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想儿,老爸也想儿

黄jixuan

<p class="ql-block">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姐妹两人,我和我姐姐。姐姐叫黄孟炜,我叫黄季烜。孟者,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大者也;季者,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者也。单看父母给我取的名字便知道,在我出生的时候,父母已经把我定为家中最小的孩子了。用爸爸家乡的话说,我是家里的幺娃儿,用妈妈家乡的话说,我是家里的老疙(ga)瘩。</p> <p class="ql-block">  “传说”我出生的那一天,我们家里还闹了一点小风波。我平安降生了,爸爸兴冲冲地跑到姥姥家去报信儿,一进门就说:“生了!”姥爷一听热切地问道:“生了个什么?”“女孩!”姥爷就叹了一口气,把头低下了。爸爸看到姥爷这种态度,非常不高兴地说:“生八个女孩我都不嫌多!”说完竟然连坐都没坐,转身就走了。爸爸走了以后,姥姥就说姥爷:“你多傻!人家爸爸都没嫌,你嫌什么?就真是个男孩他也不姓你的姓,你不多余操心?惹得女婿不高兴。”在姥姥家邻居们的眼中,在姥姥的老姐妹们心中,我爸爸那可是出了名的好女婿。我从来没看过爸爸对我姥姥家人掉过脸子,如果有一次,大概就是这一次,可惜当时我不在场。</p> <p class="ql-block">  由于爸爸妈妈的不嫌弃,我在这个世界算是有了一个容身之处,我的名字也像模像样地被写在了我们家的户口本上。</p> <p class="ql-block">  俗话说,皇上不急大臣急。我爸我妈到没觉得有两个女儿有什么不好,可是我们家没有儿子的事儿急坏了我们家的一些亲戚。首先为我们家没有儿子的事儿“捉急”的是爸爸远在家乡的一个堂弟,也就是我的堂叔。说起来我的这位堂叔真的是大气,他只有两个儿子,而且他只有两个儿子,他就舍得把其中的一个送给我们家。那个时候我很小,都是后来听大人们说的。堂叔几次来信提这件事,爸爸都拒绝了。可是后来堂叔竟然单方面执意地决定把儿子送到大连来。爸爸无可奈何了,就和我妈妈商量:要不然我们就接过来抚养吧,也算是帮着家里带出一个孩子来。妈妈听了勃然大怒:“我凭什么给别人抚养孩子?是我不能生养吗?你如果真的那么想儿子,我就给你生,生十个八个,我就不信我生不出个儿子来!”爸爸看妈妈这么激烈地反对,只好想办法坚决阻止了堂叔,这件事才算平息了。</p> <p class="ql-block">  爸爸妈妈的单位有一些话多之人,工作之余喜欢说闲话开玩笑,就有人把老婆分了四个等级,以两个孩子的家庭为例,生一女一男的被称为一等夫人,生一男一女的为二等夫人,生两个女孩的为三等夫人,生两个男孩的为四等夫人。妈妈上无来自公婆要孙子的压力,下无来自丈夫要儿子的聒噪,便悠哉悠哉地,心安理得地,心无旁骛地,宠辱不惊地做起了三等夫人。</p> <p class="ql-block">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皇上只有一个,可是大臣可不止一个。到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们家围绕着儿子的问题,又发生了一次震荡。这一次我都多大了,而且一切都在我眼前发生,我记得太清楚了。</p> <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我姥姥还健在,和老家的侄男外女们,也就是我妈妈的表兄妹们走往得很密切。有一年,我姥姥侄女的儿子来大连了。我姥姥的侄女是我妈的表姐,那就是我的表表姨,她的儿子就是我的表表表哥了,亲切点称呼,他叫我妈妈“大姨”,我应该叫他“二哥”,但是我从小就没喊过谁“哥哥”,所以他在我姥姥家住了能有多长时间我也忘了,反正我一次“二哥”也没叫过。二哥那时能有二十岁左右,会作木匠活,一边在大连玩,一边给我们家打了几样家具。</p> <p class="ql-block">  二哥住在姥姥家,可是我们家和我姥姥家其实就像一个家一样,所以他在我们家住的这段时间,就发现了我们家的很多问题。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我大姨拿这俩丫头片子太当回事儿了。”而且在我姥姥面前讲到我和我姐姐的时候,不说名,直接就说“大丫头片子”,“二丫头片子”,我就亲耳听见姥姥小声告诉他:“你别总丫头片子丫头片子地叫,你大姨和大姨夫听见该不高兴了。”他不以为然,反而说:“那不丫头片子咋地?我大姨就是因为没有儿子,才把这俩丫头片子给惯的……”在他看来,我爸爸妈妈对我们的宠爱是因为没有儿子的无奈之举,就好比是有钱的人家花大钱买名犬当宠物,而我爸我妈因为没有钱只好捡了两只流浪猫当宠物。</p> <p class="ql-block">  在我姥姥家住了一段时间,二哥回去了。他回去不久,我们家就收到了一封长信。信是我表表姨夫写的,说二哥在我们家住的这段时间发现我爸我妈太可怜了,连个儿子都没有,不知道老了怎么办。所以他们全家经过研究,决定把他们家最小的刚上小学的叫小K的男孩送给我们家当儿子。然后备述小K的聪明可爱,不仅是全家人的宝贝,更是他这个当爸爸的眼珠子。</p> <p class="ql-block">  这封信首先在我和我姐姐中间“传阅”,我和我姐姐看了信以后忍不住抱头痛笑,举着那封信,一边高喊着“眼珠子~~,眼珠子~~”,一边“咚,咚,咚”把地板跺得山响。姥姥则在一旁着急地问:“谁的眼珠子?谁的眼珠子怎么了?快给我念念!”我和我姐姐总算安静下来,把那封信给姥姥读了。姥姥听了就气得拍着肚子说道:“这一家子二虎(东北人对心智缺失的人的蔑称)呀!他们怎么这么虎哇,他们虎得就差脑门上没有‘王’字了,给他们脑门上画个‘王’字,这就是群真虎呀!”姥姥骂完之后还不忘记嘱咐我和我姐姐一声:“这件事别和你爸爸说哈。”我嘴里答应着,但是肚子里哪能装得下二两醋,再说看热闹的历来不怕乱子大,我等着看好戏呢。爸爸回来我马上站在爸爸面前,一边把那封信藏在背后,一边神秘地对爸爸说:“爸,你要有儿子了。”爸爸莫名其妙:“为啥这样说?”我把那封信一下子从背后拿出来交到爸爸的手上。爸爸一目十行地,不对,爸爸一目一页地把那封信看了,然后顺手就把那封信飘到了床上,嘴角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爸爸的表现让我很是失望。过了一会儿,妈妈又进来了,我又用同样的办法把那封信送到妈妈的面前—好戏开场了。妈妈看完信就和姥姥吵嚷起来:“他从哪看出我可怜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以后没有人给养老?再说啦,小K那么可爱,他们全家都那么宝贝那个孩子,自己留着好好养就是了,怎么舍得往我这里塞?我再缺儿子也不能去挖别人的眼珠子!”虽然是气愤至极,但是妈妈气消了以后,还是客客气气地回了一封信,大意就是谢谢他们的好意,可是她和我爸爸身体都不好,再没有精力照顾一个小孩了,再说也不忍心让他们骨肉分离,等老了再说老了的话。</p> <p class="ql-block">  姐姐参加工作以后,也到了考虑婚姻问题的年龄了。就有人给介绍了一个男孩,交往了一段时间觉得还可以。可是当他把我们家的情况和他们家说了以后,他妈妈连哭带闹地不让他继续处下去了,结果没拗过儿子。她就委托介绍人到我们家和我父母谈,说她供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怕我们家没有儿子,以后把她儿子招了养老女婿。希望我父母能表个态,保证今后不招她儿子当养老女婿。我妈妈平静地和介绍人说:“你告诉她,我们家从来没想招养老女婿,但是这个态我们不能表。这件事也不用征求孩子的意见,我就做主了,这个人我们不处了。”</p> <p class="ql-block">  介绍人走了以后,我妈妈就开始破口大骂,“她个臭不要脸的,别说我没想招养老女婿,就是招也招不到她儿子头上去。”,“她以为我没见过读书人呢!她以为天底下就她儿子一个大学生呢!”,“……”,“……”,……说实在的,那天妈妈的表现不太淑女,也不太贵妇。</p> <p class="ql-block">  本来以为骂几句出出气就完了呢,没想到妈妈骂着骂着竟然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大意就是年轻的时候拍孩子吃苦受委屈,就没有多生孩子,没想到二十几年后,却反倒影响了孩子的终身大事,对不起孩子了。看到妈妈哭成这样,我在旁边差点儿笑出了声,我心里明明白白妈妈不是真正的伤心,就是有点秀才遇上兵,有理也说不清的愤懑罢了。</p> <p class="ql-block">  这个世界上总是不缺少有勇气的人们,比如我姐姐的婆婆家,比如我的婆婆家,他们没有惧怕或者是担心我们家强征他们的儿子当养老女婿,勇敢地接纳了我们姐妹做他们的儿媳,所以我父母虽然没有儿子,也顺利地把他们的女儿们嫁了出去。</p>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我妈妈有病了,有大病了,有要命的病了,以至于她在手术后364天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妈妈是大手术,术后需要二十四小时陪护。那时护工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普及,基本上都是自家人亲自陪护。我们家不是大连当地人,亲戚很少,除了一个年龄不小的姨妈外,没有其他的亲戚。所以我和姐姐就一人二十四小时换班,有的时候姨妈再来替换我们一下。我们家是二十四小时换一个班,而别的病友家因为孩子多,亲戚多,基本上是一个人陪护半天就换班,夜里安排两个人,前半宿后半宿地换,往往是一个孩子排了半天的班,这个星期都有可能再也不用过来了,或者是过来了也是看看就走。妈妈就几次说:“唉~~孩子少了,可累死我两个孩子了……”</p> <p class="ql-block">  妈妈手术后,就是一波一波的后续治疗,每一个阶段的治疗都能结识新的病友。家里有了重病人的人家,家里都有一个主病的,负责和大夫沟通商讨决定每一步的治疗方案。我们家主病的是我姐姐,这不仅因为她是学医的,也因为家里没有哥哥,她是长女,只能她主病。而别的人家,家家都是儿子在主病,即使是姐姐和弟弟的姐弟搭配,也给人一种感觉是弟弟在主病。妈妈就又几次感叹道:“唉~~连个儿子都不趁,看人家那儿子真顶事。”</p> <p class="ql-block">  有一个老太太,我都忘了她是什么病,大量失血,一个星期至少要输一次血。只要输上血,她就像好人一样能吃能说,当这次输的血完全流失后,她就全身打颤,缩成一个团儿。每到这时,我就和她家陪护的人一起,把别的病床上没人用的被子都给她盖上,她连话都说不连贯,但仍然一边向我点头致谢,一边说:“不要紧,俺有儿子,等俺儿子来了就好了。”老太太没撒谎,等她儿子来了真的“就好了”,老太太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我就亲眼看见他们几个在走廊“开会”筹钱的情景,完全是三个儿子唱主角,两个女儿就站在那里不说话,一看就知道,他们家的女儿在家里也没有话语权。老太太和女儿也不亲,女儿来陪护的时候,几乎看不到她的笑脸,儿子一来她便精神大好,和儿子唠嗑都手拉着手地说。我妈妈就有点儿不理解,暗地里和我说:“那老太太怎么那么信宠儿子,我也没有个儿子,理解不了哇,儿子就那么好吗?”</p> <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十几年,我爸爸也得了大病。在住院期间,两个人一个病房,另外一个人和我爸爸年龄相仿,五个儿子,没有女儿。看到我们家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他就和我爸爸说:“人得有儿子呀,我五个儿子个个孝顺。跑外场的事还得儿子,有了儿子很多事情就好办了。”我爸爸是一个和任何人都不说闲话不扯闲篇的人,听他这样说便应付似的点点头说:“是,有了儿子很多事情就好办了。”</p> <p class="ql-block">  当时能进入那个医院的那种病房,互相都心知肚明,是有关系的。我们家的关系是我姐姐的好友,他们家的关系是他们家的四儿媳。都是重病号,住院的时间都比较长,但是他们家的四儿媳就在那个医院的B超室,却只来住院部看过公公一次。而且医护人员的态度上关照上都有微妙的区别。他就几次和儿子们说:看看人家邻床多受重视。他的儿子们笑笑而已。确实,我们家虽然没有儿子跑“外场”,但是姐姐把“外场”跑得天衣无缝。不管是妈妈做手术,还是爸爸做手术,我姐姐都通过节节关系,找到了当时在我们那里最抢手的外科大夫。</p> <p class="ql-block">  重病号床前离不开人。我在那里陪护第一个白班,他家儿子和我商量:“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两个换着去吃饭,留一个在这里帮忙照顾另一个,好吗?”我当然同意。医院门口有一个快餐厅,我去吃饭的时候,我都觉得我真的是抓紧时间快吃的,可是我一回来,爸爸就用那种无助的眼神看着我,弱弱地问:“你怎么吃了这么长时间呀?”爸爸的口气里没有责备没有埋怨,但是有胆怯有不安。我知道爸爸着急了,爸爸害怕了。一如我们小的时候,爸爸妈妈不在身边心里就不安一样,人老了以后,孩子不在身边心里就发慌。我不想让爸爸着急不安,我当即就在心里决定,下次我带饭,我不再出去吃了。又一次我白天在那里,我早早地告诉他们家儿子:你安排时间去吃饭吧,我带饭了。他父亲听了就劝我:“陪护累呀,得吃好,别不舍得吃,现在不是省钱的时候。”我笑一笑,点一点头。可是他发现我带的不管是主食副食,还是糕点水果,都不像是想省钱的样。他明白了,我不出去吃饭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爸爸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我。所以有一次他儿子不在的时候他又跟我爸爸说:“人得有女儿呀,还是女儿细心贴心。”我爸爸仍然是一句话:“嗯,女儿细心贴心。”</p> <p class="ql-block">  平心而论,我的父母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为没有儿子真正遗憾过。我父母的“想儿”,就像我和我姐姐想“哥哥”一样,一到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大事的时候,我和姐姐就会说:“我们要是有个哥哥就好了。”但是比起有些家庭复杂的婆媳关系,姑嫂关系,妯娌关系,我父母这一辈子,尤其是晚年,享受更多的是光阴恬淡,岁月静好。</p> <p class="ql-block"> 我们感谢父母,在那个可以随便生随便养的年代,他们没有为了追求自己儿女双全的圆满人生,执意地一直生到见到儿子为止,保证了我们姐妹能够在优渥舒展的环境下长大成人。但是无论是从得陇望蜀的角度来看,还是从这山望着那山高的角度来看,就像有些人一辈子没有抱过女儿一样,父母这辈子没有抱过儿子,还是有点小小的不完满。所以我已经想好了,我下辈子一定要以儿子的身份走入父母的家。我要给父母做儿子,是有担当能扛事的那种儿子;我要成为父母身边的一棵树,是伟岸、挺拔参天的那种树;我要成为父母身边的一座山,是巍峨、高耸入云的那种山,我要为父母撑起一片天,我要为他们撑起一片没有委屈没有愤怒的天,为他们撑起一片没有不安没有焦虑的天,让他们远离那些庸俗、无礼、无知、无厘头的臆想、怜悯、猜忌、哂笑,当大事来临的时候,我要让妈妈有“俺有儿子,俺儿子来了就好了”的那种自信,让爸爸有“我有儿子,有了儿子很多事情就好办了”的那种底气。爸爸妈妈,来生再见!</p> <p class="ql-block"> 黄季烜 2021年12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