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九四年的深圳行</p><p class="ql-block">一九九四年春天,受公司的委派,到深圳的一家电子装配厂学习流水线现场管理。当办公室的秘书把飞机票给我时,我非常激动,一是这是我第一次做飞机,二是当时在小县城去深圳考策考察几乎和去香港甚至出国类似,有点荣耀感的。</p><p class="ql-block">没人告诉我怎么坐飞机,在机场候机挺无聊,坐我边上的大哥问我你怎么不去换登机牌?我迟疑了一下回答来得及,匆匆忙忙地拿着行李就跑,大哥继续喊我:西装,西装,然后我再回头拿取椅子上的西装。坐飞机还要安检,比乘火车复杂多了。在登机口看到了真正的飞机,比公园里看到的退役战斗机大多了;有一架飞机起飞了,看的很过瘾,一会很伤感:如果飞机掉下来,我不是必死无疑?!惶恐间来了一群漂亮年轻的女生,估计有五六十多人,很养眼,很壮观。很多女孩在哭,难道她们也怕飞机掉下来?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女士似乎在安慰她们,我也很伤感,为什么她们不来安慰我。旁边的探子甲说这群女孩是要去深圳做那个的,他怕嘴上没毛的我不懂“那个”,又压低声音说:就是做小姐,他脸上每一根头发和皱纹都溢出猥琐,看来他是怡红院的总龟公。另一位大哥呵斥道:你别胡说八道,她们是航空公司在江苏新招的空姐,她们要去深圳培训,离开家了,难过。唉,都是闯天涯的人,居然伤感不一样。不过我也不遗憾了,飞机真要是掉下来,这么多美丽的空姐陪我,不遗憾,然后就开心地期待飞机起飞。</p><p class="ql-block">飞机越过大海先后开始接近跑道,飞机上的我像抓了野兔的鹰赶回巢穴,兴奋且满足。在机场的厕所里有人给我递洗手液,趁我洗手时帮我捏肩,我很诧异,这里的服务超一流啊,回去一定要和小城青年宣传这种神奇。边上另一位洗手大哥往一个不锈钢的盘子里扔了一张纸币,居然是二十元的港币,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小费,我背上的汗流的比水龙头里的水还大,口袋里最小的纸币是10元,很不情愿地往不锈钢盘子里扔钱,心里还诅咒这该死的神奇。通过边境检查后,汽车进入特区。特区道路真是宽敞啊,双向八车道并不神奇,让我咋舌的是道路中间的绿化带,似乎有四五米宽,像一个条状的公园,舒缓着忙忙碌碌的人群。</p><p class="ql-block">上步工业区布满了像火柴盒子一样的厂房,五六层高,有的一层一个工厂,有的两三层一个工厂,规模大的厂直接租了整栋楼,我报道的厂规模不大,只占一层。大楼南面西侧有个宽大的楼梯,楼梯正对是工厂的前台,前台西边有一扇门,那是进入工厂的大门,大门再往西就是我的宿舍,二十平方米左右,里面放了四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住,前台东侧也是一间宿舍,比我房间稍微大些,里面放了五张铁架子床,住满了十个人。人事部的人在讨论我是否要办暂住证,当我听说不办的话有被当做非法劳工的可能,非法劳工是要抓到关外的(特区外),当即要求办理此证。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大多数挂着两个车牌,黑色表明外企身份,黄色表明香港身份,说明这些车子都很高级,很多我也不认识,在我眼里它们都是移动的钱柜。工厂边上有个工业展览馆,门关着,只好随处走走。车棚里停着一辆红色汽车,身上披满灰尘,一样挂着黄黑两块牌子,仔细端详了一下车标,两个“R”,老天,居然是劳斯莱斯,犹如被打入冷宫的嫔妃,高贵也凄惨,也像一个被主人遗忘的金库,深圳真是神奇的地方。食堂在楼的的北面,很小,一个操作间,一个有两张桌子的小房间,那是管理人员用餐的地方。工人排队打饭后,只能在楼梯边的走道区域吃饭,或站着,或蹲着,也有依着楼梯的。楼梯边上放了一个大保温桶,里面盛着热汤。当有人下楼时,总会有看得见或看不见的灰尘掉入保温桶内,或者工人的饭盒里,吃饭的和走路的都习以为常。我是嘉宾,类似联合国的观察员,有在小房间吃饭的权利,谢天谢地。往下看,发现马路边的绿化带也变成了餐厅,那是一楼工厂的人在吃饭,飞奔的汽车扬起的尘埃亦有可能变成饭盒里的调料,同样没人为此抱怨。下班后,流水线停了,灯关了,火柴盒子暗了下来,下班的工人从北面的大门鱼贯而出,像一队蚂蚁,流向宿舍区。热闹从工厂转移到了宿舍区,各种各样的摊位像变戏法一样涌现在马路旁,服装摊,杂货摊,小吃摊,鳞次栉比。生意最好的是电话摊,两张凳子上放了两个电话机,两根线从空中连到大楼里的某个房间,那是是中国最早的虚拟电信运营商,当年中国联通成立了,不知高层决策者有否受此触动。小老板很懒,没给自己搬个凳子,和客户一起站着,两张凳子前都排了六七个人,电话费很贵,小老板很黑,打电话的人说的就很急,很短,大家都盯着自己的表掐着时间。被叫的人不会总在电话机旁,打电话的人请对方门卫或管理员帮忙喊,约定十分钟后再打过去。打电话的和小老板经常要吵架,争议的主题几乎都是六十秒还是六十一秒。前面还在吵,后面又在催,用户从不团结,老板必定胜利。以前只有在军营门口、省政府门口见过有解放军扛枪执勤,没想到在深圳工业区的小邮电局门口看到有解放军扛枪站岗。每到发工资后的周末,打工人都要将钱汇回老家,邮电局门口排了很长的汇钱人队伍,人多,钱多,事情就会多,一辆军车停在门口,两个解放军持着步枪维护着安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工厂的主要业务是来料加工,厂里有四条流水线,其实就是四天输送带,操作台上有电动螺丝刀及电烙铁等工具,有些工位上会有简单的测试仪器,如示波器、万用表之类的,昂贵一点的设备就是波峰焊机了,听说一些专业的测试仪器是甲方提供的,如价值十几万的信号分析仪等,加工结束后要还给甲方的。工厂的业务总在变,老板是不可能为一种产品购买相应的测试仪器,钱是省了,竞争力也削弱了,这些也在考验着老板的智慧与胆略。工厂聘请的管理人员不多,老板很忙,在厂里时是很少看到他坐在办公室,他常在流水线上穿插,工艺要管,质量要管,产量要管,物料要管,有时四台电动机的声音也压不住他的怒吼与焦虑。手提(他们不叫大哥大)的铃声是工厂的安静剂,每当铃声响起,他立刻转身往办公室跑,车间顿时安静,机器和工人们都送了一口气,当然还有嘉宾,我。前台的姑娘说,杨生(杨先生的简称,就是工厂的老板)很辛苦,每天要想着接单子,没有单子,工厂只能停工,工人只能放假,放了假就不发钱,熟练工人就会跑。唱歌,喝酒,考察是他主要的生活内容,对他而言,在工厂里监督生产反而是他最放松的时刻,哪怕是吼叫时刻。刘小姐年轻漂亮,气质优雅,干练果断,看上去她和杨生有超过十岁的年龄差距,推断出他们的爱情要么迂回曲折、要么荡气回肠。“杨柳”组合性格差距也很大,她很安静,有种不怒自威的外像,办公区的管理员们看到她时比工人看到杨生还紧张。两个外地人在深圳操劳着一家近百人的工厂,努力让自己的财富增加,顺带着工人的财富增加,自然不可懈怠。</p><p class="ql-block">食堂这么小,澡堂肯定不会有。要解决洗澡问题,我只好去对面宿舍请教。十个男人的宿舍会有什么味道呢?只有推开他们房门才能感觉,闻不惯,说不出,受得了。五人来自四川,三人来自江西,两人来自河南,我认出有个四川小伙是食堂主厨,他做的炒米线很好吃,后来我在饭店吃自助早餐时总要盛一碗炒米线,不知是不是潜意识里在怀念深圳的四川味道。他们都是工厂的老员工,工厂把这间宿舍免费给他们住,所以他们不愿意去宿舍区租房。年纪最大的也是四川人,他已结婚,妻子在另外一个工厂上班,两个孩子在老家读书。周末他妻子来帮他洗衣服时,其他人就出去闲逛,和我熟了以后,不愿逛街的人就来我宿舍聊天,一直等到对面宿舍门开了,妻子拿着一盆衣服出来后他们才回去。他们说洗澡问题很容易解决,烧两壶开水,去厕所擦擦就行,我一个人住,更方便,宿舍里擦擦就行。早上上班时,他们往楼下走,我问他们干嘛不从前台边的大门进去,他们说那是管理员走的通道,他们只能下楼后从北面的楼梯再上来。原来走道也有等级,难怪当年十二月克拉玛依教委的干部要喊:让领导先走。</p><p class="ql-block">厂里呆长了,我自然会和工人们说些闲话。三线的拉长(line的最高主管)是粤北的山里姑娘,块头大,脸颊上肉也多,我估计这也是她管理上的竞争优势,她的管理绝招就是调速与呵斥,调速总是往快里调,呵斥总是在杨生不在时发生,所以我也没能判断出他俩到底谁的声音更大。她和老乡说家乡话时像唱歌一样,抑扬顿挫,非常好听,尽管我一句也听不懂,看来乡音才能让她有安全感,让她放松。可惜找她聊天的人很少,有次工休时她来找我,我也只好应着。她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无锡的,她说不知道,我在说南京,她还是不知道,她很得意地说她知道很多南方的地名,北方就知道上海与北京,后来我才知道很多广东人将中国分成南方与北方,南方就是广东,剩下的就是北方。她知道国家主席是谁,但不知道国家总理。我不喜欢和她说话,看来下次工休时我要离她远点了。二线的拉长是江西鹰潭人,体貌特征和粤北拉长正相反,长得小巧玲珑,不美艳,很顺眼,看上去就很聪明,她是杨生从别厂挖来的拉长。她上面有个哥哥,哥哥和嫂子也在深圳打工,下面有个读初一的弟弟,初中毕业后就跟着哥哥来深圳打工了,已经干了两年。我问她干嘛不读高中?她谈了一口气,一阵暗淡笼着她,很快调整过来,她说:老家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哥哥结婚后分家了,父母身体不好,也挣不到钱,只能让她出来打工。在我叹息时,她补充道:其实我学习成绩很好的,一直是三好学生。聊到我的暂住证时,她告诫我要注意有效期,然后她就给我讲了她的故事:去年因疏忽导致暂住证过期,晚上被检查人员抓走,当晚和一大堆人挤在一个大屋子里,一夜没睡。第二天被送到关外宝安,也是一个大屋子。检查队让她给家人打电话,让他们来交罚款。她联系了三天才找到她哥哥,哥哥交了一大笔罚款,补了暂住证后才让她回关内上班。我问她,如果联系不到家人怎么办?她答:那就送我去布吉,说去路上干活,等挣够回家的路费后,再让我回家。我有又问,那三天过得怎么样?她答:你说会好吗?就蹲在睡觉,每天两顿饭,米饭加咸菜,有时我真想回家种地,想想我父母只好忍了,说完她哭了。我只好往窗外看看。皮卡车司机姓张,二十出头,身高一米六五左右,不像个司机,像什么,说不清楚,我是没法给他安排适合的工作。他看到我在食堂包间吃饭,断定我是个干部,看来他适合做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开始向我诉苦,他说:你别为我是专职司机,轻松又工资高,我还是装卸工,你去周边工厂看看,哪个驾驶员兼装卸工?每月才多100块。我从礼貌出发,回了一句:才这么点。他响应速度很快,开始滔滔不绝地把周边厂驾驶员的薪酬比对给我听,我又觉得他适合做数据分析员。他说的口干舌燥,我听的头昏脑涨,错过了大梅沙的海景。</p><p class="ql-block">工厂接了一个德国豪华汽车车载CD机的活,杨生很重视,组织了管理人员和拉长们开会,刘小姐也参加了。会议开的很长,讨论了生产线上的每一个细节,一群强迫症们制定了非常详细的组织保障方案,譬如:要保证机壳上不留指纹,要求每个个人戴白手套;为了节约成本,每装九台机后左右手交换手套,十八台后更换手套。为什么是九台?是工艺员用新手套现场测试出来的。他们的认真与务实深深触动了我。我以前在军工研究所工作,我们的设备上舰要经过各种例行测试、老化测试等严格流程,而这里做的跟多,他们还要把测试通过的电路板送到超声波清洗机里清洗。验收那天,来了一群老外,杨生是现场最紧张的人。下午喝的满脸通红的杨生来车间转来转去,没有大嗓门,大家反而不适应了,拼命干活。到了工休时间,拉长刚按下停止流水线按钮,憋不住的杨生大声宣布我们的产品验收合格,后面将接更多的单子,当然没忘给大家加发奖金。车间爆发一片欢呼声,作为一名参与者,见证了世界顶级豪华汽车配件在我们这个小厂产生,我也很激动。深圳真是个神奇的地方。</p><p class="ql-block">年底接到公司的电话:公司在深圳买了一套二手模具,要我找车押运回来。上哪找车?什么价格合适?这些对我这个一直被领导安排工作的人来说的确是个难题。四川工友建议我去停车场找。工业区里有个很大的停车场,里面停满了大卡车,按现在网络语言讲这个停车场就是个线下平台,不过那时也没有线上平台。我在里面找到了一辆无锡牌照的车,很亲切,可惜车里没人,下午再去,还是没人,车上也没有留电话。第二排序是浙江车,浙江车有很多,看中了一个面相较善的中年司机,带他到磁卡电话边,讨价还价后立刻和公司汇报。离开工厂时,杨生不在厂里,拎着行李走到楼下,看到了刚下车的刘小姐,她急着上楼,我想着拉模具,我们擦肩而过。刘小姐和杨生的公司接待了我,培训了我,我和她面对,致谢没有,再见也没说,格局真小,一直遗憾。</p><p class="ql-block">卡车司机有两个人,他们是郞舅关系。驾驶室后排改装成一个小床,两个司机轮流开车,轮流睡觉,日夜兼程,而我,押车人,只能坐在副驾驶上睡觉。聊天后知道了,临安那里有很多“运输村”,家家户户买了大卡车往深圳跑。小舅子说:其实,你根本不用押车,我们肯定会把货送到你们公司的,你自己做飞机多舒服呀。我说,这是我的任务,我还想着能给公司省个机票钱。思量着我又坐着睡着了,头随着汽车的节奏不停晃动着。醒来时已是凌晨三点,汽车在粤赣山区的盘山公路上蜗行,车灯前后相连,在漆黑的夜里画出一条蜿蜒曲折的光线,有人沿着陡峭的山路费力地往上推行自行车,车上挂满了开水和方便面,我看到其中还有女人,生活折磨他们,他们善待生活。又堵车了,前面的大客车涌出一群打工人,男的很方便,躲到树后就能解决,女同志就辛苦了,五六个女同志往山上跑,她们觉得跑的很远了, 其实我们还能看得见。</p><p class="ql-block">十年后,我重回深圳,参加某民营公司公司的业务培训,坐在他们高级培训中心六星级的培训教室里,有点恍惚。伟人指了一条道路,勤劳肯苦的中国人沿着这条充满坎坷的路艰苦奋斗,为小家、为大家的生存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把一个小渔村发展成为经济总量排全国前三的超级城市,把中国发展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早期的打工人现在都该年过半百了,不管他们是在继续劳作还是享受退休生活,安静时会回忆那段艰苦忙碌的经历吗?他们会联想到国家巨大进步中有自己的贡献吗?如果会,他们一定会自豪。我在继续劳作,也在享受生活,回忆这段经历,向那些默默无闻的小老板们,还有有海量的普通打工人致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