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名帖始蒲州

看淡则静

　　又是秋天，我回到了老家蒲州。蒲州地处山西南部，小的时候听对门的爷爷说这里是舜王出生的故乡，有古城、老街、垛口、残砖、斜阳,还有讲不尽的蒲州故事。听完了故事一群伙伴最喜欢在深深宽窄巷子里玩耍，看袅袅升腾的炊烟，玩耍累了喝一碗母亲用柴火熬制出来的小米稀饭，那个无忧无虑的童稚年代……

长大后每次回蒲州都有不同的经历和感受，都有不同的记忆和深思，都有不同的发现和感动。老家蒲州是一个历史的、也是地理的坐标。这里人杰地灵，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这片土地孕育过先贤虞舜，承携过名士王之涣、柳宗元、颜真卿……历朝历代出现过无数的才俊。如今，在田间路上踽踽独行的老人，说不定藏着一肚子学问；一位饭店擀饺子皮的厨娘，或许脑子里正在构思一篇诗文。踏上这片古老的土地，便会感受到独特的历史、地理环境和厚重的河东文化氛围。站在蒲州大道那座巍峨石牌坊前，抬头仰望，我被牌坊上面阴刻的两个鲜红的大字——“蒲州”深深地吸引。这两个字笔力遒劲、潇洒奔放，镌刻在牌坊正中央、也镌刻在中国书法历史的长廊上。当地有文化的人都知道，这两个字是书法名家颜真卿的手笔。但少有人知道它们的出处——被称为“天下第二行书”的《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

　　在明艳的秋阳照耀下，那两个阴刻的大字在我眼前幻化成大唐蒲州繁华的街道，一位皓首白发、精神矍铄、着一袭紫红色长袍的老者带着几个随从信马由缰，正在巡视自己治下的民情和城镇风貌，他正是蒲州刺史颜真卿。他手握缰绳站在黄河岸边，远远地看着车马往来的蒲津浮桥，黄河卷起的波涛拍打在浮桥上，溅起千重雪花形成蒙蒙迷雾。这座浮桥始建于春秋时期，是黄河上第一座以舟楫竹索相衔的浮桥。开元年间，大唐王朝倾国力把浮桥的竹索改建成铁索。蒲津渡两岸各就地铸造四尊铁牛，牛以执缆，充作地锚。八尊铁牛重达三百吨，牛之壮硕，足使“河蛟失其怒，阳候敛其雄”，浮桥使蒲州西接长安，东连齐鲁，北达幽燕-----蒲津渡铁牛不同于扬军武、耀帝威的秦兵俑；不同于宣佛法、炫珍宝的释迦舍利；亦不同于讲五行、为魇胜的镇水石犀。这是一个具体的工程建设，是具有实际功能的艺术珍品，是实用技术与雕塑艺术有机结合的典范。是大唐对世界桥梁、冶金、雕塑事业的伟大贡献。颜真卿手捋胡须，深深被这个伟大的建筑所震撼。

　　穿过车马喧闹的繁华街市、书声朗朗的学府、丝竹绕梁的舞榭歌台、桑落气薰珠翠暖的老酒坊，一行人来到城东峨眉垣岭下的普救寺。甩蹬下马，信步登临。只见眼前殿堂巍峨，香火鼎盛。当地人称这里是“则天娘娘功德院”。因为武则天曾下令修缮此寺并多次幸临祭拜。等颜刺史拈香祭拜后，方丈恳求颜真卿为山门题词。颜真卿提起蒲笔在蒲纸上欣然手书“敕赐普救之寺”，方正茂密、挺拔雄劲的字体与寺院建筑相得益彰，相映成辉。千年以后有一群书生把张生和崔莺莺的感人故事，打造成以华夏之中、黄河之魂为支柱，以大唐蒲州的历史文化为背景，以千年古刹普救寺为舞台，以经典爱情戏剧《西厢记》为故事脉络，利用声光电等高科技舞美手段，将普救寺这一普渡众生的佛法宝刹在静谧的夜晚瞬间点亮，让游人在同一空间中感受穿越千年的梦境奇幻之旅。当然这里已演化成“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圣地和国家级旅游景区,有效地提升了当地经济的发展。以情始以情终，字字情句句情，一章一节一回一折，一本书里全写的是情，西厢记中人物皆为情生，真个情感天地；慕情来借情去，人人情纷纷情，一专一石一草一木，四堵墙内无处不是情，普救寺里和尚也是情种，好个情染境界。

　　蒲州是个适宜调整身心的地方，一天的巡察游赏让颜真卿的心情暂时得以宁静。回到寓所，夜深人静，一轮圆月又勾起了他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身处异乡，身经战乱，百姓流离失所，亲人流亡罹难，噩梦一般的记忆在这深沉静谧的夜色中又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

安史之乱的时候，颜真卿是平原郡太守，治所为今山东省平原县。堂兄颜杲卿是常山太守，治所为今河北省正定县。安禄山叛变前，颜真卿有所觉察，就在平原修缮城墙，征集壮丁，充实仓库。叛乱发生后他立即派人向朝廷报告消息，并及时和堂兄多次联系，互为犄角，掀起反抗叛军的运动。唐玄宗听说范阳兵起，河溯尽陷，临朝叹息说“河北二十四郡，竟无一位忠臣！”当听到平原郡太守颜真卿和常山太守颜杲卿举起讨逆大旗，激动地说“朕不知颜真卿何许人也，他的所为就是对朝廷的忠诚和对黎民百姓的爱护”。

颜真卿和颜杲卿杀死安禄山派来的官员，派人及时联系河北各郡重归唐朝，征集军队二十多万人，一举收复井陉重地。安禄山正计划进攻关中，发现后院起火，连忙收兵回师，向常山发起进攻。常山防御尚未完备，血战两天后城陷，颜杲卿和儿子颜季明被俘，父子两人被押到洛阳，和亲属三十余人惨遭杀害。

颜真卿平叛有功被委以重任，坚持主张联合各郡抗击叛乱敌军，因政见不合损伤了一些官员的利益，被贬谪到蒲州任刺史。颜真卿到任后积极征集民夫维护修缮城防，操练兵马、精励政事，因克效忠勤，业绩显著，晋爵为丹阳开国候。

　　安史之乱发生后颜真卿的另一个侄儿颜泉明在太原被叛军俘虏，恰逢安、史内讧，颜泉明乘机逃脱牢笼，一路晓行夜宿直奔蒲州寻找叔父颜真卿。并向叔父哭述当年常山被杀亲属的遗属如今流落在河北一带。颜真卿立即命令颜泉明日夜兼程奔赴河北常山寻找亲属遗孤。泉明在常山经多方帮助寻到先烈遗属，无论主仆都一一花钱赎回，并当做自己的亲人一样一路爱护帮扶接到蒲州。颜真卿把一些青年人妥善安置工作，老弱病残负责赡养天年。同时又派遣泉明带领一部分年轻的士兵和亲戚去洛阳寻访颜杲卿父子的尸骨。泉明经多方寻找，终于打听到父亲死时先被砍断一只脚，哥哥季明仅剩头颅已丢失身躯。找到逝去的亲人骸骨，泉明疾痛惨怛，他强忍悲痛把父亲和兄长及多位亲人的骸骨收敛入棺护送回长安风栖原祖茔埋葬。

颜泉明回到蒲州后向叔父颜真卿述说父死兄亡悲惨事件。那个浑身通透机灵、思维慎密、反应敏捷，斩将杀敌酋、驾驭神骏日行千里传递消息的至亲颜季明却与自己阴阳相隔。颜真卿抚今追昔，萦纡忿激，血泪交进，情不能自禁。铺开蒲纸手握一管秃笔以圆健笔法，有若流转之篆籒，自首至尾，虽因墨枯，再蘸墨，墨色因停顿起始，黑灰浓枯，多有变化，情如潮涌，气势磅礴，纵笔豪放，前后一气呵成《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从父"涂去)叔银青光禄(脱"大"字)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杨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方凭积善"涂去)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闲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制"涂去，改"被胁"再涂去)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恐"涂去)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拥众不救"涂去)。贼臣不("拥"涂去)救，孤城围逼，父("擒"涂去)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河东近"涂去)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提"涂去)携尔首榇，及兹同还。("亦自常山"涂去)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涂去二字不辨)卜(再涂一字亦不辨)尔("尔之"涂去)幽宅("相"涂去)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写罢，颜真卿已是泪流满面，手握蒲笔颤抖不止。眼前这篇祭文因心情悲愤，情绪难平，错写之处增多，时有涂抹。但他不知道，这篇《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被后世书法家给予极高的评价，继王曦之《兰亭集序》、苏轼《黄州寒食帖》并称“天下三大行书”，可谓书法界的盛典。这幅字写得凝重峻涩而又神采飞逸，笔势圆润雄奇，姿态横生，纯以神写。通篇波澜起伏，时而沉郁痛楚，声泪俱下，时而低回掩抑，痛彻心肝，笔笔如血、字字是泪，堪称动人心魄的悲愤之作。就是这篇《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里，为后世留下了“蒲州”这两个端庄、饱满的行书大字。“蒲州”两字就永远留在中国乃至世界书法艺术长廊里，随“天下第二行书”而闻名千古。颜体的价值在于突破了王羲之、王献之和“唐初四杰”，后人将其与欧阳询、褚遂良、柳公权合称“欧颜褚柳。”这一切，使颜真卿的书法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其字体秉承“秀”、“雅”、“隽”的美学理念，化纤巧为刚健，丰富了中国历代书法历史和艺术，充分体现了大唐博大恢弘的精神风貌，流传后世的书法流派----颜体从蒲州走向发展和成熟，并登上书法艺术的巅峰。

　　颜真卿带着随从，带着他的功绩和书法渐行渐远，淡出了我的视线···。曾经异常繁华的古蒲州作为车水马龙喧嚣的载体被历史的风雨涤荡后，只剩下形象模糊的废墟。“蒲州”那两个大字在午后艳艳的秋阳下更显得古朴秀雅、刚健隽永。那些已记入史册的历史事件在历史的转弯处所凝结成古典的精神文化，闪烁着古朴而清晰的光芒。老家蒲州见证了大唐的繁荣，也历经了晚唐的衰落。到了明代以后，经济、文化再度繁荣，且人才辈出。迄今还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站在鼓楼望南看，二十四家翰林院。对面三阁老，一巷九尚书。大大小小州县官，三斗六升菜籽官。足见蒲州的昌隆繁盛和人杰地灵一直在传承、繁衍、延续、发展。

　　“蒲州”之名出自《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这篇名帖历经历史更迭、几经战火、几经流落，如今辗转收藏于台湾故宫博物馆。当我在写完这篇文章时，不禁深思，祖国历史的文物、宝藏流失于海外，我们岂能无动于衷？今后该怎么对待这个问题？这也许就是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和现实意义之所在。早日亟待祖国统一，两岸携手，期待国宝级天下名帖《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荣归故里----老家蒲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