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年味（三）

静心无智

（四）

大年三十终于还是熬到了，这是一个对于大人和孩子们同样特殊的重要日子，同大年初一一样。现在想来每年的最后一天与最始一天的重要和特殊，应该是映射了中国人善始善终的文化心理。但孩子们那时是不在意什么文化的，单知道这天是除夕。而关于除夕的故事和年的传说，大概也只有像自己一样爱听故事的孩子才感兴趣。对大多数孩子们来讲，更多的是高兴和兴奋。

一些孩子们已经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新鞋跑来跑去的炫耀起来。而自己那时的新衣常是母亲亲手缝制的，不仅是母亲手巧，更是可以省却好多的钱。可母亲是从不让自己三十就穿新衣的，必须等到初一才可。虽然每每此时都要力争，可从未赢过，最多让自己在家里炕上试穿试穿。尽管是试穿，心中也甚是愉悦，也就着急地盼着初一的到来。而那些穿了新衣服的孩子除了神气外，便不再同我们一起打闹了，生怕把新穿的衣服弄脏。可常常还是把持不住而加入打闹跑跳的嬉闹中来，也就常常弄脏衣服，等醒过神来，一些孩子便会怄气或哭鼻子，除了心疼自己衣服外更害怕家里的责骂。每于此时，我心中便会暗暗佩服起母亲的英明卓识。

三十的午饭是丰盛的，准备过年的食物会应有尽有的摆上，让馋嘴的孩子们大快朵颐。那时也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刻，在城里工作的叔叔、姑姑们回来了，一大家子凑在一起张罗做饭。自己会把第一碗饭规矩地端给爷爷奶奶和长辈，然后便狼吞虎咽起来。由于饭菜难得的香，自己也就吃的难得的快，也就难得快的饱了。看着还有许多美味，只懊悔自己肚子太小。伸手摸一下兜里还有几杖摔炮，便一下又兴奋起来。哧溜地扔下碗筷向外飞跑，美味的诱惑早无踪迹了。而那些吃饭更快的孩子们，早已三五成群的在村头巷尾聚集了，越聚越多，除了打闹外，更多了连续不断的炮竹声和尖叫声，让整个村子变得沸腾起来了。热闹中的孩子们变得更肆无忌惮了，随之的是各种恶作剧。把炮偷偷放在女孩子的背后了，偷偷潜到家户的窗外点燃了，甚至爬到树上老鸦窝中去放炮了......各种花样层出,很少有孩子们想不到的。当然会少不了大人们的呵骂，可这呵骂也是温情的，是不会影响孩子们的玩兴的。

年三十饭绝对是要吃饺子的，而饭前最要紧的事是要祭祖送灯。爷爷会端上先煮好的饺子和祭品，领上家里的男性到祖先的坟前挂起一盏防风的油灯，也就是给祖先送灯。那时虽年龄小，但对于此事绝不敢怠慢和不恭。跟着一脸端严肃穆的爷爷做着各种礼仪，心中对坟中地里那些未曾谋面的先人肃然起敬起来。相信他们的在天之灵一定也在看着自己，也是由于有了他们才有了自己，默念他们过年会象我们一样快乐高兴。于是自己总会偷偷的多给祖先们磕上几个头，留心地看着爷爷每项仪式动作，看看那油灯防风效果如何，千万别被风吹灭。送灯仪式回来后，爷爷在进大门前会把准备好的一根长度合适的木棍横放在门口，这叫“绊鬼棍”，为的是防止无人祭祀的野鬼会在过年进家。直到过了十五元宵节才可拿开。这时，我总是要走在最后面，仔细看棍子是否摆放好，生怕放不好而让野鬼进门。

进家后，热腾腾的饺子已不仅仅是美味解馋了，听着一家人的说笑，感觉到吃的更是“年”的喜悦欢庆，吃的是一年中最最放松的高兴和愉快。想到自己过了这一夜就会多一岁，都莫名的激动，甚至认为是那样的神圣。那时根本不了解大人们“怎么转眼又多了一岁”的感叹。大人们吃饭总是很慢的，也是不需孩子们等待的。匆匆吃饱饭，我们便揣着满兜的炮竹和烟花跑出去了。

孩子们不需预先约定便又凑成堆了。年夜家家户户除了会把所有的灯打开外，还在庭院中挂起了灯，把村子照得前所未有的亮。加之远处山上坟头前家家送去的跳跃着的油灯，竟给山村增添了无比的年的光彩。这种光彩让孩子们几近疯狂，而这种疯狂也唯有用不绝于耳的炮竹来表达，而炮竹声又返过来刺激着孩子们的疯狂，连那些平日里胆小的不敢放炮的孩子们也胆壮起来加入了队伍。而最高兴的就是放各种烟花和两响炮、钻天猴，烟花瞬间让世界变得缤纷绚丽，而那两响炮和钻天猴在空中炸裂的声音，又会把你的心带到漆黑的夜空，瞬时归于沉寂。

孩子们的疯狂是从来不计时间的，而守年夜的大人们也一定程度上放任着孩子们，直到子时大人们才吼着让孩子们回家。可贪玩的孩子们从不愿走的，但是大人们会说明天还要起五更，睡晚了初一会起不来五更的。一年中的第一天是要起五更的，而且要比谁家起的早，这对于孩子们来讲也是非常的在意。哪怕是再懒床的孩子也是不甘落后的。孩子们分手时，是绝不忘记告诉他人，自己是会起的最早的。回到家中，也是决然不想睡和睡不着的。想到第二天要穿的新衣服，便会拿出来再穿在身上反复试穿，恨不得晚上穿着睡觉。

睡觉关门前，还要在自家院里放上三个大炮，名叫“定更炮”。一般来讲这个炮都自己去争着放，一来认为这是自己可以光荣完成的责任使命，二来可以延缓上床睡觉的时间。放罢“定更炮”后，在母亲的反复劝说中，在窗外不间断的炮声中不知觉地便沉沉入睡。

在不觉然的睡梦中，自己被不知谁家的炮声惊醒了，心中有些懊恼自己起床晚了。一边急匆匆地穿上全新的衣服，一边埋怨母亲不早点叫醒自己。屋外的天还漆黑着，且出奇的冷。而开门后，同样要在院子里放三声炮，叫做“五更炮”。这时已经有起得更早的人家在院子里点燃了旺火，这火是家家户户要点的，也叫年火。自己也会张罗着，把早已准备好的柏树枝和柴火，堆到院子中间点燃。手冻得都有些僵了，但也绝不肯进家，围着越来越大的火烤着手，那种温暖比躲在家中烤火不知要快意多少倍。同时，还可以放一些烟花炮竹来兴奋一下。

越来越多的家户点起了年火，炮竹炸开的声音此起彼伏，整个村成了一片火的海洋和炮竹交响的汪洋。而这时，大人们是忙碌的，忙碌着摆放着各个神位的祭祀用品。最为隆重的当属祭祀天地的用品，每家都会把自家第一刀切下的肉放起来，祭祀前在烧开的开水中稍滚一下，叫“刀头肉”，连同其他祭品一起庄严认真地放在院中天地神位前，恭敬地鞠躬后退步转身。随之要在灶神、全神、门神、观音，甚至马王爷、茅房等神位前摆上各自的祭品。然后要再从天地神位开始点燃香火，十分虔诚地把香举过头顶，插在香炉中，再把黄纸逐一点在神位前，悠悠的香火味丝丝缕缕地散在屋内和院外，煞是好闻。

全部神位的香火点燃后，全家人便会一起开始正式的祭拜天地。整好衣冠从大到小排成一行站在天地神位前，谦恭的先行鞠躬，再跪下磕头上拜。这时心中一片纯净无虑，竟无有半分杂念，唯恐会有不敬之处。多年后，自己读到《论语》中“祭如在”的话语，心中对此忽有豁然之感。祭拜完天地仪式后，便会各自分开到每个神位前叩拜，这便不需共同进行了。自己总会逐一地进行磕头，生怕给落下一个，心中的恭敬之情也不敢丝毫放松。整个祭拜完结后，便是最为高潮的燃放鞭炮了。家家户户会把买来的鞭炮进行集中燃放。长长鞭炮点燃后，拎在手中绕着院子转来转去，闪出的火光把院子照得煞眼透亮，震耳的炮声在村子夜空交织着不绝。全村的空气都要炸开了，硫磺火药味瞬间变浓，闻一口别有香馨。同时，自己的心情也高兴到了极点。因为这不绝于耳的鞭炮声提醒自己，年到了，过年了。尽管在自己心中，还没有啥迎新春和啥是新春的概念。

鞭炮声稍歇后，大年初一的饺子也就要出锅了。而这时天空仍未亮，东方只稍稍有点鱼肚白。但大年的第一顿饺子是必须要吃的。不仅是充饥解馋，更重要的是大人会在几个饺子中包上钱币，看谁能够吃到，而据说吃到钱币的人在新的一年中是有福气的人。那时，自己最盼的就是能吃到包钱币的饺子。所以，会尽可能地放开肚子去吃，每每希望下一口的饺子会把钱咬出来。但自己却是很少能吃到钱的，直到所包的钱全被别人吃出来了，我才会停止，心中悻悻然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院内放炮取乐。几声炮声后，心中的悻悻然便炸的无影踪了。

早饭后已是天色大亮，有着共同祖先的几家人，便要拿着早蒸好的花馍去坟上祭祖了。祭祖仪式是需要全家人去的，一般情况是一个也不能少的。几十口人热闹地向坟地走去，也是我们孩子们最喜欢撒欢闹事的时候。但一到坟前便被大人们那种肃穆的表情和气场震得不敢吱声了。跟在大人身后，论资排辈的站成几排，由辈分最大的人把各家祭品打开放在坟前，点燃香火冥纸后，带领全家人下跪，直到所有香头燃着的香灰全部跌落后，人们才磕头后站立而起，各自从自己祭品中掰出些撒在坟前。人们肃穆的表情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开始相互唠起话来。自己那时，总会再去自己家的祭品中大大的掰出几块，默默地放在每个坟前，希望先人们能多吃一点。虽然自己并不知道先人们究竟在哪里，但心中一直认为先人们一定也像我们一样高兴地过年。

从上坟的路上回去时，大人们也变得欢快起来，说笑的声音也更大了。看着每个人都或崭新或干净的衣服，自己一下感觉这个世界都是新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重新来过，心中还有一点新的一年如何来过的萌动想法。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晚辈都要向自己的上一辈磕头。自己照样会规规矩矩地给爷爷奶奶以父母及与他们同辈的长者磕头。头磕过后，会得到几毛到一元的磕头钱，然后小心翼翼的揣在兜里，作为自己的梯己。在向同族的人磕头后，人们都会逐家逐户地相互到邻家乡里去互拜，并给辈份长于自己的磕头请安，村头巷尾的人们三五成群说笑着串动着。而孩子们也会各自成群地簇拥着，争相到各户去磕头请安，每一个头都会换来几颗糖果，一圈下来孩子们兜里揣着满满的糖果，相互攀比着，幸福感都无以言比。当然这种幸福最好的就是用炮竹声来表达，我们除拿了各自炮放以外，还会从每户庭院内放过的鞭炮纸屑中捡起那些失捻的小炮竹，掰断后，围成一圈再点燃火药，让其燃烧，比烟花还能令孩子们高兴刺激。

初一的中午可以说是大人们的狂欢了，对于孩子们只是匆匆地享用了最为丰盛的美味。而大人们却是要喝酒助兴，看着他们那样贪婪地享受着那辛辣刺鼻的液体，我们孩子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喝高兴的人们变得像孩子一样喊着叫着乱着，却让孩子们甚是害怕，老远就躲着走。偶有喝高了的大人，还会专门恐吓着追赶孩子，吓得尖叫着的孩子们成鸡兽散开。这些并不影响孩子们玩的心情，反而感觉特别有趣和兴奋。一些孩子看到喝晕了的人还敢去主动挑衅，甚至把点燃的炮竹朝着他们扔过去，惹得他们一阵狂追，然后由于脚跟不稳而摔倒，换来孩子们一阵嘲笑，齐喊“三杯猫尿下了肚，不扶墙来不走路，一不小心嘴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