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一路山花诗盈袖</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祁顶</p> <p class="ql-block"> 她和我是同一年代生人,却在本世纪初都快跨入四十岁门槛时才认识。她叫王淑芬,诗名已经很响,家的住处也颇有诗意:宽甸县太平哨镇钓鱼台村。那时她的儿子刘宏升就在我任教的学校读高中,所写的诗文频频在我编辑的校报上亮相,我正待探究这孩子的背景,有人告诉我,他的母亲就是王淑芬。</p><p class="ql-block"> 直到县作协开笔会的时候才真正认识她,那时她的话不多,还有些拘谨,后来她说她很敬畏我们这些文化人儿。我用“清丽”二字概括她的诗,她觉得担当不起,说:都是写着玩的。我们还知道,她生活拮据,结婚时就背了不少外债。</p><p class="ql-block"> 这样,县作协再开笔会就一致决定不收她的钱。但她下一次来却提了一个篮子,掀开盖巾:满满的一篮子鲜嫩的黄瓜。我们似乎还没想到这些黄瓜得在她家的瓜架上攒多长时间,就一顿下给饕餮净尽。此后每逢文友聚会,她就总带些大家想吃爱吃的来。</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听说她的债务仍没还清,但儿子也大学毕业了,在大连找了份工作。她和丈夫毅然决然撂下房子和那一亩三分地,到大连一家养鸡场打工去了。这一走又是七八年。她依旧写诗,而且长进更大,诗作频频地发表在《满族文学》、《诗潮》等刊物上。</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 王淑芬很特别。说她“特别”,是她和丈夫一起撇家舍业地从一个农村到另一个农村去给人养鸡。工资也不高,好像两口子每月才两千块钱左右。这活儿本身就够忙的了,可后来王淑芬还是又兼了一份给人做饭的差使。她好像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让我想起了鲁迅《祝福》里给鲁四老爷做工的祥林嫂。有她的诗为证:“忙啊/手心手背都沾满了工作/一抬脚 就踢到了活/手机在屋子里/一个劲儿地响着/没工夫接/不到天黑/谁也别想打扰我”(《打工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记得我在《满族文学》上读到这一组诗后,曾拿“一抬脚,就踢到了活”一句取笑她,说:“你的‘活儿’可是鸡蛋啊,你一天得抬多少次脚,踢碎多少鸡蛋啊?”她说:“老板不会让我踢到鸡蛋的,鸡蛋我得用手一个一个去捡的,往往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可她还能在鸡舍里《唱歌》:“唱到嗓子冒烟或气为止//空气不好/歌声被口罩捂住了一半/挤出的另一半很薄/和六千只鸡叫组成了和声。”我们知道,那没有唱出声的,化成了她笔下的诗。当然,在她的诗中,我也希望看到她和鸡们如何处朋友,或许是它们太不听话了。</p><p class="ql-block"> 她的腰不好,自称“被青春撞的”。可她还是每天推着蛋车,坐着带轱辘的小板凳,在鸡舍里捡鸡蛋。她觉得这是“因祸得福”,认为“这比坐办公室自在多了/比小时候滑冰车/更有意思”。时间一久,长长的水泥过道被坐出了两道沟,但她又说:“沟虽然不深/不足以颠覆我的命运/但却免不了隔三差五地/陷进烦恼”。我对她的过去还了解不多,不知道哪些 “深沟”颠覆过诗人的命运,但从她的诗中可以可以约略窥得一二。她年轻时做过架桥工,那时她还年轻,还有着“五湖四海”的理想。但现实的窘迫使她不得不“下地狱”背煤,经历“黑城”“下陷的痛苦”和被“封锁了出口”的恐惧。已届中年的她,被雇去外乡捡板栗,曾经一失足,从山坡上滚下来,惨状自不必说。但王淑芬毕竟是王淑芬,她想要是“从家乡的”山坡上滚下来该多好。她从昏迷中醒来,觉得“满坡的栗壳/让我又想起家乡那一只只/可爱的小刺猬”。</p><p class="ql-block"> 或许正是基于她对打工经历切实的感受,她的那些打工题材的诗才格外地动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知道她可能不大喜欢“打工诗人”这个称呼,她或许并不希望自己是农民。可我想说的是:理想中的农家妇女,就是她那个形象。</p><p class="ql-block"> 一次她从大连回宽甸,我手头恰好有几本诗歌选本要送她。当我和另一位诗友骑着自行车,按她所说的旅店一路打听过去,哪里找得着?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给她打电话,最后她说那旅店是在火车站附近。终于找到了,是家很小的旅店,门口的水泥开裂处,硬生生地长出几棵蒿草来。那门也是油漆剥落的木门,上面的一块玻璃裂了一条斜纹。隔壁是一家废弃的工厂,院子里满是青草掩映着的堆放物。我们的诗人正是在这个背景下迎接我们的。我问价钱,她说一宿10元。那是在2011年,10块钱一宿的旅店就已经很难找了,可是我们的农民工诗人到底还是找到这里来了。我知道她上下车的汽车站,离这儿起码有三里路。</p><p class="ql-block"> 我疑心这儿就是她每次回宽甸的临时行宫。</p><p class="ql-block"> 但每次见到她,总让人感觉利利整整的。衣服显然是洗过一水又一水的,但裤线总是熨得笔直。她说笑的声音,让人感到秋日天空的那种爽朗。</p><p class="ql-block"> 后来她转换到另一家养鸡场。如果说前一家离市声较远,这一家则是离村庄较远的半山腰了。去年中秋夜我在老家潺流着的河边给她打去电话,问候的话语刚刚打住,她就抢着说:“我猜你也是在农村,我闻到你那里的气息了。”接着她说偌大的养鸡场只有她一个人,周围五里多地没人家。我便咋呼她:那你可得小心狼或者黑瞎子啊。她说:没事儿,即便有,我倒担心这些鸡呢。</p><p class="ql-block"> 从农村又走进农村,从农家妇女变成打工妹,这似乎决定了她诗的视野和底色。她或许也曾无数次向往着城市生活,最起码能到城市打工也好,可城市偏偏甩掉了她,像甩掉“一只小鞋”。好在她并不怨尤。生活把她放到哪里,她就把诗写到哪里。</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p><p class="ql-block"> 大凡写诗的女子都有一股特别的聪慧劲儿。不过王淑芬内敛得很深,像幽谷的山花,“不论在哪儿/我都会静静地/把一夕小小的美丽/开出幸福的模样”(《山花》)。她还有一首《雏菊》:“你一定见过/这秋霜过后/顽强绽放的小花//多么令人感动/就像一个人/用微笑/面对苦难”。</p><p class="ql-block"> “面对苦难”,她不会哭天抢地,更不歇斯底里,她知道怎样去和解。她还有不少这一类的诗,如《红杏》《水晶》《莲思》《落花》《绿茶》《花的心事》等,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托物言志了。</p><p class="ql-block"> 她在娘家是老大,出嫁后更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却还能用一支饱蘸亲情的笔,去一一表现她的亲人。母亲在灶前摔倒在地,双手却还端正地举着全家人的一盆饭;父亲“拖着一条伤残的腿/但从不弯曲自尊”;小妹为丢了一个月工资而伤心,二妹却说在水缸边“捡”到了钱;用爬犁上的抬筐作童车哄我玩的舅舅,却“擅作主张”跑到吉林去做了“上门女婿”;告诫儿子“善待他人/以后成家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的/就好”;她还告诉干洗店失火时“顺着烟柱上了天堂”的表妹,“如你想化云为雨/那么请不要选择江河或山岗/在大连有一池美丽的荷塘/那里是你落脚的最好地方”。她写完跟丈夫吵架,又说:“其实,仔细想想/如果你伤了手指/我也会感到心疼/如果我失踪一会/你就会马上着慌……”</p><p class="ql-block"> 她自己苦,却不乏一种普世情怀。天寒地冻的腊月,她收留五位乞讨的艺人,“饭后/在拥挤的小屋里/有柳琴伴奏/我们一起唱歌”。她养鸡,做饭的同时,还给菜园拔草。她看见“露缝的草丛里/埋伏着一堆碎玻璃”,她捡起来,“送到的地方/才放下一颗心”。在《夜空冥想》中,她把夜空想象为一口巨大的锅,而闪烁的星子则是锅中镶嵌的金粒儿,她想用一把铁锤敲一些下来。不过她不贪,“装满我洗脸用的塑料盆/就够了”。然后她首先把这些金子一一分给她的亲人(只不过给出门在外的丈夫做“一个孙悟空那样的紧箍咒”),结尾她说“如果剩了/我将还给夜空/并借此机会/请求上帝与菩萨联手/阻止世间的战争与灾难/让所有勤劳善良的人们/都过上好日子”。</p><p class="ql-block"> 这种至情至性,使得接触她的诗的人,眼光很容易被牵引,一行行下移,直到读完整首诗,心弦被轻轻拨动。</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四</p><p class="ql-block"> 近读青年诗评家刘波的《论当下诗人的视野、认知与风范》一文,当中论及古代诗人的创作时说:“古代诗人都秉持着一种灵魂开放的视野,以真挚入诗,以性情入诗,以整个的人生历程入诗,这是一种诗歌艺术的‘真诚’在让古诗词得以一代代流传,得以被大面积认同。”</p><p class="ql-block"> 王淑芬就是这样写诗的。她的每一首诗都饱含着对生命历程的真切体察和深入思索,又能以清丽明快的语言把它传达出来。读她的诗,让你仿佛置身于夏日的林荫山路,阳光从树叶的缝隙筛落下来,微风吹拂,送来山花的清芬,耳畔还有山泉在叮咚作响。这时你又遇见一位捡蘑菇的山妹子,偏偏又是你多年未见的亲戚。她向你平静的述说一些什么:“春风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忍了很久的花/终于打开层层包裹的心事//花经历了很多/花的委屈就很多”;“在这场雨里/注定要扯几道闪电/擂响一阵天鼓/结尾处/必将从清清的河水里/拽出一道彩虹”……</p><p class="ql-block"> 我想到汉代乐府诗中,就有不少这种沉甸甸的直白,直抵生命本身。或者说,她的婉曲,已经融化在这种娓娓的述说之中了。她在《想起娘家人》一诗中写道:“是谁撒一把谷雨/父亲就把自己播进了农谚//母亲从不清闲/收工了/也恨不能薅一把风回家 ”。我们知道农谚中有“谷雨种大田”一句,父亲播的其实是“种”,说“播进农谚”,这就使这诗句有了张力;同理,从不清闲的母亲收工时薅的是“猪草”回家,却说是“一把风”,这就把母亲收工后急三火四地回家喂猪做饭的情态表现得更真切了。</p><p class="ql-block"> 还有《上山的感觉》:“说不出的舒坦/道不尽的爽快/无可名状的宽敞明亮/啊 太想大喊一声/没敢 怕招来什么//去年的落叶和今年的青草/共同抹去我来时的脚印/风甩开我的衣裳/白纱般的雾在身边缭绕……”繁重的劳作、生活的重压之余,她偶尔上一次山,就感觉“卸下一身的缠累/上挤下压周围紧箍的心/松开了”,但王淑芬仍是王淑芬,她想大喊一声,却“没敢/怕招来什么”,于是她想象:“山下的人如果看见了我/一定认为/是神仙在飘。”</p><p class="ql-block"> 我想说的是,她这“上山”的一路,因为有山花与诗情伴随,负重的人生飘飞起来,如果她挥一挥衣袖,那就是天女散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