着就听见支书的一声大喊:“还不快都上手。”<br>村长急忙扑过来,在背后拦腰抱住了我。<br>我要挣扎,头上脸上身上便落下了雨点般的拳头。我慌神了,再也不敢挣扎,木木地挨了一阵拳打脚踢,连呼喊都忘了。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觉得眼前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好象在下一场暴风雨,把我浇得迷迷糊糊,连身子也站不稳,栽倒在地。我栽倒了他们才停下来,嘀嘀咕咕又在屋里说了一会儿话,却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些甚。<br>再后来他们把我抬到了炕上,拉灭电灯,出门走了。<br>接着我也睡死过去。</div> 后半夜里,我给疼痛惊醒。想着晚上发生的事情,心里很有几分害怕。<br>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村里人为什么都说我“疯”了。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不正常,不象个人。倒是觉得他们一个个都象发疯了,不正常起来。心里便又多了些恐惧,恨不得立刻离开可怕的村子。<br>但我怎么走得脱呢。我给他们打坏了,身子一动,身上就会出一层汗。<br>我只得老老实实地躺着,听凭命运摆布。<br>第二天便有一茬一茬的村里人来看我。<br>最先到来的自然是叔叔。只是我看见他进了门便闭上了眼。我不想理他。可叔叔并不计较,默默地在炕沿上坐下来,抽了两袋旱烟说:“叔真是没办法了。叔看见打你心里都疼。”<br>我想冷笑,咧一下嘴,却疼得笑不出。<br>叔接着说:“叔知道你心里难受,结下了一口气,横不开。这日子怎么就不能过了,彩花她却跑了,还把佳佳也引走了。打上谁,只怕谁也想不开。”<br>我睁开了眼,恶狠狠地瞪着叔。我真想说:“我没有想不开。”<br>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知道只要自己一张嘴,他们就会认定我“疯”了,我还敢说嘛。我只好紧紧地咪着嘴,什么也甭说。<br>接着婶婶也过来了。<br>村子里的人也断断续续地来了。<br>从他们说话的口气里我听得出他们非常同情我。而他们的话意基本相同,都说我是由于彩花给人拐走了,得下一口气,想不开。<br>我觉得他们真是疯了。不然,怎么就不能正确理解我呢。我感到和他们在一起太危险了。因此,心里很着急,恨不能插翅飞走。<br>但是,人怎么会长翅膀呢。我只好在他们看我的时候紧紧咪着嘴,什么话也不说,等待身体稍有恢复,尽快逃走。<br>自然我是不能等到伤完全好了再走。<br>我只能在心里暗暗做着准备,只要下得了炕,我就得离开这里,永远永远再不回来。<br>一星期后的夜里,我从窗户上跳了出去,离开了生我养我,贫困如洗的家乡,背着满天的星光上了路。<div>(未完待续)</div> 图片为横河镇劝头村,2021年7月拍摄。 联系电话:0356——4666096 15581866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