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因为疫情的缘故,高考的时间从延续了十几年的六月又改回了七月,不禁又勾起了少年时的回忆。这是一年中相当闷热的月份的开始,当然热度不减的除了盛夏的暑气,还有围绕高考的气氛,家长以及学校的焦躁,媒体的关注,还有政府各个部门的联动,有些路口车子也不让通行,至少是绝对不可以鸣笛了,举国上下一切为高考让路。我那时高考也是在七月,感觉平平淡淡,与往日并无异样,倒是大考后一下变得无所适从起来。 七月的雨水多,于是空气变得愈发的湿润,树干上、植物宽大的叶片上,以及长满青苔的墙面上随便摸一把就能感觉到水的存在,以至于心情也潮湿起来。世界一下变了,所有熟悉的一成不变的生活状态荡然无存,让我不能适应,不再研究深奥的数理化,也不再分辨绕口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以及“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等物质和意识的辨证关系。当然村边土路旁还是栽种有芙蓉树的(学名合欢树),与在校时一样正盛开着粉红的绒花,姑且能慰藉这种失落。也总有超越,例如乡下的林荫道确实比校园的要开阔很多,雨后总有蝉鸣、鸟鸣入耳,如此校园的林荫道倒显得小气了。 曾经规律的生活一旦被打破,一切就乱了章法,不知如何是好,潮湿的七月也让心空落落的似乎已发霉,于是开始躁动。先把自己关在屋里,随便翻一翻过期的杂志,或者冥想。久了又开始厌倦,出门和久违的乡亲们见面,闲扯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题,也总是被动的回答几个简单的词汇,例如嗯、啊、是,诸如此类。慢慢融入了就开始在雨后闲暇的时间,和乡亲们打牌,突然发现这个事有意思,能忘掉一切,会上瘾,以至于乐此不疲。有时也被邻居邀请去喝酒,从浅尝辄醉到后来的海饮,我发现人的潜力是需要挖掘的。从清教徒变成醉鬼,不过是须臾间的事,放纵的感觉很好,隐藏的豪情壮志和那些柔情蜜意一下迸发出来,能让人充分发泄,醉意中世界是我的。 或者骑上那辆破旧的单车到处闲逛,想去会一会昔日的同窗,结果大部分都联系不到,毕业后这些家伙好像一下都消失了。于是寂寞再次袭来,我怕安静,因为我已开始思考未来,关于梦想和现实,关于爱情,我不甘心甚至害怕回到这片黄土地,尽管正是这片土地养育了我,养育了我的祖先及其家族。七月的大考已然成了我们这些农村娃的分水岭,这个雨季过后一部分人将进入城市,从此成为体面人;一部分则延续父辈的生存轨迹,娶婆娘生孩子,修理地球。夜里尤其恐惧,思绪万千,无休无止,直到天亮,竟至于形而上学起来,非A即B的思维定式,把未来分成截然不同的世界,或喜或忧,细思极恐。那段日子里,潮湿的心里杂草丛生,各种情愫相继涌来,有时竟悲伤的不能自已,必须要改变目前颓废的不良情绪,当务之急要把自己空余的时间填满。家里那只叫“赛虎”的大黄狗其实早已洞悉了我的无所事事,每天摇着尾巴向我示好,便解了它的锁链,任由它撒野去。赛虎的确是个贴心的伙伴,召之即来,随意丢个木棍出去,赛虎奔过去衔回来,再丢出去再衔回来,乐此不疲。不知是它在逗我开心,还是我在逗它开心,或者是两个百无聊赖的家伙都开心。 有时就带赛虎去河边游泳,先是惧怕下水,被我一把抱起扔到水里,就拼了命的游到岸上,惊恐未定。再靠近它,赛虎早已跑的远远的,后来我就躺在河中的沙洲上忽悠它过来,几经尝试终于主动跳下水去游到我身边,抖一抖浑身浸过水的毛,混合着沙砾的水滴四散开来,也打在我的身上。下午的日头依然很毒,赛虎很明显已喜欢上了水,扑腾着在河里捉鱼,游戏避暑两不误;我则仰面而卧,头枕着双手看蓝天下的白云朵朵。那云朵洁白如雪悬浮于苍穹之下,形状各异,又飘忽不定,她定是幸运的,自由的游走于大千世界,而我却将困于岸边的村庄,即使是从本市的地图上也很难圈定的一个村落。有时想自己真的很可怜,书中曾展现的世界,无论宏观的,还是微观的无不了然于心,而现实中属于我的只是这个村落,村落以外的世界我丝毫不解风情。<br>一段同样无聊的时间后,我对河对岸产生了兴趣。于是和赛虎游到对岸,岸边有一片密密的芦苇,绕过芦苇荡,翻过河堤,是一片不大的池塘,养殖了莲藕,正绽放着淡紫色或者洁白的荷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而荷塘的不远处是一个村落,和我的村庄无异,小村以远是一片绿油油的原野,再远便是连绵的山,最为巍峨的即是泰山。午后一片静谧,平日里聒噪的蝉及青蛙此刻也沉静下来,天幕低垂,阴云密布,空气中湿度很大,有一场雨即将降临。河堤的斜坡上是一片高大的杨树,树林里及河滩上长满了青草,牧羊人正赶着羊群往河岸上走,羊群进了林子队形开始散乱,牧羊人扬起鞭子,不时传来清脆的啪啪声。雨倾泻而下,砸向荷塘,洒向河面,激起阵阵的声响,劈里啪啦。羊群依然不紧不慢,牧羊人穿起了蓑衣,我则顺手摘了片荷叶顶在头顶,与牧羊人、赛虎一起跑向不远处的护林房避雨。雨让这个世界沉寂了,也把原本紧密连接在一起的诺大世界分割成无数个小的独立单元,而此刻我所在的单元里只有我、牧羊人和一条大黄狗,门外是一群垂眉不语的绵羊,大眼瞪小眼。其实校园、城市、乡村也是三个独立的格子,以校园为原点,有了两条不同的线路,也就意味着有两种人生,而七月的那次高考正是通向城市和乡村的两个方向的车票。 到了七月下旬,天气愈加闷热、潮湿,抓一把空气似乎能攥出水来。离开学校的日子久了,心情倒开始平静了,乡村没什么不好的,有时只是我们观察和体验的角度不同罢了。村里的同龄人大都有了对象,有的已办过仪式正儿八经的过起了日子,我有点羡慕,但眼见了他们生活的琐碎,我又惧怕和不甘。家里也开始有媒婆上门,照片看了很多,也在家人有意无意的安排下期遇了几个姑娘,漂亮朴实,也有怦然心动的。我的另一半还没有最终勾画出清晰的形象,最起码白裙飘飘长发垂肩,纤细雪白的手指,显然与健壮丰满的乡村姑娘们有些不同。期间颇有几个女同学寄来信笺和礼物(不过是日记本、相册之类的),还有一位邻班的画了一幅画让别人捎给我,言语婉约,我能猜到大概的意思。有一个女生原本我就暗恋过一段时间的,原来她也在暗恋我,陡然让我兴奋了几天。 游手好闲久了,腻了,也该为家里做些农活。父亲说我的心里长满了荒草,要尽快拔除,填些有用的东西进去,我有时照照镜子,的确已不是原来的书生意气,形象颓废的像个烟鬼。家里有一大片果园,以苹果树居多,而七月正是管理果园最繁忙的时候,除草、喷药,一天下来常常扒拉几口饭趴在床上就睡着了,也不用担心蚊子,它们自然不喜欢我浑身的农药味。有时也驱赶啄食苹果的鸟,例如灰喜鹊,果园里有一支土炮(俗称洋炮、鸟枪,填装黑火药和铁砂子,击发后射杀鸟及其他动物),提前埋伏在苹果树下,待灰喜鹊飞来啄食苹果,就瞄准击发,常常能打下几只。更多的时候是朝天开枪,只是起到恫吓的作用。盛夏的果园里到处有时令蔬菜,也有野菜,随便摘一篮子就能做出可口的菜肴,况且母亲还散养了许多鸡鸭,它们下蛋没有固定的场所,所以捡拾到了鸡蛋或者鸭蛋就成了惊喜,不过解除锁链的赛虎也偷食了不少,一个佐证就是它和鸡鸭们不再打斗和平相处了,一个取其蛋,一个要安宁。有时雨后闲下来的时候,母亲会宰一只鸡炖了,配上果园里的野蘑菇,父亲会邀请我喝一杯。父亲一直尝试着放下长辈的架子,想和我聊聊心里话,成为交心的朋友,不过我一直有所保留,绝对不说的除了我熟悉的牛顿力学、氧化还原反应、普朗克常量及能量守恒定律以外,还有关于我的初恋。父亲初中毕业,但在他那个年代已属于有知识的阶层,村里派他去胶东学习林果技术,回来后成了四邻八乡有名的果树技术员。我向父亲学了很多果树知识,就在那个湿漉漉的七月,我学会了果树所有的嫁接技术,学会了熬制石硫合剂(一种防虫的农药),学会了给果树做手术治疗腐烂病,也一度让我决心留在农村做一个人人敬仰的果树技术员。还有一件事让我开始敬仰我的父亲,就是雨后捉蝉猴,带着铁钩和手电筒累了一个晚上,也收获不了多少。直到父亲告诉我一个简单的方法,就是下雨前用塑料薄膜裹住树干,因为塑料薄膜滑,钻出土壤的蝉猴根本爬不到树上,都掉落到地上,往往轻轻松松捡拾很多。仅此证明姜还是老的辣,老爷子的智慧是经年累月总结出来的,需要虚心领教。此外,或许父亲看我实在无聊,就教我吹笛子,一个夏天过后,吹奏技艺大有长进。 随着七月的结束,天气依然炎热,但已明显不似七月的潮湿。八月中旬我终于等来了通往城市的车票。接下来整理行囊,清理一下发霉的心情,再次和乡亲们打了几天的牌,再次和邻居喝得酩酊大醉,再次到村边的河里痛痛快快游了半天的泳,再次骑着那辆破旧的单车去会同学,也再次和父亲喝酒谈心,依然不坦白关于青春的爱情故事。可怜的大黄狗赛虎,度过了自由愉快的七月后要重新拴上锁链,结束它的幸福生活,源于它的不加节制,例如偷吃鸡蛋竟然发展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例如到街上狗咬狗打群架,伤痕累累不说,还误伤了人,甚至让邻居家的狗怀了孕等等。开始的几天赛虎强烈的反抗,撕咬铁链,竟然咬出了血,闹腾了三五天才又安静下来。鸡鸭减员不少,感谢鸡鸭们,你们的牺牲换来了我身体的强健。母亲说明年开春会再买些鸡苗鸭苗补上,会把鸭蛋用盐腌起来,等我放假回来就能吃上咸鸭蛋了。 再见了那年的七月,阴雨的季节,以及濡湿的心情,那些湿漉漉的日子将始终留在我的记忆里。如今再次看到孩子们走进考场,这是一场青春的宣言,是一场神圣的成人礼,更是一场庄严的告别,此后在经历潮湿的七月后,他们也将褪掉羞涩,真正阅历绚烂的人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