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老伴从菜场卖回几条糯米年糕,说是要换换口味。</p><p class="ql-block">现在市场上的年糕品种很多,有长长扁扁的,像古代的竹简,有扁而圆的,像奥运会上的铁饼,有红的、黄的、白的,有甜的、酸甜的,还有印上各种图案的……真是五花八门,但所有的年糕都是机器生产的。</p><p class="ql-block">老家的年糕没有那么花哨,是纯手工做的,形如圆柱,长不盈尺,比村姑的手臂略粗,外表像去壳的荔枝,晶莹剔透,溜光滴滑。</p><p class="ql-block">市场买来的糯米年糕,软软的,舌头转两下,未品出味儿就滑下了喉。家乡的年糕取材于晚米,比糯米年糕硬,若无一口好牙,还真无法享受,咬起来噶扎噶扎的,很有嚼劲。</p><p class="ql-block">小时每逢做年糕,那是最为兴奋的日子。此时,冬种已经结束,天冷下来了,年味愈来愈浓。平时节俭的乡民,一反常态,表现得极为“奢侈”。杀年猪的杀年猪,做年糕的做年糕,全村是一派喜气洋洋。</p><p class="ql-block">“人心多如高,谐声制食品;义取年胜年,藉以祈岁谂。”年糕之名来自讨彩,年糕、年糕,一年更比一年高,这恰如:过年祭祖时盘内必摆一条鱼一样,象征“年年有余”。</p><p class="ql-block">一般乡民,每年要做七八臼年糕,二三臼麻糍,富有人家,年糕加麻糍会做出二十多臼。我家贫,年糕至多二三臼,麻糍凑一臼就不错了。</p><p class="ql-block">诗云:“腊望打年糕,吾今举棒操,族兄来协力,顷刻笑声高。”打年糕,必有三五族人合伙,独自一家是无法完成的。每年做年糕,我家都与梅苟叔“合伙”,说“合伙”实在是名不副实。当时,父亲远在杭州,妈妈是妇道人家,我们三兄弟小,一个也上不了台面,是梅苟叔他们无偿地帮助我家。</p><p class="ql-block">梅苟叔家是一个袖珍三合院,十来间,二层,院子面东,台门两侧的围墙是砖切的,外面糊了一层砺灰,粉白中泛出灰暗。两边的厢房已十分破败,大部分楼板已经烂穿,裸露的桁条寂寞地横卧着。厢房的一楼被辟为牲口圈,右侧猪圈,左侧牛舍,圈舍旁堆满稻草及柴禾。正房是兄弟俩的居室,陈旧,还算干净,中厅很宽敞,可以放好几块面板,那是做年糕绝好的场地。中厅两侧是兄弟俩的卧室,卧室外是餐厅连着灶间。出灶间后门,是泥筑的后围墙,墙上爬满“墙脑藤”——家乡的土名,大概属爬山虎一类——青绿的叶子比铜钱略小,密密麻麻,像个绿网,几乎将墙体遮蔽。梅苟叔这边的后围墙有一缺口,缺口下是一眼方方正正的小水塘,方不盈丈,水也不深,井底摇曳着稀稀拉拉的水松,几条巴掌大的鲫鱼,半露半藏,怡然扇着尾巴,鱼乐也!</p><p class="ql-block">鱼乐,我更乐,明天做年糕!晚上,天很冷,兄弟仨怎么也睡不着觉,一幕幕欢乐的景象在脑里播放,有真实的,也有虚幻的,叽叽喳喳,吵个不休。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窗外银装素裹,好大的雪!</p><p class="ql-block">民谚:瑞雪兆丰年。</p><p class="ql-block">洗脸、刷牙、吃饭,我们匆匆赶往梅苟叔家。蒸笼里的蒸汽正嘶嘶地往上冲,第一臼糕粉已经蒸熟。</p><p class="ql-block">梅苟叔两手拎起蒸笼,快步直冲厅堂,刚将糕粉倒进石臼,屁股就粘着椅子,帮春公(实际年龄仅三十多岁,因其辈分高,故称公)叉开两脚,举起石锤舂捣。糕粉像一团团棉花向四周绽放,梅苟叔不停地向中间拨拉,几经舂捣,棉团成了棉絮。梅苟叔撕起“棉絮”往中间摁,还不时为其翻身。刚出锅的糕粉热气腾腾,足有八九十度。晚米黏性强,梅苟叔不时撕、摁、翻,不时往石锤和臼底抹水。锤起时,还腾出双手将石锤往上抬,助帮春公一力。“噼—啪—!噼—啪—!”石锤像鸡啄米似的一起一落,梅苟叔的双手撕、摁、翻、抹、抬,两人配合非常默契。</p><p class="ql-block">揉年糕是力气活与技术活的统一。说力气活,揉年糕很费力,那是男人的事,女人孩子是上不了台面的。说技术活,揉,很讲究技巧,仅凭蛮力是不行的。首先,动作得快,一根年糕三五分钟就得完成,时间稍长,糕粉凉了,揉出的年糕表面毛毛糙糙,会起“龙鳞”。其次,得用力,力气太小,糕粉没揉透,中间夹有气泡,时间长了,就会剥壳。第三,不能用整个手掌去揉,糕粉很烫,大面积接触,掌心必会烫出水泡,只能用手腕快速搓揉。案板四周的大人,双手左右开弓,右手揉,左手托,左手揉,右手托,左一下,右一下,动作很快,且优美协调。</p><p class="ql-block">大人忙着揉糕,小孩也不肯闲着,从院里抓一把雪,仿照大人的样子捏起“年糕”,一排排地晾着。玩着,玩着,小小的我突然发出感叹:要是院里的白雪能变成糕粉那该多好,这样就可以多做几臼年糕,让我们吃个够!</p><p class="ql-block">每臼年糕做得差不多时,我们就紧围上去。对那整整齐齐摆着的年糕,我们不感兴趣,那是过年、或来客人时才能享用。年糕是高档食品,得省着吃,直吃到第二年夏天——我们没这个奢望,而是盯着锯下的糕花。</p><p class="ql-block">何谓“糕花”?要揉出合格的年糕,必须先将糕粉揉成一个圆圆的“大皮球”,揉过面粉的人都知道,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不管你怎么揉,粉团上沟沟壑壑总难完全去掉,最后只能双手抱团,将沟壑挤向一端,用手掌切掉,切下的那块很像绽放的花朵,故谓之“糕花”。糕花并非废物,大都会揉进后一团糕粉中,只有最后一块无法利用才成“废物”。</p> <p class="ql-block">我们就等着这块“废物”,大人能变废为宝。“废物”经大人三揉两捏,会捏出元宝、兔子、鲤鱼,甚至捏出关云长、孙悟空……拿根筷子插上,就是绝好的玩物。</p><p class="ql-block">无须我们相求,大人捡起案板上的糕花,搓成一个葫芦状,用刀尖前一刀,后一刀,再侧一刀,两指捏捏,搓搓,兔子的四肢出来了,在头顶轻划一刀,两指一捏一扳,两只尖尖的耳朵竖了起来,拿两颗赤豆嵌进头部充当眼睛,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做成了。</p><p class="ql-block">梅苟叔,平时沉默寡言的,一天憋不出三个响屁,但手却很巧,他为我捏出一只小猢狲,看我不满足的样子,又在猢狲两腿间各切一刀,两指一捏,一拉,捏出一条小鸡巴,再将猴手一拉,一按,双手抱住小鸡巴。这神来一笔,我的脸颊顷刻炸开了花。“猢狲玩屌屌!猢狲玩屌屌!”几个孩子追着,打着,跑开了。</p><p class="ql-block">天黑了,大人也收工了。此时,梅苟婶已摆上满满一桌菜:猪肉自然是主菜,放在正中,一小时前还在水里优哉游哉的鲫鱼已摆上桌面,紧随肉旁,周围是豆腐、粉条、笋干……自酿的糯米酒,香气缭绕。大人们围坐一起,边吃边聊,东一句,西一句,聊得十分热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