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普敦时，去了一家叫“两把剪刀”的理发店。店里的书报架搁着几本过期杂志，日期不算太久，已经被等待服务的客人翻得卷页。有本南非本地的旅游杂志，名字早已忘记了，作者写他到赫曼努斯看鲸鱼的经历。作者在赫曼努斯时，投宿海边悬崖顶上的小客栈，房东是布尔人，叫霍德尔。看文章里的附图，这岸上的客栈跟水里的鲸鱼一样引人入胜，便上旅游论坛请教前辈，原来这客栈在圈子里很有些知名度，还有人知道客栈的电话号码。拨电话过去。果然一口布尔人口音，是客栈老板霍德尔本人。 赫曼努斯是简称，较真的叫法是“赫曼努斯比尔特斯方丹”（Hermanuspietersfontein）。荷兰语里的一些地名，得喘口气才念得过来。开普地区，也就是好望角附近这一带，是大西洋与印度洋交汇的海域。冷暖海流交汇，海洋食物链丰盛，吸引鲸鱼与鲨鱼等一众顶级猎食者聚集。瑞士洛桑有个久负盛名的世界自然基金会，在全世界认定了12个顶级鲸鱼观赏地，赫曼努斯是其中一个。 开普敦出发往东，过米切尔平原，格拉鲍后再往前十几公里，右拐往南，半小时左右来到沃尔克湾岸边的赫曼努斯。伯根赫客栈是座北欧风格的白色房子，离小镇市区有好几里地。呼呼的海风中，霍德尔先生已经在门边恭候了。旅行途中会遇到这样的小客栈，主人家不是时常都在，但只要预先报知到达时间，就会在门口迎候，指导你停车，给你提行李，有时还会有杯啤酒或者其它消渴解乏的自酿饮料，跟那些职业性彬彬有礼，权益界线无比清晰的商务酒店不是一回事儿。 按着杂志上描述的样子，房间里安顿好，就到后院喝啤酒了。印度洋浩瀚无边，湛蓝天空下，波浪从海洋深处涌来，撞击在礁石上，哗啦啦破碎的声音在风中隐约可闻。霍德尔先生过来聊天，说悬崖下的海岸，出去就是海沟，水深有上百米甚至更深，所以鲸鱼会游到岸边来。一般的海边浴场，海底地貌平缓，鲸鱼很容易搁浅。 后院修了个迷你型泳池，躺在池边的沙滩椅子上，可以晒着太阳，很舒服地看海里的鲸鱼。赫曼努斯以南露脊鲸著名，霍德尔先生说其实还有座头鲸、布氏鲸，运气好的话都能看到。坐船出海，还能见到开普海熊、海豚跟非洲企鹅。观鲸是很大的旅游产业，南北半球都有些观鲸胜地。新西兰的凯库拉可以看抹香鲸、虎鲸、座头鲸和蓝鲸；挪威罗弗敦群岛在北极圈里，每年10月到次年1月是杀人鲸的必经之地。美国阿拉斯加的凯奇坎看灰鲸、驼背鲸和杀人鲸；冰岛胡萨维克港看小须鲸、蓝鲸和驼背鲸；西班牙比斯开湾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领航鲸和宽吻豚。 早些年出海观鲸，是在北美跟新西兰。鲸鱼种群不同，习性不一样。加拿大维多利亚的虎鲸特别凶猛，小鱼小虾以外，海豚、海豹和海狮等都是可口食物，如果能看到捕食过程， 会特别刺激。旧金山看的是座头鲸，可惜在那地方很是缺些运气。渔人码头登船，穿过金山大桥，出旧金山湾蛮远的一段海路到海湾外的开阔洋面。船家很卖力气，有专人站船顶上观察动静，看到鲸鱼的踪迹便叫唤起来，不过来来回回折腾小半天，也就鲸鱼在水里沉沉浮浮的影子而已。更糟糕的是，那天的风浪特别大，好些人没到地方就开始晕船，全程晕头转向，做的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跟太平洋分享了早餐而已。 跟霍德尔先生要了份小镇地图，下山寻到岸边的栈道，往市中心走去。南露脊鲸的英文名字很有意思，Southern right whales，其中的right，不是“正确”，也不是“右侧”，是“适宜”的意思。南露脊鲸喜欢靠近海岸，游泳速度慢，因此是最“适宜”猎杀的鲸鱼。要是南露脊鲸知道自己被取了这样的名字，真个是情何以堪吧。因为不时有鲸鱼靠岸，赫曼努斯观鲸便与其它地方不同，乘船出海外，还可以在岸上眺望。十几公里长的海岸线，一路都有观景台。 走在栈道上，不时听到某种有些怪异的声音，时隐时现，感觉像是号角声。离镇子不远，见到了制造声音的人，头戴小鲸帽，手里提着一把形状古怪的号角。2005年，有位叫扎克斯·穆达的人以赫曼努斯为背景，写了本小说《唤鲸人》，女主人公是一条叫莎丽莎的母鲸。男主人公是位唤鲸人，他每天呼唤莎丽莎，情深难以自拔，在世界尽头演绎人鲸恋的故事。现今世界上，公认的唤鲸人只有一位，就在赫曼努斯，在传说中还是现实里的，就是眼前这位了。做着地球上唯一的工作，相当有意思吧。眼下是8月，南半球的春季，南露脊鲸开始从印度洋向大西洋洄游，在海岸边交配嬉戏。唤鲸人从早到晚行走在海边悬崖的小路，用古老的号角，向路人报告鲸鱼的出现。 赫曼努斯有两个港口。在老港看过鱼市场，到超市里的餐厅要了份套餐，鳕鱼、烤虾带素菜满满一大盘，折算人民币才30左右。吃完饭出门，见到一黑小妹站门边，便跟她打听观鲸船公司的报名点。小妹说先生您问对人啦，我就是啊。赫曼努斯观鲸，好几家公司在经营，以颜色区分，小妹这家是浅蓝色，上午两趟，下午两趟，有三小时的，也有两小时的。小妹嘴巴快，沿路叭啦叭啦解释相关事项，大意是出海找鲸鱼是看天吃饭的事。天气不好，鲸鱼是不会靠近岸边的。要是天气太糟糕无法出海，减去银行费用后票价全退。要是出海后没见着鲸鱼，退一半款，再免费赠送下一班船票。当然有没有，船长说了算。游客瞎了眼的情况也是有的，是不是？ 回到客店，继续到后院眺望印度洋。伯根赫客栈十来个房间，住客陆陆续续都到了，都聚集在泳池边，拿望远镜朝海面看。刚才出去时天色还好，现在有些云层了。按霍德尔先生说法，这是运气不太好的一天。其实整个好望角地区，鲸鱼都很靠近岸边。去年在开普敦的“海豚海滩”(Dolphin Beach)，有人在离岸不远的地方划皮艇时，发现一条蛮大的南露脊鲸，便径直划到鲸鱼近前。不料那鱼突然浮出水面，顶翻了小艇。南露脊鲸模样古老，凶神恶煞。张开的嘴巴约有两米的高度，能同时装进去好几个人。那人好不容易爬上小艇，逃回岸上，成了当地的头条新闻。 尽管没有权威组织认定，当地人认准了赫曼努斯就是南露脊鲸的家园。每年九月底到十月初是南露脊鲸的繁殖季节，南露脊鲸从大西洋洄游印度洋，完成三年一次的繁殖。赫曼努斯小镇也在这个时候举行盛大的鲸鱼节，来自五大洲四大洋的游客数以十万计。观鲸船公司有个统计，正常天气条件下沃尔克湾每天可以见到的鲸鱼在100头以上，航拍侦测的单日最高纪录是196头。 太阳西斜时，印度洋的风再次把天空洗得干干净净，山崖下传来唤鲸人悠长的号角声，像是大海深处发出的呻吟，也许是光阴的苦涩旋律，让人感到丝丝惆怅。碧海一望无际，天空澄澈空灵。一个活在后现代的城市人，蝉声、蟋蟀声、雁鸣都在他的时代消逝殆尽，这样的号角声自是另一番难言的意境。 第二天拂晓起床，匆忙吃过早餐，来到新港集合时，天还没全亮。领队拿小手电照着点名，科普一通南露脊鲸的知识，嘱咐一遍海上安全事项，然后列队登船。港湾风平浪静，曙光初现，船儿启航驶离锚地，在祥和的氛围里走到洋面。 出海观鲸，可以乘坐专业的观鲸船或者快艇，听说也有为了省钱上普通渔船的。观鲸船走得慢，好处是设备齐全，船舱里有海域实况直播，还有位鱼类学家不停看海说话，科普各种海洋与鱼类知识。快艇也大多配备声纳系统，随时定位，尽可能不失时机靠近鲸鱼。 船离岸不久，头顶上飞过一群鸥鸟，围着船儿上下翻飞。它们追随顺着雪白色的尾浪，以自由落体的身姿掉落水里，叼起被螺旋桨打晕的小鱼。靠近鲸鱼 出没的海面上，船儿减慢速度，时而前行，时而漂浮。没过多久，鸟群停止绕着船兜圈子，朝太阳升起的方向飞去，鸟群下的水面，隐约闪现游动的身影。扬声器里响起船老大呼喊的声音：往鸟多的地方看，就在那里！ 船上除了掌舵的，还有两位水手，其中有一位叫罗恩的，身兼导游与唤鲸人的角色，站在驾驶室顶上，不停在步话机里报告鲸鱼出现位置。鲸鱼全无踪迹时，他也不停跟船老大叨叨， 让船老大不停调整方向，追击可能出现的目标。“右侧！两点钟方向！四条！” “后方！五点钟！鲸群！”罗恩的呼喊很有激情，我们像是听到了福音的信徒，估摸着想象中的钟面刻度，从船头跑到船尾，左舷奔向右舷。沧海茫茫，不时闪现鲸鱼暗青色的脊背 ，顺着海潮的节奏露出水面，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海岸六、七海里的地方，船慢了下来。有那么短短的几分钟，远远近近都是鲸鱼游动的影子。船老大熄灭引擎，四周安静下来。风声里有种从没听到过的声音，像是汽笛，但比机械底色的汽笛声更宽广、更深远。似乎有种海洋的韵味，喧闹里隐藏某种难言的空静。原来是鲸鸣！鲸鱼有惊人的歌唱才能，歌声优美且旋律复杂多变。眼下的南露脊鲸正在繁殖期，呼喊异性的歌声洪亮而悠扬。 鲸鱼是表演欲很强的动物。最精彩是鲸鱼的空中表演，也就是鲸跃。成群结队的鲸鱼猛然间跃离水面，姿态雄伟壮美，充满力量感。落下时伴随巨大的拍击声，水花四溅。鲸鱼为什么要从水中跃起，有人说是彰显威权，秀肌肉挑衅对手；有说是鲸鱼蜕皮或者是甩掉鲸虱的动作；也有说是鲸鱼求偶的方式，或者突然心情大爽，跳起来宣泄欢乐。不管什么原因，鲸跃是可遇不可求的景象，见到更多的是鲸喷。鲸鱼的鼻孔长在头顶，从水里浮到海面换气时，肺部强大的气流将海水挤喷出鼻孔，形成冲天水柱。有经验的人看水柱就知道鲸鱼的种类，南露脊鲸两个鼻孔朝外，喷出的水柱是V型的。 大洋波涛起伏，不说稍纵即逝的鲸跃，想要拍到清晰的影像，不是太容易。唤鲸人判断到鲸鱼可能出现的方位，但什么时候冒出水面，是鱼自己决定的事项。浮出水面、完成鲸喷到潜回水下，也就一会儿功夫。瞄准后对焦再按快门，鱼已经消失无踪。大多数时候，见到的鲸鱼是沉下去的背影，或者入水时的甩尾，或者尾鳍露出水面的游弋。只有不多的几次，在耀眼的阳光下，不远处的海面上突然浮着一道道黑影，朝船的方向漂来。在片刻的清晰中，甚至看清了黑灰色脊背上突起的白色，那是硬化皮茧上的鲸虱，这片南半球水域最好奇、最友好巨型生物的特征。 <p class="ql-block"> 船在水面上划出长长的弧线，启程返回码头的时候，右后方隐约出现出现一个巨大的身影，尾巴高耸水面，伴随船儿缓缓游动，似乎在和探访它们的人类道别。这里是印度洋，大鱼生于兹长于兹的故乡。此刻风浪已经平息，微风轻抚，霞光在天际弥漫。一场人鱼游戏后，有种身处神话世界的心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