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殊：从渣男到花和尚

山渐青®

( Suqiu, Cairo, 2021/12/10 )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

数声啼鸟怨年华，

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

绿杨堤畔问荷花，

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南柯子·忆旧》(宋.仲殊)

偶然读到这首词，清丽委婉，笔墨老道，意境悠长，很是喜欢，可能比较吻合目前自己几年羁旅的窘态吧。不过发现是一个和尚写的后，感觉就有点怪怪的，这和出家人所思所为不符啊！词中画卷以十里青山展开，天空泛白、残月渐退，朝露润湿了路上的尘土。清风徐来，迎面是早晨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官道上此刻只有那个倦旅缓缓向前，他的耳边响起鸟啼声，如怨如泣，不知在哭诉谁的沦落天涯。一眼望去，天地之间所见都是那么孤寂萧瑟。远处青山慢慢浮现一抹绯红，似二八少女腮边颜色煞是好看，原是晓霞初升。走着走着，慢慢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心头，注目那沽酒人家似乎以前来过。他有点疑惑，跑去堤岸边绿杨下那生得正好的荷花小声询问。估计仲殊和尚在某个夏季的早晨出门，路上看见什么便将其写下，啼鸟愁了他也跟着愁一下，看见熟悉的沽酒处也学人家感怀一番。注解说这词是大和尚最负盛名时去找老情人时写的艳词。真晕！

资料甚少。不禁在网上搜了搜，发现有关仲殊的记载实在太少。黄升(字叔暘，号玉林，又号花菴词客，宋建安/今福建建瓯人)著《唐宋诸贤绝妙词选》记载："僧仲殊，名挥，姓张氏，安州进士，弃家为僧，居杭州吴山宝月寺，东坡所称蜜殊者是也，有词七卷，沈注为序。"说是仲殊和尚本姓张，名挥，字师利，北宋时期安州(今湖北安陆)人，出身书香门第，才华横溢，曾考上过进士，是个年青有为的读书人。

渣男少年。有不少网文故事说(脑补的可能性大)他家里比较殷实，父母早就给他娶了一个门当户对如花似玉的妻子，小日子过得美美的。可他天生就是一个花花公子，到处沾花惹草、处处留情。他自顾自地偎红倚翠、流连青楼就算了，还对家里的夫人不好，时不时地来一场家暴，妥妥的渣男！他夫人日日独守空房，满心怨恨。终于有一天忍不了了，这越积越深、越累越厚的怨恨，化作了一碗放了砒霜的清粥，准备和这混蛋同归于尽。幸亏仲殊命大，砒霜下的剂量不够，他喝的粥也不多，因此中毒不深，上吐下泻后，又被邻居及时喂食了蜂蜜，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虽然侥幸未死，仲殊却从此再也不能吃肉，也不能近女色，而且每天还要吃点蜂蜜解毒保命(因此有人称他蜜殊)。

出家不守戒。仲殊被这么一弄，干坏事的能力全没了。他万念俱灰，落发剃度，在苏州承天寺出家当了和尚(有人用其俗名又称他为僧挥)，后来又寓居杭州宝月寺。出家人讲究六根清净，可他却一点不清净。这哥们从不吃斋礼佛、参禅打坐，所有的清规戒律对仲殊形同虚设。他一和尚到处游山玩水，每到一地参加各种趴体，写诗填词、吟咏性情，喝酒嘻闹、好不快活，见到女人还是两眼放光，满脑子都是不良的想法，那真是放浪形骸可尽地嗨！

出言轻薄。有一次，一个年轻女子跑来衙门状告自己丈夫，衙门没有及时受理，她只能在雨中苦苦等候。当时仲殊和知州老爷正喝酒呢，知州老爷就让仲殊以此景写一首词。仲殊提笔就来，写了一首《踏莎行》：

浓润侵衣，暗香飘砌，

雨中花色添憔悴，

凤鞋湿透立多时，不言不语厌厌地。

眉上新愁，手中文字，

因何不倩鳞鸿寄，

想伊只诉薄情人，官中谁管闲公事。

仲殊不仅不同情这个女子的遭遇，反而出言轻薄损人家。后来明朝著名词评家陈霆(字声伯，号水南，浙江德清县人，明朝官员和学者)看到此词之后，气得大骂："大率淫言媟语，故非衲子所宜言也。"这不是和尚该说的话啊！

宋艳词之首。目前仲殊见于记载的包括残篇共有94首词，其中有10首经典艳词。《唐宋诸贤绝妙词选》称赞他的词："篇篇奇丽，字字清婉"。评价之高，足以知之。他平日里最喜欢写花、写酒、写女人，春情别恨，一言不合就开车。其中不乏佳作，像这一首《诉衷情.寒食》：

涌金门外小瀛洲。寒食更风流。

红船满湖歌吹，花外有高楼。

晴日暖，淡烟浮。恣嬉游。

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头。

还有这首《蝶恋花》：

开到杏花寒食近。

人在花前，宿酒和春困。

酒有尽时情不尽。日长只恁厌厌闷。

经岁别离闲与问。

花上啼莺，解道深深恨。

可惜断云无定准。不能为寄蓝桥信。

车速最快的是《夏云峰·伤春》：

天阔云高，溪横水远，晚日寒生轻晕。

闲阶静，杨花渐少，朱门掩、莺声犹嫩。

悔匆匆，过却清明，旋占得馀芳，已成幽恨。

都几日阴沈，连宵慵困，起来韶华都尽。

怨入双眉闲斗损，乍品得情怀，看承全近。

深深态，无非自许，厌厌意、终羞人问。

争知道梦里蓬莱，待忘了馀香，时传音信。

纵留得莺花，东风不住，也则眼前愁闷。

以及这首《减字木兰花》：

青条绿叶。结起蓬瀛连万叠。

风引飘飘。下有红波引六鳌。

五城烟敛。剪碎彩云红点点。

帖在山腰。旁有斑斑雪未消。

词之香艳，叹为观止。宋朝艳词之首，当之无愧。

大咖知己不少。仲殊的花名天下皆知，他的词在当时也很受欢迎。"世传僧仲殊清才丽藻，雅能缀属小词，每一阙出，人争传玩。"王灼(字晦叔，号颐堂，四川省遂宁人，南宋著名科学家、文学家、音乐家)的《碧鸡漫志》就曾这样评论："贺方回、周美成、晏叔原、僧仲殊各尽才力，自成一家。"将仲殊与颇负盛名的贺铸、周邦彦、晏几道等人，相提并论。正因如此，仲殊和宋朝文坛很多大咖玩得非常好，蔡襄、秦观、黄庭坚等人将其视为知己。

画词书三绝《山阴图》。元丰五年(1082年)，这哥几个，吃饱喝足之余，大画家李公麟画了一幅名画《山阴图》。仲殊当即作了一首词，并由当世第一书法家米沛亲笔题写在画上。画词书三绝融于一体，成为文坛佳话。 《减字木兰花.李公麟山阴图》：

山阴道士。鹤目龟趺多秀气。

右领将军。萧散精神一片云。

东山太传。落落龙骧兼虎步。

潦倒支公。穷骨零丁少道风。

损友苏东坡。在这些文坛大佬中，仲殊和苏轼交情最深。元丰四年(1081年)苏轼就已经听说过仲殊的名头，神交已久，"若蒙他一见过，又望外之喜也！" 元祐四年(1089年)六月，苏轼途经苏州时，在姑苏台柱上看到"倒书"的一首绝句：

天长地久大悠悠，尔既无心我亦休。

浪迹姑苏人不管，春风吹笛酒家楼。

苏轼看完之后，为之倾倒，以为是神仙所作，后来才知道是仲殊所写，两人就此成为莫逆之交。元祐五年七月，仲殊来到杭州找苏轼，在吴山宝月寺挂单。谁知一到宝月寺，仲殊就开始整活儿，经常召来歌妓各种玩乐。有一次，他聚会完后，又整了首词《诉衷情·宝月山作》：

清波门外拥轻衣，杨花相送飞，

西湖又还春晚，水树乱莺啼。

闲院宇，小帘帏，晚初归。

钟声已过，篆香才点，月到门时。

写西湖春晚之景，虽然春晚，犹足以使人迷恋驻足，迟迟不愿离去。苏轼读完此词，大呼过瘾，仲殊不拘礼法，真率洒脱，真乃知己也。苏轼后来在《东坡志林》中评价仲殊道："苏州仲殊师利和尚，能文，善诗及歌词，皆操笔立成，不点窜一字。予曰，此僧胸中无一毫发事，故与之游。"这样仲殊认识了苏轼，那个也喜欢吃蜂蜜的家伙，词写的不错，但没敢像自己这样玩得洒脱，毕竟他还惦记着那个功名。两个蜜友平时一起调蜂蜜，一起游玩，在西湖画船之上，痴痴地看着那群像花儿一样的姑娘。苏轼还曾专门为仲殊写下一首诗《安州老人食蜜歌》：

安州老人心似铁，老人心肝小儿舌。

不食五谷惟食蜜，笑指蜜蜂作檀越。

蜜中有诗人不知，千花百草争含姿。

老人咀嚼时一吐，还引世间痴小儿。

小儿得诗如得蜜，蜜中有药治百疾。

东坡先生取人廉，几人相欢几人嫌。

恰似饮茶甘苦杂，不如食蜜中边甜。

因君寄与双龙饼，镜空一照双龙影。

三吴六月水如汤，老人心似双龙井。

整首诗以戏谑而亲切的口吻，将仲殊狂傲不羁、爱诗如命、生性洒脱的本性刻画得淋漓尽致。

左：苏轼留带图，明崔子忠。右：僧仲殊杖坐图

歌妓娱佛。苏轼贬知杭州期间，元祐五年去拜访静慈寺善本禅师。善本禅师是当时著名的得道高僧，也是苏轼多年的好友。可是禅师一见到苏轼，登时火冒三丈。为什么呢？因为苏轼这次来还带了一大群歌妓。善本禅师出自云门宗，最讲究清规戒律。你苏轼带着一帮歌妓来佛门清净之地是几个意思？有这么寒碜人的吗？苏轼却不以为意，嬉皮笑脸地写了一首《南歌子》，让歌妓唱给禅师听:

师唱谁家曲, 宗风嗣阿谁?

借君拍板与门槌, 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 山僧莫皱眉。

却嫌弥勒下生迟, 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

这首词的意思是，大师，您平时唱的什么歌，继承的又是哪一派的宗法啊？我只是逢场作戏，您不要多想。女孩子偷看你，你也别生气，您年轻的时候玩过的美女多了去了，你搁我面前装什么装。善本禅师听完登时脸就更黑了。更气人的是这事传出去之后，仲殊和尚也写了一首《南歌子》为东坡站台，嘲讽善本禅师：

解舞清平乐, 如今说向谁?

红炉片雪上钳锤, 打就金毛狮子也堪疑。

木女明开眼, 泥人暗皱眉。

蟠桃已是着花迟, 不向春花一笑待几时?

仲殊更狠，他居然直接了当地说，你也别装了，玩美女就得趁早，时不我待，此时不玩，更待何时。善本禅师闻此禅心大乱，简直气得直哆嗦！他苏轼是情场老手，你一和尚跟着掺什么乱？怎么这么多的戏？这是一个和尚能干的事？

人最江南。江南风光秀丽，一年四季尽是好景色。西湖又晚春了，堤上红楼又挤满人了，疏雨又带晚霞了，"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给了多少文人墨客满腹的诗情画意。仲殊因为先后寓居在承天寺和宝月寺，故在苏州、杭州呆的时间最长，留下了不少关于江南的作品，尤其以几首《诉衷情》著名。

《诉衷情·春情》：

楚江南岸小青楼。楼前人舣舟。

别来后庭花晚，花上梦悠悠。

山不断，水空流，谩凝眸。

建康宫殿，燕子来时，多少闲愁。

《诉衷情·建康》：

钟山影里看楼台，江烟晚翠开。

六朝旧时明月，清夜满秦淮。

寂寞处，两潮回。黯愁怀。

汀花雨细，水树风闲，又是秋来。

《诉衷情·长桥春水拍堤沙》：

长桥春水拍堤沙。疏雨带残霞。

几声脆管何处，桥下有人家。

宫树绿，晚烟斜。噪闲鸦。

山光无尽，水风长在，满面杨花。

真美啊！他简直要将江南的所有美好都收在锦囊中，待春日晴好或斜风细雨时再放出，任凭那些景象汇成画卷，然后细看山柔水软、烟雨楼台、美人如玉，眼眸中尽带温情，再把纸一展、笔一甩，呵成一首首美丽的诗篇。他从来都不故意去写愁喜悲欢、离情别恨，情到水渠头、字自笔尖出，不扭捏造作，全是浓浓的真性情。

词非均艳。其实，仲殊的词虽然香艳有名，但毕竟大部分的词是不香艳的。"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清净率性自然反而是他的词常有的味道。他爱生活爱玩乐，没有断绝俗尘凡事，也没有"为赋新词强说愁"。受苏轼的影响，他的词也有豪迈的时候，这在他登临怀古的作品中尤为显著，如《金蕉叶》"六朝遗恨连江表，都分付，倚楼吟啸",《定风波》"山色入江流不尽，古今一梦莫思量"，都于壮丽辽阔的景物描绘中寄寓历史的感慨，表现出旷达的胸襟情怀。此外，如《南柯子》写"六和塔",《柳梢青》写"天涯"、"行人",也都显得清新洒脱。

《柳梢青·吴中》：

岸草平沙，吴王故苑，柳袅烟斜。

雨后轻寒，风前香软，春在梨花。

行人一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

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

弃红尘，其得道乎？元祐六年(1091年)，苏轼被召回京，此后屡屡被贬，居无定所。两人没法一起玩了，只能在书信来往中吹牛聊天、追忆往昔。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苏轼在北归开封途中病逝。临终前，苏轼还写诗夸赞仲殊，对这个花和尚念念不忘，这交情真是老铁了！或许是没有了苏轼这个损友知己，仲殊觉得有些寂寞，又或许是他觉得玩累了、厌了、烦了。没过多久(宋徽宗崇宁年)，仲殊来到寺庙外的一颗枇杷树，望了一眼山下繁华红尘，再无牵挂，上吊自缢而死。仲殊死后，庙里和尚火化了他的遗体，竟然得到几颗五色的舍利子。好家伙，这花和尚，这是得道了？

出家人应该怎样？有人曾经提醒过他，仲殊呀，你作的这些词有些不妥呀，跟你出家人的身份不一样。仲殊问，那出家人该怎样？那人说，道性宜如水，诗情宜如冰。出家人应该见性而忘情，清淡为宗。仲殊道，那又怎样，修行就是修性，众生自性本静，圆满具足；见自本性，直了成佛。我的性就是这样。仲殊在佛门中，承受着世人异样的目光、背负着佛法的枷锁，在淡然中填写一阙阙艳词，成为了那个时代一道独特的风景。和尚也罢，浪子也好，我就是我，佛就是佛，出家、喝酒、看美女、填艳词都不耽误，这就是我的生活，仲殊过得很潇洒，没有因为和尚的身份而束缚自我。出家人最忌自尽，佛经有云，自尽者无从得道，不入六道轮回。但仲殊从来就没把自己当做一位真正的僧人，他只是在红尘中混得不如意，遁入空门中继续着自己的生活罢了，虽然身披一身袈裟，却始终难灭红尘之念，仲殊，这个北宋最善填艳词的僧人，活的张扬，最终结束得也是非常个性，临死还要犯最后一回戒律，完全不在乎来生。"阅尽千帆皆不是、斜辉脉脉水悠悠。"不管是爱是恨、是开心还是痛苦，放怀恣意地活一回，然后笑着离场。

辽宁海城大悲寺是国内一所佛学正法传承的寺庙，该寺戒律森严，僧团秉古佛陀戒修行。每年农历八月十五后需外出“行脚”，从辽宁出发，经过北京、天津、河北、内蒙古、山西、陕西等多省市，行程6000余公里，途中托钵乞食，不乞金钱，不借民宿，随地歇息，至今已有25年历史

感谢阅读。