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重庆话语音版) 父亲这两年身体每况愈下,时常记不住眼前的人和事,但却记得老家在福寿,经常在妈妈面前嚷嚷,要我带他回福寿老家。 老家名叫枣子湾院子,院子背后是大盖山,山上有一片青杠为主的树林,我们都叫它山林。山林里有一个龙洞湾,一股巨大的泉水喷涌而出,那里是我们儿时戏水的天堂。<br> 山林里长满杂草,夏天雨后,山林里还会长出各色的磨菇、木耳,偶尔还会发现人迹罕至的地方有灵芝。<br> 那时我还很小,可能不到十岁吧?因为我刚上小学不久,家里便有了四个弟弟妹妹。<br> 我有一个小伙伴名叫万顺,他家喂了一头母牛,每天一早便起床放牛,放学回家就打草喂牛,每年年终还获得了最佳喂养户,要得到什么奖励。我对这份工作十分羡慕,就跟老爸说也想喂牛。其实,挣分养家,补贴家用,才是大人们的打算。当时养一头耕牛,可以挣相当于一个农村妇女的工分。但一个生产队才六七头耕牛,生产队很穷,买不起成年耕牛,要靠本队的母牛生仔,才有机会增加耕牛。<br> 父亲虽然说我还小,但还是动了心思。<br> 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利用了他的 “权力”,或者早有打算,很快就给我找了一头刚满“双月”的仔牛,那牛还没“穿鼻子”,用绳套套在牛嘴巴上面,让我每天去放牧。还特别叮嘱我说:“放牛的时候,要离那母牛远些,最好不让㸰看见。” 我不知就里,母牛是仔牛的母亲,为什么不让母子相见?而且放母牛的恰好是我的好玩伴万顺。我还得跟他学习怎么把牛喂养得膘肥牛壮,皮毛发亮,每年成为最佳喂养户。<br> 山林就是我们放牛的最佳场所,林间就有茂密的水草。尽管路很远,道路又小又崎岖,但我们都喜欢把牛儿拉到那里去放牧。把牛儿牵到山林里就轻松了,山林很大,绳索一放,牛儿就可以自由走动,随便吃草。而我们放牛娃就可以三五成群地打金匮、银匮的游戏,或者拔草找野菌,或者上树掏鸟蛋,或者脱光了衣服,享受龙洞湾那天然的淋浴。<br> 有一次,万顺也牵牛来山林放牛,我的仔牛马上就跑去亲热母牛,草也不吃了,就缠着母牛撒欢。我和万顺就想把㸰们分开,但我是使尽了吃奶的力,仍然是牵不走仔牛。万顺牵着母牛飞快的跑,我的仔牛也飞快地追,我则使劲的逮着牛绳不放,一瞬间我便被拖倒地地,一路上我的胸腹被山林的树枝石头摩擦着,特别特别的疼痛,但要保护集体财产,争当小英雄的决心让我绝不松手。 我就这样被仔牛牵回了家,妈妈看我衣裤都磨破了,还满身血迹,一边心疼,一边埋怨,还说我太傻。<br> 大人们常说:“牵牛要牵牛鼻子。”但是,我一个悟性太差,而且没有名师指点的人,就这样执拗了差不多大半辈子才知道,在错误的时间,用错误的方法,逆自然而行,是注定要失败的。<br> 山林旁边就住着老队长和一家据说是五类分子的两家人,两家一字排开的草房,在山林旁边格外扎眼。<br> 他们两家也各有五六个孩子,虽然地处山上,但院子里仍然还是充满孩子们的喧嚣。尽管如此,山下上来的孩子们,还是不愿意和他们玩,嫌他们那一身泥土很脏,住的草房子很乱。<br> 有一天,我们放牛上山,突然发现草房子没了,断落的土墙上落满了灰烬。大人们说,昨天晚上房子被大火烧了,是“五类分子”放的火。<br> “五类分子”因为上房救火,房屋坍塌下来的时候受伤严重,送医院后不治身亡。从此就留下了几个比我们还小的孩子,以及那可怜的母亲。<br> 老队长家还好没人伤亡,但他可能并不认为是“五类分子”放火,所以后来队上帮他重修房子的时候,还是在原址上把“五类分子”家的房子一起修复了起来。<br> 所以“五类分子”放火的说法,到后来也再没人提起。<br> 我们家虽然不是本地土著,但土改的时候,二爸正在朝鲜战场上,我们家可以自由选择居住地和房产。婆婆是一个小脚女人,可能是吃尽了担水拿柴的苦头,就从边河举家搬迁到了这个大院子,分到了大地主家的瓦房。<div> 这是一个川东常见的大四合院,房子的后门口,便是一口终年不干的凉水井,可以供两个大院子一百多口人饮用。带着三个已成年子女的婆婆,就这样离开了吴氏移民入川以来,居住了几百年的重庆府合州明月里四甲高滩子老屋基。</div> 父亲读过私塾,后来也读过新学。在我上学的时候,父亲说,他当年和完小校长都考上了县城的中学校。要是当裁缝的爷爷还健在,就一样会走出不一样的人生。当年二爸受伤在荣军院疗养,直到土地下放的时候,死活要回家分地。那时二爸虽然还被尊为最可爱的人,每个月还有伤残津贴,但因为战场受伤,年已三十好几,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成家。<br> 父亲说这些的时候,内心充满遗憾,也饱含着无奈。当年他也就只能放弃读书,进入到重庆二钢挣钱养家,这一去三年,直到企业减员返乡,与母亲经人介绍成家。<br> <p class="ql-block"> 父亲作为当地有名的读书人,也熟练地掌握了珠算技能,生产队成立后,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会计,而且一当便是二十多年。每年年终预决算,还会被公社、区、县三级政府召去集中核算。这是当时会计们的最高荣誉,每次都会被同行们羡慕很久。</p> <p class="ql-block"> 其实,他们不知道,父亲为了这份荣誉付出的辛苦。</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已经上学了,很多时候也会比较晚睡觉,也容易半夜里醒来,都会看到父亲还在煤油灯下打算盘。</p><p class="ql-block"> 这可是年终时节,夜晚的天气很冷,那个年月还经常下雪。妈妈给父亲准备了烘笼,那是农村最常见的取暖工具。竹编的园笼,上端收一园口,里面固定一个陶盆,在陶盆里面放满刚刚燃烧过火炭、草木灰等,便可以取暖。但是那烘笼不保温,就拿一些旧棉衣棉裤和身子围着,才能保暖持久一些。</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算盘,在每年冬天里就这样“噼里啪啦”的奏响不停,有时像催眠曲,有时像闹钟,经常通霄达旦。</p> 那时的父亲,也是上衣袋插着至少一支钢笔的文化人。我听惯了父亲的算盘响,也有着一份文化人后代的自豪。每当乡里、区里开三干会的时候,我甚至可以跟着父亲去蹭一顿“干帽儿头”,会议伙食有着平常人家少有的回锅肉和其他不知名的美食。 <p class="ql-block"> 父亲还有一手绝活,别看他身材不过1.6米左右,那时他还是公社篮球队少有的技术中锋,他可以带球穿插,绕过所有对手的防线,也可以从球场的一端传球到另一端的篮下,经常打败强大的对手,参加县里的运动会。</p><p class="ql-block"> 我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跟随父亲到过县城里去。记忆里有一个叫大南街的幼儿园,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有比我家更大的天井。很高的木柱子,几个人都围抱不住。那时的农村,可是幼儿园的名字都没听说过。</p> <p class="ql-block"> 父亲很努力地养育着我们兄弟姊妹,每次外出有机会,都会带着我蹭饭。而且看起来他的酒量很大,许多人都要敬他的酒。而他也是来者不拒,经常喝醉,然后回家被妈妈数落。有时候听不下去,就会和妈妈吵架。那时候我们就觉得,喝醉酒其实很不好。</p> 再后来,我读书外出,外婆生病瘫痪在床,父母把外婆接来护理。一年之后外婆去世,我在外地也没接到消息,回来之后,外婆已经是一堆黄土。当时的我心里好难接受,因为外婆一直非常照顾我们家五姊妹。可能是爱屋及乌,妈妈是外婆的么女,几个在外地工作的舅舅,带回来好吃的好玩的,她都会给我们。 <p class="ql-block"> 兄弟姐妹成年后,相继进城工作,也把父母的户口转了非,父亲就把老房子卖给了老队长。</p><p class="ql-block"> 老队长和父亲搭档几十年,老房子卖给他自然很放心。而同时把新建不久的石头房子卖给了“五类分子”的儿子“一把手”,这“一把手”小时候顽皮,耍鞭炮把自己的手炸断了一只,所以人们叫他“一把手”。</p> 父亲卖掉房子后,每年春节都会回去上坟祭祖,偶尔也会去老房子看看,但居然没有一次见到老队长。<br> 深冬时刻,阳光甚好。周末刚好是堂嫂生日,我陪同父母回到老家。<br> 侄女侄儿们也都带上孙辈子女聚会,一家人不认识的太多了。被叫大爷爷的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回答。侄女侄儿们都是独生子女一代,看起来他们更乐育生育另一代独生子女。他们都说“孩子太皮,不想再生了”,或曰“太累!生不起!”。<br> 试问,天下父母,谁能不辛苦?<br> 只是他们这一代独生子女,缺乏人类最重要的成长经历,那就是“陪伴式成长”,缺少了兄弟姐妹间的相互帮衬的温情,也缺少了相互竞争拼搏的锻炼。孤独与自傲相伴,利己与自私天成。可以说是近代人类社会最大的巨变。<br> 其实,对于年老的父母来说,陪伴,更显得特别重要。<br> 吃罢午宴,带父母再访老房子。<br> 老房子已经十分破旧,透风漏雨,老队长在屋中央找了一块干净地栖息。<br> 新房子因为没住人,早已残垣破壁,长满藤草。<br> 凑巧老队长在家吃午饭,是一大碗汤元荷包蛋,营养应该不错。<br> 老队长看见父母到来,意外惊喜。几十年不见,老搭档都已是耄耋老人。他热情地搬凳子椅子,让我们到院坝晒太阳。院坝里还晒着收割的黄豆,看样子有上百斤。老队长说,这就是他今年的收获。<br> 老队长可是92岁高龄了,也有子女五人,都在外地打工或安家。老人家一个人生活,子女们给他几百元赡养费,生活也算过得去,但难免孤苦伶仃的让人唏嘘。<br> 古有“父母在,不远游”的说法,现在看来,这似乎就是一个遥远的传说。<br> 我们家还好,兄弟姐妹们都在一个城市,父母也有三妹一家专门照顾。几乎每月,甚至每周,一大家子都会聚济一堂,陪伴父母亲老去的时光。<br> 所以,有时候,后代是最大的依靠,也可能是最大的变数。<br> 但这一个时代巨变下的父母,尤其是农村那些难以融入城市化生活的父母,谁陪他们老去?<br> 而一代又一代独生子女们,将面对数倍于你们的老人,谁陪他们老去?<br> 我劝诸君多珍惜,最是人间留不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