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生（二）：用一生在渡劫的阿难

木南

长猫阿li死后，我始终闷闷不乐。直到某天放学回家，我妈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小黑白团子出现在我眼前。一定是我用诚心感动了上天，他老人家觉得我怪可怜的，一路绿灯给我的阿li办理完托生手续。

我喜极而泣，像个疯孩子一样笑一阵哭一阵的闹腾了半天，终于累坐在板凳上，这才仔仔细细盯着小奶猫看了又看，越看越像。小家伙是只三花狸猫，男孩子，脸上黑白花明显不大对称，古怪精灵。

左边是长猫阿li，右边是阿难，是不是有些像？

既然是阿li托生，我仍用唤阿li的口技唤它，不过这里就叫它阿难吧，寓意虽一生充满劫难，但始终是欢喜快乐的。

听我妈说，阿难是岗岗在放学路上碰巧捡到的，岗岗妈担心这1个月还没断奶的小猫养不活，说我有经验，就给我送来了。

哦，经验嘛，我认真想了想，有的，我有猫口夺食的经验。

说干就干，我翻出阿li的食盘，洗干净后，用开水冲了奶粉倒进去。待稍凉，用手指蘸着一下下送给阿难舔，它极聪明，加上本能驱使，慢慢的，它自己会趴在食盘边上吧唧吧唧的喝。

早饭时，阿难喜欢和我一起吃赖氨酸饼干泡牛奶，因此，以后的日子，每当我用勺子敲击饼干桶，阿难必定会飞奔现身，这招比我扯着嗓子喊它好使。中午饭和晚饭，我爸会将鸡肝煮熟剁碎，拌着开水泡过的馒头碎喂他吃。阿难从不挑食，鸡肉牛肚，烤馒头片，荤素通吃，再加上赖氨酸的补充，个头窜的很快，毛皮乌黑发亮。

小时候住的院子分上下两层，我们住在上院，四周围成一圈的房子都是住家，院子东面有冬天储存白菜的地窖，几棵苹果树和老梨树，还有一排新建的鸡舍，是用砖砌的一条直通到底的狭长矮房，每个鸡舍外延一个用铁丝围成的可供母鸡们晒太阳遛弯的露天活动区域。院子西面比较荒芜，除了一个公用的水龙头，就是各家种的小方块菜地。

我在老院子住了11年，留给我太多回忆。回京后还会经常梦见我下台阶太快，一脚踩空从上院跌到下院；梦见我憋尿上茅房，结果无处下脚；梦见我手脚并用爬上嘎吱作响的极其陡峭的木楼梯，蹑手蹑脚潜进库房，对着成群的耗子行侠仗义。

这是我站在上院，身后就是梦里经常踩空的台阶，远处背景就是下院有着极陡木楼梯的两层楼。

现如今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我曾怀着执念和老公一起去找寻老院子，然而除了院西的山坡依旧还在，其他的，全都面目全非。

不说老院子了，继续说阿难。

阿难有洁癖，不管在外面有多尿急屎急，总要憋住了横冲直撞奔回家，老神自在且神情专注的蹲在专用炉渣盆上方便，待一切处理完毕，再飞奔着出去海阔天空的找乐子。我认为，他是处女座猫。

阿难性子活泼，身手敏捷，尤其轻功了得，上树、翻墙、扑鸟，无所不能，经常叼只麻雀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家打牙祭。大快朵颐后，留下一地麻雀毛，让我善后。

我对此已见惯不怪，然而有一天，阿难嘴里呜噜呜噜着风一样的冲进家，我还没来得及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眼前白光一闪，地上赫然躺着一只白皮鸡蛋，边上已经没了阿难的影子。

这是什么情况？鸡蛋打哪儿来的？难不成是阿难叼回来的？这么滑溜溜的一只，含在嘴里，再颠儿颠儿的跑回来，居然还能原封不动的给吐出来，怎么做到的？我拿起鸡蛋仔细摩挲着，摸不见任何细纹，并且还热乎乎的，我的神！

我捧着鸡蛋蹲在地上，脑补着阿难的这波神操作究竟是怎么完成的，正愣神，忽然眼前有个熟悉的小黑影飘过，紧接着地上冒出另一只白皮鸡蛋！

我傻眼了，匆忙放下手里的鸡蛋，追着阿难冲出屋子，只见小家伙轻车熟路，奔向东面鸡舍方向，燕子李三般跳上矮墙，翻上屋顶，走了几步跳了下去，没了猫影。

幸亏周围没人看见，不然我家毛孩子就要被人人喊打了，要知道，这可是公家的鸡舍啊，没偷鸡，偷鸡蛋也不行啊。我不敢明目张胆的喊他，怕招来别人事情暴露，只得跑回家取装备，旋即左胳膊夹着饼干桶，右手握着勺子，强作镇定装模作样的踱到鸡舍旁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谢天谢地，饼干的诱惑力大于鸡蛋。眼瞅着阿难从鸡舍里探出头，赶忙紧敲几下，加上嘴里急促的唤他，终于，没费什么力气将阿难引回家。

关门，审猫。

不忍太严厉，我抱他到怀里，温柔的挠他下巴，想着他这么“能干”，不辞辛劳的一趟又一趟叼鸡蛋贴补家用，心里着实暖暖的。但是，做猫也是要讲原则的，我指指地上躺着的那两只“新鲜出炉”，苦口婆心的教导他公家的东西咱不能拿，也不知他听懂没有。

我爸后来知道此事，掐住阿难后脖梗子，摁在那两只“罪证”面前一通胖揍，导致阿难自此后特怕我爸，只要听见我爸脚步声，不论身在何处，我指的是树上，墙上或者房顶上，必会连滚带爬撞进家门。以致于我妈只要瞥见阿难撞进来，不用多想，下一秒我爸准回来。

阿难，属狸猫的，猫心志在四方，这上下两层大院子已满足不了他的探索欲。于是，有一天中午饭点，他没按时回家。我抱着我的不二法器——饼干桶，上上下下的院子找了个遍，却是无功而返。

天渐渐黑下来，我们全家还是没等到他回家吃饭，阿难被拐了？！

还是侯婶看着我满院子找的揪心，和我妈说，街东头坡上住着一老婆娘，据说掐掐算算很是灵验，一般有个病的灾的都找她算上一算。

我爸妈本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但是死马当活马医吧。当下侯婶带着我一路去了街东头。我记得到了那神婆屋门前，侯婶独自进去，让我在门外等。很快，侯婶出来问了我两个问题就又进去，我印象中问的是阿难长什么样子，丢了多久了。

我在门口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心想要怎样才可以算出阿难在哪里呢？就这么想着，也不知过去多久，反正比第一次侯婶进屋待的时间要久很多，侯婶出来，拉着我离开。

事后想想，侯婶一定给了那神婆好处，否则谁愿意给一只猫算卦。

侯婶到家跟我妈说，神婆算出来了，应该是在南边，明天下午3点左右再去南边找找看。语气不算肯定，只能是去碰碰运气。

盼到第二天下午，我带上法器和侯婶出了院子，顺着南边大下坡路，慢慢的四下张望着寻，一边敲着饼干桶，一边大声唤着阿难。我至今还清晰记得那一幕，大概快走到坡底三分之一处，从坡左侧的一堆高低相间的房子里窜出一条黑白身影，直窜到我面前，我一把抱起他，搂紧贴在脸上，可不就是我的阿难！

自打这出失而复得，我爸请人编了一个大铁丝笼子，想圈住阿难收收野心，但是阿难是只狸猫，再加上已经东西南北的疯惯了，所以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慢慢铁丝笼子也就荒废了。

铁丝笼子再次启用是在我11岁那年夏天，我们家要搬到十里开外处的房子去住。我爸早料到搬家这天人多事杂，担心阿难受惊走丢，头一天晚上就将阿难圈在笼子里，然而第二天家具装车后，才发现栓笼子的铁丝不知什么时候被阿难给挠开，笼门大开，阿难不见了。

我正在学校，这次轮到我爸抱着饼干桶在院子里一通敲打，大声喊着阿难。

然而不能让帮忙搬家的乡里乡亲久等，我爸转了两圈没找到阿难，也就作罢，坐上卡车，带着一车的锅碗瓢盆，卷起一路的滚滚黄土，向新家开去。

我放学直接去到新家，却不见阿难，这才听我爸妈说起事情的经过，心下叫苦，完了，这下就算是请再灵验的神婆也找不回来的。

我知道猫和狗有特异功能，可以闻味道找到回家的路，可我们家这一路扬尘而来，就是再熟悉的味道，也已经被厚厚的黄土抹除得干干净净。

刚开始，我们还怀揣渺茫的期望，每晚给阿难留着窗户。

对了，阿难有个习惯，如果夜里回家晚，从不走门，而是翻墙跳窗，用爪子拍打窗户，像对暗号似的叫醒我爸，给他开窗。

因此接连三天，我们都心照不宣的留着窗户缝，然而，三天过后，没见到猫影，希望彻底破灭。对于一只猫而言，就算是知道路线跑十里路来找我们已是不可能，何况一开始他就丢了，根本不知道卡车的路线，怎么来找。

于是第四天，我爸不动声色的关严了窗户，全家人早早睡了。

夜半，我隐约听见熟悉的爪子挠玻璃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我不敢肯定是阿难，睁大双眼，屏住呼吸静静的听了又听，确实是挠玻璃的声音，我腾地坐起来，喊我爸去开窗，大叫“阿难回来了，快开窗！”

我爸一边下地，一边怪我不好好睡觉，瞎发癔症，等走到窗边借着月光一看，不由也扯着嗓门嚷道“真的是阿难！居然回来了！”手里忙着拔窗栓，把喵喵叫着的阿难从窗户放了进来。打开电灯，小家伙浑身灰头土脸的，瘦了一圈，天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回家的路，要知道，这个家可是坐着卡车移到这里来的呀。

我们三人一猫终是团聚了。

就这么开心的过了两年，我13岁那年，我爸了解到知青子女可以回京就读，于是我爸妈忙活我的回京上学，忙活调动工作回京陪我。我忙活着和伙伴们照合影留念。

别人照相凭借漂亮衣服衬托，我不一样，我靠猫烘托气氛。

次年，我妈因为晕车，先行坐火车回京，到老屋拾掇房子，我爸随卡车拉着不舍扔掉的家具随后到京，一路上忍着“缠腰龙”的痛，怀里抱着阿难，坐在副驾驶座，愣是坚持了两天一夜。

老屋是一间平房，面积虽小，但是我们一大家子终于因为我的回京团圆了，姥姥姥爷，爸爸妈妈，我和阿难，五人一猫。

阿难疯跑惯了，刚回京，胡同外面车多人多，不敢放他出门，好在老屋外接出一间小厨房，有了这个缓冲，将阿难关在屋里相对容易些。

不过防不胜防，阿难还是耐不住寂寞，钻了空隙跑出去。好在老屋离胡同院门还有一段距离，阿难出门慌不择路直接就上了院子的大枣树，我在树下唤他，他只是喵喵叫着，半天不见下来，原来他惊慌之下爬的太高，下不来了。还是隔壁西屋的胖哥哥，搬来梯子，将阿难从树上小心翼翼举下来。

阿难由散养转为圈养，我想他内心一定很不情愿，情绪低落，精神萎靡，再加上老屋子潮气重，导致阿难后背生出块硬币大小的猫藓。

我那时上高二，记得很清楚，发现猫藓的时候，阿难正卧在冰箱上晒太阳。我妈当时如临大敌，想到我如果被传染可怎么办，大姑娘家家的顶个疤瘌头可怎么办，然后我妈急火火联系上郊区的远房亲戚，将阿难寄养人家，当然了，是有偿寄养。

这是我十七年来第一次深切的感到无奈。心里纵有千万不舍，我也不能质疑我妈的决定，更不能说我妈的决定是错误的，因为我知道她非常爱我。我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改变这个做法，只好含着泪给阿难拍了最后一张黑白照，不幸的是底片漏光，留给我的是朦朦胧胧似乎飞天成仙的景象。

之后的几个月，亲戚一直都说阿难还好，直到年底，亲戚跟我妈说，阿难终是挣脱笼子，跑了，没有再见。

爸妈担心影响我高考，一直瞒着我，直到高考结束，我才知道阿难早就不在亲戚家，也早就生死未卜。

自此我夜里常会梦见阿难，每次梦见都是在一片荒芜的庄稼地里，我和他远远的看着彼此，拼命的朝对方跑去，却永远，永远也跑不到跟前，急醒后，眼眶一汪湿润。

世上最让人惶恐的是未知。我的阿难下落不明，十有八九是死了，我不敢想。

就像吸血鬼吸食人血后，关闭人性开关才能避免自己痛苦一样，阿难被我尘封起来，轻易不去触碰。即便我妈偶尔和我儿子说起“曾经有一只狸花猫，是你姥爷从山西一路上坐卡车抱回来的”，我也找个由头起身去别处，避开。

阿难陪伴我9年，却没能善终。他是我的最爱，也是我此生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