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海拉尔的冬天,那就是一个嘎嘎地冷。</p><p class="ql-block"> 清晨,大街上滿天飘洒着晶莹小青雪,似雾非雾、似烟非烟、似雪非雪弥漫着。灰蒙蒙的低气压笼罩大地,苍穹之上,一轮苍白的太阳裹着冰茬子,挂在冷飕飕光晕里。早起推开门,一股剌骨寒风嗖嗖钻进身子,人们赶紧蜷缩脖子,扎巴好御寒行头,喘出一口大气。</p><p class="ql-block">“今天好冷啊……”</p><p class="ql-block">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是冬天生活在海拉尔人们的真实写照。我自小在这里长大,其实要我说,在寒冷的呼伦贝尔地区越冬,最最紧要的,你自己得预备一套保暖鞋帽行头。</p><p class="ql-block"> 去年夏天我回海拉尔,拾掇屋子,从储藏间里清理出好几双棉皮鞋,常年不穿,鞋干燥得有点走样了。如今,我冬季很少回故乡,已经穿不着它们了,崭新的皮鞋,扔掉吧,可惜了的。我情感上仍然舍不得。擦上厚厚的皮鞋油,放进储藏室里滋润着,说不定那个冬天,我还要回故乡海拉尔踏雪呢。</p><p class="ql-block"> 海拉尔的冬天寒冷且漫长,没有一双像样的棉鞋、皮帽子,怎么能过得去冬天呢。</p> <p class="ql-block"> 上了年纪的人,大都穿过母亲手工做的棉鞋,那时物资馈乏,穷苦人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母亲做棉鞋要画鞋样子,我光脚丫子站在旧报纸上,母亲依脚画下模样,剪成鞋样留在针线笸箩里。母亲把旧布打成的咯被裁成鞋底,一层层叠起来,再用白棉布裹上边,鞋底子雏形便完成了。母亲将牛蹄子骨纺锤吊在手上,一绺麻线随着波浪锤飞速地旋转,穷人家日子也被拧进这滴溜转的麻绳里。打麻线颇费工夫,好多天才能打一大团麻线,缠绕起来留着备用。母亲剪下一根长长的麻线,捻出纫针的线头穿入针孔,她一针一线好几天才能纳完一双鞋底。有时候我看见母亲在昏暗灯光下做活,每扎一锥子,手中的针线在头皮上蹭一下,算是给针线麻绳子打蜡,长长的线绳在母亲怀中上下飞舞,一拉一拽,再挽上锥子用力蹬紧。一不小心,扎破了手指,她用嘴巴吮吸一下,依然不声不响继续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鞋底子密密麻麻的针线,浸透着母亲的心血和汗水。</p><p class="ql-block"> 海拉尔的冬天冰天雪地,棉布鞋最怕浸湿了雪水。男孩子淘气,臭脚丫子长得又快,等不到来年开春,脚指头就把棉鞋顶出大窟窿。棉鞋穿破了,仍然舍不得扔。父亲找来碎皮子再缝缝补补,鞋底钉上旧车胎,我穿过了,再传给弟弟们“捡剩”穿。</p><p class="ql-block"> 我家孩子多,母亲做棉鞋供不上,于是紧巴紧巴买棉靰鞡交替着穿。这种棉靰鞡鞋,是用小黑帆布做面,夹棉里子的五眼鞋,好像是海拉尔轮胎厂的产品。它的样子又黑又肥难看死了,穿在脚上,扁扁的趴趴着像一对鲶鱼头。棉靰鞡鞋透霜快,穿着时要垫上厚厚的羊毛毡垫。记得有一年,海拉尔承办全国冬季花样滑冰比赛。寒冬腊月,我穿着棉靰鞡从农林屯(建设镇)步行到河东体育场看热闹,走了十多里路又是汗脚,棉靰鞡鞋早就湿透了。我傻乎乎地站在滑冰场上看热闹,冻得大鼻涕老长,跺着脚瑟瑟发抖,脚丫子像猫咬一样痛……傍晚回到家,两只脚冻得像红萝卜头又红又肿,已经失去了知觉。我费好大劲才脱下鞋来,母亲赶紧从室外捧回半盆雪帮我搓啊揉啊,一双老茧的手就像添犊一样,一直搓到脚丫子通红,血脉通了才罢手。母亲眼里噙着泪水对我说,“儿啊,脚暖和心里就不冷了。”晚上,母亲怕我挨揍,一直瞒着父亲没敢提这件事。</p> <p class="ql-block"> 毡疙瘩是用羊毛擀制而成的靴子,草地牧民冬季穿着它放牧既实用又暖和。冬天,人们乘坐马爬犁出远门,身上披裹羊皮大氅,在大草原走上半天,身子里还会冒热气呢。</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肉联厂抽调父亲去阿尔山五叉沟赶运羊群,穿回来一双毡疙瘩,我好奇地穿着它跑到雪地里撒欢,人小靴子大,笨笨的像绊不倒。穿毡疙瘩虎头虎脑,裤腿要掖进靴靿子里面,虽然行走起来苯重难看,但穿着它暖烘烘。由于毡靴是用羊毛擀制成型,踩上雪水靴底得容易湿透了,过不了多久鞋底就变型趴趴了。于是父亲找来牛膀胱皮,把它包在毡疙瘩底上缝起来,这样既不再怕雪水又结实耐磨,只是走起路来,好打呲溜滑,爱摔跟头。穿毡疙瘩还要配裹脚布才行,找两块四方的旧棉布裹脚才舒服,每天晚上脱掉毡靴,还要洗晾裹脚布,搭在火墙子上烘烤,弄得满屋子里酸气哄哄,气味怪不好闻。如今这种毡疙瘩靴子,在牧区也很少有人穿,几乎快要失传了。</p> <p class="ql-block"> 文革后期,海拉尔皮革厂生产一种模压鞋,黄牛皮翻毛鞋面,用黑橡胶高温模压成型,这种鞋没有棉里子,穿它过冬要套毡袜才行。有些爱臭美的年青人,将磨得溜光的翻毛皮鞋擦上黑鞋油贼亮,在当年却挺时髦的。</p><p class="ql-block"> 海拉尔青年人还时兴过穿戴军用品。军衣、军帽和军品大头鞋,成了人们追捧的稀罕物,社会上曾经发生过抢军帽的犯法行为。</p><p class="ql-block"> 当年,我在人防办工作,冬天衣着行头单薄,被彭政委看在眼里(那年月,老干部们很有亲和力,他们虽然大老粗出身,却善于把握政治思想脉搏,这种无微不至的体贴,胜过很多喋喋不休的说教)。彭政委送我一件军棉袄和一双大头鞋,军棉袄两面都能穿,一面是黄斜文布扎杠线,另一面是平文布里子,我穿在身上虽然雍肿一些,但也曾经风光一时。军用大头鞋是军工企业专为寒冷地区解放军生产的一种鞋。因为它能抵御严寒气候,所以很受海拉尔人青睐。这种鞋用厚厚的黑橡胶底模压成型,军绿色帆布做鞋面,棉里子是羊毛的,鞋前脸后根均用翻毛黄牛皮包裹,既结实又耐穿,里面垫上羊毛毡鞋垫暖和极了,唯一的缺点是穿起来憨头憨脑,有些苯重。如今,这种军品大头鞋早被部队淘汰了。</p><p class="ql-block"> 海拉尔还时兴过一阵子穿白塑料底棉鞋和厚毡底棉鞋。白塑料底棉鞋是由年青人从京城购买来的,黑条绒布面,五眼系带,穿起来美丽大方又轻俏,受到很多年青人的情赖扣追捧。海拉尔冬季道路非常滑,马路牙子边会常常是凝结一层薄冰,形成一溜滑冰道,年青人紧走两步,脚下用劲“哧溜”一声能滑出很远。也有姑娘们结伴而行,一不小心,摔个趔趄,引起闺密们哄堂大笑。穿这种鞋走路,两只胳膊奓撒着,行走在冰上要小心翼翼,一不留神脚下像踩了西瓜皮,准会摔 个大仰巴叉。在海拉尔,凡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你白给他俩钱也不会去穿。</p><p class="ql-block"> 厚厚的毡底鞋,在海拉尔也流行过一阵子。大概起始于这里的冬季旅游,外地游客来这里观看冰灯雪雕,长时间站在冰雪地里,不穿上这套行头万万使不得。这种毡底鞋厚厚的足有寸许,黑大绒面五眼系带,穿上它去观光冰雪,既使室外零下二、三十度,脚丫子也能挺上个把钟头。穿着它走在冰雪上既防滑又轻便,只是样子蠢了点。有一次我去盟宾馆,看见服务员从房间打扫出一堆厚毡底鞋,原来,是港澳旅游团游客脱下来扔掉的。是啊,南方冬天,温暖的气候那能穿得着它呢,游客们观看完冰灯雪雕,回程之前只好把它们丢弁了,我看着怪可惜了的。</p><p class="ql-block"> 记得年青时我在广州读书,放寒假抱着棉大衣去火车站,不时引起周围行人投过来异样目光。啍!我心里在想,你们还没看到老子在故乡的打扮呢。回到海拉尔,我还要戴上厚厚的皮帽子,蹬上苯重的大皮靴子呢。</p> <p class="ql-block"> 进入八十年代,随着人们生活的改善,海拉尔穿皮鞋的人多起来,穿皮鞋需勤快要经常擦油保养,还要常去修鞋店铺保养。一到冬季,大街上沾胶底,缝鞋邦,掌鞋跟修鞋匠人忙了起来。河东盟行署对面有片青年林,老韩头的修鞋铺子设置在林中,常被观棋者围得透不过气来,此时老韩头的修鞋生意,被涌入海拉尔街头的一帮温州修鞋人抢去不少,他常骂骂咧咧将大像棋子摔得呱呱响。温州来的修鞋师傅特别能吃辛苦!他(她)们带来了新式三角支架缝纫修鞋工具,坐个小马扎,蹲在零下二、三十度刺骨寒风里做营生。唉!大很远的,来这边疆小城海拉尔,挣点辛苦钱真是不容易。有一次,我去河东职工俱乐部胡同傍小摊上去修鞋,一位温洲修鞋妇女在瑟瑟寒风中冻得搓着双手,膝盖上放着冻得邦邦硬的干粮,看着叫人怪怜悯,我说要帮她拿到单位暖气片上热热(单位就在斜对面小二楼),修鞋女叠忙说谢谢啦,待热好干粮我送回时,她一再推托,说什么也不要缝鞋的两块钱,我硬塞给她两元钱拿上鞋走了。人们都说海拉尔人不怕冷,其实南方人比北方人更抗冻,再说咱这旮瘩的人也吃不了这辛苦。</p><p class="ql-block"> 这期间,海拉尔人时兴起穿半靿子黑皮靴,它是当年海拉尔皮革厂生产的紧俏产品,需要提前到工厂加工订做。皮革厂拆了一段南面大墙,开辟出前店后厂模式,生意红火了些年。皮靴子是全纯牛皮的硬头货,黄色牛重革制作鞋底杠杠滴,为了防滑,刚买来的新靴子往往要贴一层橡胶底,当年买一双皮靴要花掉两叁个月薪水。穿着它上班既体面又暖和,皮革厂一时牛逼了得,省城呼和浩特也常有人托关系来海拉尔订做。我结婚时,家里经济拮据,母亲从大姐那要来一双新牛皮靴子送给儿媳妇,婚后被爱人知道了,每当提起这件事,我心里常存歉疚之情。</p> <p class="ql-block"> 棉鞋随着时代的变化越来越花样翻新,如今在商店里各式雪地靴、棉皮鞋、旅游鞋、皮靴子琳琅满目,各种品牌样式让你眼花缭乱,各年龄段鞋面料颜色也不同,棉鞋不仅仅保暖舒适,更是展示着人们审美的一道亮点。</p><p class="ql-block"> 一堆棉鞋,钩起陈年旧事,历历在目。我穿着它跋涉过大兴安岭的林海雪原,曾经夜宿大山里猎民撮罗子;我穿着它踩着乡村泥泞,曾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我穿着它趟过没膝盖积雪,曾为牧民送去过燃眉之需。四十多年的工作履历,深一脚浅一脚一步步的印记,都留痕在故乡这片热土上。我在民政工作多年,见证过草原上的白灾、黑灾,每每触景伤怀时,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深知社会底层弱势群体的卑微与苦处,更清楚寒冷的冬季他们需要什么。说句实在的,对于社会底层弱势群体,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实惠。我这一辈子,穿过各式各样的棉鞋,那一种鞋合不合脚,暖不暖和,穿着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的脚最清楚。岁月让我失去了很多东西,唯有那些苦涩的经历难以割舍,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图片来源:网络(鸣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